船艙底部的木板在呻吟。
五十名北涼敢死隊員的汗水混著剛才吐出來的酸水,讓空氣里彌漫著一股令人窒息的酸臭味。他們光著的脊梁上青筋暴起,每個人嘴里都死死咬著一根防咬舌的木棍,嘴角滲出白沫和血絲。
“一!二!一!二!”
踩踏板的節(jié)奏快到了一種極限。巨大的木制齒輪在超負荷運轉(zhuǎn)下發(fā)出令人牙酸的“嘎吱”聲,仿佛下一秒就會崩裂。
車輪柯就像一匹發(fā)了瘋的野馬,在湍急的黑水河里顛簸、跳躍。每一次船頭的起伏,都讓江鼎感覺腸胃被拋到了空中,然后再重重摔下。
江鼎死死抓著船舷的鐵環(huán),指關(guān)節(jié)因為用力過度而發(fā)白。霧氣太大了,大到他手里的單筒望遠鏡根本就是個擺設(shè)。
“瞎子……你看得見嗎?”江鼎的聲音有些發(fā)顫,不是因為害怕,而是因為生理上的不適。
瞎子依然盤腿坐在船頭甲板上。他沒有回答,只是整個人就像是被釘在了那里,任憑船身如何劇烈搖晃,他的身體都保持著一種詭異的平衡。
他的耳朵高高豎起,那對耳郭在風(fēng)中微微顫動,仿佛兩臺精密的雷達,在過濾著風(fēng)聲、浪聲、齒輪聲,從這萬千雜音中,捕捉那唯一一個致命的頻率。
前方,黑霧翻滾。
一個比剛才那艘先鋒船更大的黑影,正像一座山一樣緩緩壓了過來。
那是大晉水師的運糧旗艦,“滿倉號”。
“江大人?!?/p>
瞎子的聲音很輕,卻清晰地傳進了江鼎的耳朵里。
“它……就在那?!?/p>
“左舵二。減速。”
江鼎沒有絲毫猶豫,猛地扳動舵柄,同時對著傳聲筒大喊:“慢!慢!”
踩踏板的頻率瞬間慢了下來。
車輪柯在水面上畫出一個弧線,堪堪避開了與滿倉號船頭的正面碰撞,而是貼著它那木質(zhì)的側(cè)舷滑了過去。
太近了。
近到江鼎幾乎能聞到大船上傳來的糧食發(fā)霉的味道,能聽到甲板上大晉士兵換崗時的咳嗽聲。
“誰?!”
滿倉號上終于有人發(fā)現(xiàn)了不對勁。一個水兵提著燈籠探出頭來,橘黃色的光暈在霧氣中晃了一下。
“咻!”
一支弩箭破空而出。
不是從北涼這邊射過去的,而是從黑霧的更深處。
那個大晉水兵甚至沒來得及發(fā)出警報,就被一支黑色的弩箭貫穿了喉嚨,還沒等他的尸體倒下,他手里的燈籠就被另一支箭射滅了。
那是第二艘車輪柯上的狙擊手。
“干得好!”江鼎在心里暗贊一聲。
“再近點?!毕棺拥穆曇粢琅f平靜得可怕,“還沒到時候。”
江鼎咬著牙,控制著船身繼續(xù)貼近。
三丈。
兩丈。
一丈。
車輪柯的明輪葉片幾乎要刮到大船的船板了。
滿倉號那巨大的船錨,就像一個生鐵打造的巨獸頭顱,掛在船舷外側(cè),隨著船身的搖晃而發(fā)出沉悶的撞擊聲。
“就是現(xiàn)在。”
瞎子猛地睜開了他那雙被黑布蒙住的眼睛。那一瞬間,江鼎仿佛看到了一種比任何光芒都要銳利的東西,刺破了這漫天的迷霧。
“掛!”
瞎子一聲低喝。
江鼎把舵柄交給副手,自己一個健步?jīng)_到船頭,和幾個早就準(zhǔn)備好的親衛(wèi)一起,合力抬起了那個幾百斤重的大酒壇子——“水底龍王炮”。
“撒手!”
江鼎大吼一聲,幾人同時松手。
“撲通!”
巨大的酒壇子墜入水中,濺起一片浪花。而在酒壇子的頂部,一個特殊設(shè)計的巨大鐵鉤,在入水的那一剎那,準(zhǔn)確無誤地勾住了滿倉號那沉重的船錨錨鏈。
“咔噠。”
清脆的掛鉤閉合聲被浪聲掩蓋了。
完美。
沒有GPS,沒有聲吶,全靠瞎子那雙耳朵。這就是比任何高科技都可怕的人肉制導(dǎo)。
江鼎看著掛在錨鏈上,隨著大船前進而開始在水下?lián)u晃的酒壇子,心跳快到了極點。
公輸冶設(shè)計的這個引信很特別。酒壇子不是靠點火引爆,而是靠水壓。壇口用一種特殊的薄脆瓷片密封,外面包裹著幾層油紙和蠟封。當(dāng)壇子掛在錨鏈上,被大船拖著在水下潛行到一定深度時,水壓就會把那層瓷片壓碎。
瓷片一碎,一個簡單的彈簧機關(guān)就會彈開,里面的燧石撞擊火鐮,點燃裝在一根密封銅管里的慢燃火藥引信。
這根引信大概能燒一刻鐘。
也就是說,從掛上雷的那一刻起,死神的倒計時就已經(jīng)開始了。
“走!”
江鼎撲回舵位,一把奪過舵柄,聲音因為過度興奮而嘶啞。
“全速!轉(zhuǎn)彎!撤!”
“踩!給老子把吃奶的勁都踩出來!”
船艙底部的漢子們發(fā)出了野獸般的咆哮,這是生命最后一刻的壓榨。車輪柯的明輪再次瘋狂旋轉(zhuǎn),船身一個急轉(zhuǎn)彎,脫離了大船的側(cè)舷,向著相反的方向沒命地狂奔。
他們的動作終于驚動了滿倉號上的大晉水兵。
“有船!有敵襲!”
“放箭!快放箭!”
床弩機括的彈動聲接連響起。十幾支手臂粗的巨型弩箭帶著呼嘯聲破空而來。
“噗!噗!噗!”
幾支弩箭射空了,釘在水里激起巨大的水花。
“嘭!”
一支弩箭射中了車輪柯的船尾。木屑紛飛,半個船尾被炸開了花,幾名親衛(wèi)慘叫著跌入水中,瞬間被湍急的河流卷走。
船身的平衡瞬間被打破,劇烈地搖晃起來,幾乎要翻覆。
“穩(wěn)住!別亂!”江鼎死死抱住舵柄,用盡全身的力氣想要把船身扳回來。
瞎子此時已經(jīng)站了起來。他把那根加了鉛塊的竹杖插進甲板的縫隙里,整個人就像一個定海神針,死死壓住了搖晃最劇烈的船頭。
“江大人,別回頭。”
瞎子的聲音在風(fēng)中顯得有些飄渺。
“聽。它快要唱歌了?!?/p>
江鼎沒有回頭。他知道,這時候回頭就是死。
他咬著牙,控制著這艘已經(jīng)半殘的孤舟,拼命地向著岸邊沖刺。
一刻鐘。
這大概是江鼎穿越以來,過得最漫長、最煎熬的一刻鐘。
河面上的霧氣似乎在這一刻消散了一些。遠遠的,已經(jīng)能看到北涼軍營地那種特有的黑色旗幟。
而身后的大晉船隊,依然在按部就班地向前航行。他們并不知道,一個死神已經(jīng)悄悄趴在了他們的背上。
宇文無敵此時已經(jīng)回到了溫暖的船艙里。他倒了一杯溫?zé)岬狞S酒,正準(zhǔn)備慶祝自己“英明神武”地避開了北涼人的偷襲。
“提督大人,前面就是……”副將的話還沒說完。
就在這時。
黑水河的河底,突然傳來了一聲沉悶至極的巨響。
那聲音不像是在空氣中爆炸,而像是一頭遠古巨獸在水下發(fā)出的怒吼,低沉、渾厚,卻帶著能夠震碎人內(nèi)臟的恐怖能量。
“轟——!??!”
整個河面瞬間沸騰了。
一道幾十丈高的巨大水柱,夾雜著泥沙、魚蝦、以及破碎的木板,像一條憤怒的水龍,毫無征兆地從河面沖天而起。
宇文無敵手里的酒杯還沒送到嘴邊,就被劇烈的震動震得飛了出去。他整個人被從椅子上掀翻,腦袋重重地磕在實木桌角上。
“怎么了?!地震了?!”他捂著流血的額頭,驚恐地大喊。
不用別人回答。
下一秒,他透過被震碎的窗戶紙,看到了這一生中最讓他恐懼和絕望的一幕。
就在剛才爆炸發(fā)生的地方。
那艘滿載著三十萬石軍糧的“滿倉號”大船,那個龐然大物,此刻像是被一只無形的巨手從水底托了起來,整個船身從中間斷裂開來。
無數(shù)麻袋裝著的糧食像下雨一樣掉進水里。大晉的水兵們像螞蟻一樣慘叫著從傾斜的甲板上滑落。
緊接著,巨大的水壓和爆炸的余波像多米諾骨牌一樣,波及了周圍五艘靠得太近的運糧船。有的被大浪掀翻,有的船底被震裂開始進水,有的則被滿倉號斷裂的桅桿砸斷了龍骨。
連鎖反應(yīng)。
原本井然有序的一字長蛇陣,瞬間變成了一鍋沸騰的粥。
北涼營地所在的岸邊。
李牧之站在最高處的巖石上,看著河面上這壯觀而慘烈的一幕。
他那張常年沒有表情的臉上,肌肉在微微抽搐。
他身邊的戰(zhàn)士們,那些剛才還在暈船的旱鴨子們,此刻全都忘了嘔吐。他們張大了嘴巴,呆呆地看著河里的大火和沉船,所有人腦海里都只有一個念頭:
“這他娘的,是咱們干的?”
一艘破爛不堪的小船,搖搖晃晃地靠了岸。
江鼎渾身濕透,臉白得像鬼,走路都打著飄。但他臉上的表情,卻是一種病態(tài)的狂喜。
瞎子跟在他身后,那根竹杖都斷了半截,但他的背依然挺得筆直。
江鼎走到李牧之面前,指著河里還在熊熊燃燒的大晉船隊殘骸。
他很想說句豪言壯語,但他一張嘴,卻是——
“嘔——”
他扶著李牧之的肩膀,吐了個天昏地暗。
等他好不容易直起腰,擦了擦嘴角的酸水,才氣若游絲地說了一句這輩子最裝逼的話:
“將軍?!?/p>
“旱鴨子這水……游得不太好?!?/p>
“但這火……點得還算湊合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