狼嚎從火把寨的遠山一聲又一聲遞到枕邊,這一夜比前夜更近、更咄咄逼人。男子蜷在溫軟被褥深處,卻止不住渾身篩糠似的顫抖。窗外狂風像發了瘋似的,捶打著窗欞,厚重的窗紙鼓蕩如喘息的肺葉,那盞油燈的苗子忽長忽短,墻上黑影被撕扯成無數狂舞的狼形。
就在燈苗驟然變粗之時——它又來了。
詭異的臉皮死死壓在窗欞上,嘴唇向上吊起,繃出一個木偶般僵硬又夸張的弧度。眼睛瞇成兩條縫,就那樣直勾勾笑瞇瞇的看著。
“鬼……鬼啊!救、救命——!”呼聲噎在喉頭,變成破碎的氣音。
“桀桀桀桀……桀桀桀桀桀……”
那笑聲既從窗外寒風裂縫中鉆入,又像從他自己骨髓深處擠出來,尖利而破裂。一股濃得化不開的腐臭味驀地彌漫開來,混雜著老墳土特有的陰濕腥甜,幾乎令人作嘔。
燈,猛地滅了。
黑暗頃刻間籠罩了整個房間。唯有那張臉還在原處,幽幽地泛著裹尸布似的冷白。就在這死寂里,他清晰感覺到,某種冰濕滑膩的東西,正順著被褥的褶皺緩緩蠕動,一寸,一寸,朝著他赤露的腳踝爬來……
……
“春花啊!我的妻啊!你怎么就這么想不開啊!丟下我可怎么活啊……”
王五的哭喊聲撕心裂肺,雙手死死摳進院子的泥土里,指甲縫塞滿了黑泥,那悲痛的模樣,任誰看了都心頭發酸。離他幾步遠的地上,一張草席草草覆蓋著一具軀體,只露出一雙穿著褪色布鞋的腳,草席邊緣滲出水漬,在初冬的凍土上暈開一片濕痕——那便是投井自盡的王五之妻,春花。
這村子名叫“石泉”,離麗江城還有二十余里,依著玉龍雪山余脈,傍著一條從山上淌下來的清溪。本應是雞犬相聞、炊煙裊裊的祥和之地,此刻卻籠罩在一片異樣的氛圍中。
村口那棵百年老槐樹下,黑壓壓聚滿了村民。男女老少,伸頸踮足,交頭接耳,臉上混雜著好奇、恐懼,還有一絲不易察覺的興奮——在這閉塞的山村里,幾乎好幾年沒有發生過命案,這忽然出現一樁命案足夠成為往后半年茶余飯后的談資。
幾個身著靛藍色號衣、腰挎樸刀的衙役,正滿頭大汗地維持秩序。班頭趙虎是個四十上下的粗壯漢子,臉上刻著常年奔波的風霜,此刻正抹著額頭的汗,朝人群吼道:“都往后站!別往前擠!破壞了現場,你們擔待得起嗎?”
呵斥聲、推搡聲與村民們的竊竊私語交織在一起,打破了鄉村固有的寧靜。空氣中彌漫著一股壓抑的躁動和隱約的悲戚之氣,連帶著冬日清冷的空氣都似乎凝滯了幾分。
院子中央,那口青石壘砌的老井靜靜立著,井口架著早已磨得發亮的木質轆轤,一個碩大的柏木水桶歪倒在井臺邊。井臺周圍濕漉漉一片,混合著泥濘和雜亂的腳印,在冬日的陽光下泛著幽幽的光。
王五癱坐在井邊,捶胸頓足,哭得涕淚縱橫:“我今早和李二哥去地里澆水,回來剛推開院門,就看見春花她……她就站在井邊,回頭看了我一眼,那眼神空蕩蕩的,還沒等我喊出口,她就一頭栽了下去!我撲過去抓,只抓住一把空氣啊!”
他邊說邊捶打自己的胸口,發出沉悶的“咚咚”聲:“我喊啊,喊破了喉嚨,李二哥從隔壁跑過來,我倆費了好大勁才把她撈上來……可晚了,都晚了啊!春花啊,你怎么這么狠心……”
一旁,一個膚色黝黑、身材敦實的中年漢子連連點頭,臉上滿是同情之色:“是啊,趙班頭,我可以作證。我和王五兄弟從地里回來,在家門口剛分開,我一只腳還沒邁進自家門檻,就聽見隔壁王五的喊叫聲,那聲音都變了調。我趕緊沖過來,就看見王五趴在井邊,半個身子都探進去了,我趕緊幫他一起撈人……”
李二說著,眼圈也紅了:“春花妹子撈上來時,身子都僵了,死不瞑目。多好的人啊,怎么說沒就沒了……”
趙虎皺著眉頭,看看王五,又看看李二,再看看地上那被草席覆蓋的尸身,只覺得一切合理,但多年的辦案經驗還是告訴他要多詢問幾句。
“你倆是幾時去澆水的?幾時回來的?”趙虎蹲下身,仔細查看井臺周圍的痕跡。
“天剛蒙蒙亮就去了,約莫辰時三刻回來的。”王五抽噎著回答,“地里的菜再不澆水就枯死了,春花還說今兒個要腌酸菜,讓我早些回來幫忙……”
“你妻子近日可有什么異常?與人結怨?或是身子不適?”
王五搖頭,眼淚又涌了出來:“沒有啊,春花性子溫順,和鄰里都處得好。就是……就是前些日子,為著孩子讀書的事,和我拌了幾句嘴。可誰家夫妻不吵架?怎么就……怎么就尋了短見呢……”
他說得情真意切,圍觀的村民中已有幾個婦人也跟著抹眼淚。一個頭發花白的老嫗顫巍巍道:“春花那孩子,是有些心事。前幾日我見她去溪邊洗衣,眼睛腫得跟桃兒似的,問她也不說,只搖頭。”
“是啊,前天王五家的還找我借鹽,說話有氣無力的。”另一個婦人附和。
趙虎的眉頭皺得更緊了。他站起身,繞著井臺又走了一圈,目光落在歪倒的水桶上,落在濕漉漉的地面上,落在王五那雙沾滿黑泥、指甲開裂的手上。
就在王五的哭聲漸弱,趙虎準備下令先將尸體抬回縣衙、讓仵作驗看時,一道清朗的聲音在院子里響起:
“王五啊,你過來。”
那聲音不高,卻奇異地穿透了所有的嘈雜,清晰地傳入每個人的耳中。
眾人循聲望去。就在這片混亂與悲聲之中,院子一隅,背對著喧囂的人群,在春花尸體邊上,一直靜靜蹲著一位少年。
他蹲在那里很久了,久到幾乎沒有人察覺他是什么時候出現的,仿佛他本就是這院子的一部分,與那棵老槐樹、那口老井一樣,一直就在那里。
少年身形挺拔如初夏新竹,雖略顯清瘦,但骨肉停勻,靜立時自有一股讀書人的沉靜氣度,與周遭的紛擾格格不入。他頭上帶著一種獨特的黑色巾帽,身穿圓領、大袖的深色藍羅袍,袍子外系著青鞓革帶,腳踏皂靴,儼然是一副經典的新科進士打扮,天子門生。
他伸出手,指尖輕輕觸碰地面上的水痕,然后抬起手,對著光看了看指尖。
不知過了多久,少年緩緩起身。
陽光正好從玉龍雪山的方向斜斜照下,勾勒出他側臉的輪廓——那是一張尚未完全脫去稚氣的臉龐,皮膚是健康的象牙白色,嘴唇紅紅的,因常年讀書而透著幾分文秀,但眉宇間已有了清晰分明的線條,顯露出少年人的俊朗。額頭光潔飽滿,鼻梁高挺如刀削,俊俏的像個姑娘。
王五愣愣地看著這位氣度不凡的年輕官人,一時忘了哭泣。趙虎也是一怔,隨即反應過來,忙抱拳道:“進士老爺……”
少年上下打量了他一番,目光在他脖頸處停留了一瞬,然后緩緩開口,聲音清朗,不高不低,卻足以讓院內院外每一個豎起耳朵的人都聽得清清楚楚:
“王五啊,我來教教你怎么殺人。”
此言一出,全場嘩然。
村民們炸開了鍋,議論聲如潮水般涌起:
“老天爺!這位小官人說什么?教他怎么殺人?!”
“我沒聽錯吧?王五殺了他婆娘?”
“不能吧……王五平時看著挺老實一個人,對春花也不錯啊……”
趙虎也瞪大了眼睛,難以置信地看著少年。王五則如遭雷擊,猛地抬起頭,臉色瞬間由蠟黃轉為慘白,嘴唇哆嗦著:“官、官人……這話從何說起?小人、小人怎敢殺人?春花是自盡的,是自盡的啊!”
少年冷笑一下,卻不理會他的辯駁,也不在意周圍的騷動,只是背著手,緩緩踱了一步,目光掃過院中眾人,最后落回王五身上。
“你說你和李二去地里澆水,回來時看見妻子投井,急忙呼救,李二聽到喊聲趕來幫忙,可是如此?”
“是、是啊!”王五急聲道,“李二哥可以作證!”
李二也忙不迭點頭:“是是是,我聽見王五兄弟喊救命,就沖過去了……”
少年微微一笑,說:
“好,那我們從頭教起,王五啊,我來說說,如果我是你我會怎么殺死春花。”
他伸出一根修長的手指,指向地上草席覆蓋的尸體。
“第一,若我是你,要將殺害的妻子偽造成投井自盡,在把她投入井中之前,定會先用井水,仔細灌入她的口鼻之中。”
他環視一圈驚愕的眾人,解釋道:“諸位請想,一個真正溺水而死的人,無論是自殺還是他殺,在水中一定會嗆入大量井水,甚至從口鼻溢出。而若死后被拋尸入水,則口鼻之中往往并無多少積水。”
他轉向趙虎:“趙班頭,方才你可見過死者面容?”
趙虎一愣,忙道:“見、見過,撈上來時看了一眼,面色青白,口鼻處……哎?倒還真的是干凈。”
“這就是了。”少年點頭,“一個投井自盡的人,在冰冷的井水中掙扎,勢必會吸入大量井水。可方才我近前細勘,死者口鼻處并無大量水漬溢出的痕跡,這是第一個破綻”
人群中響起一片低低的驚呼。幾個膽大的村民往前擠了擠,想看得更清楚些。趙虎猛地一拍腦袋:“對啊!我怎么就沒想到這層!”
王五的臉色鐵青了,額頭上滲出細密的汗珠,在冬日的陽光下閃著光。
少年不給他喘息的機會,伸出第二根手指。
“第二,若我是你,”他的目光快如閃電,忽然射向王五的脖頸,“在殺死與自己朝夕相處、難免搏斗的妻子之后,定會好好處理自己身上留下的傷痕。”
他向前一步,王五則不由自主地向后退。
“你看你脖子上這幾道新鮮的抓痕,”少年指著王五的脖頸,那里有幾道細細的血痕,“皮破血出,分明是指甲奮力抓撓所致。傷痕新鮮,應是昨日晚間留下的。”
他又指向草席下露出的那雙腳:“再看看尊夫人的手。方才我蹲在一旁觀察,雖未觸碰尸體,但能看見她微微蜷曲的手指——那是人死后常見的僵硬狀態。而她的指甲縫里,似乎還殘留著些許暗紅色的皮屑血污。”
他看向趙虎,語氣平靜:“若請仵作細細查驗,想必能與王五脖子上的抓痕對得上。還有,尊夫人身上的衣衫,雖被井水浸透,但胸前衣襟有撕裂的痕跡,袖口也有破損,這些都昭示著死前曾有過一番激烈的搏斗。”
少年頓了頓,然后忽然盯著王五的眼睛:“你若能及時為她更換一身整齊衣物,再設法遮掩自己頸上的傷口,比如說帶條圍巾什么的,這第二個破綻,或許也能遮掩過去。可惜,你沒有。”
王五下意識地用手捂住了脖子,身體開始劇烈顫抖,眼神中充滿了恐懼,再也看不出半分之前的“悲痛”。
院子內外一片死寂。
只有風吹過老槐樹枝葉的沙沙聲,和遠處雪山融水潺潺的流淌聲。
少年背著手,在井邊踱了兩步,然后停下,目光落在歪倒在井臺邊的水桶上,又緩緩移向院門方向。
“最后,也是最可笑的一點。”
他伸出第三根手指,卻不是指向井臺,而是指向院門。
“王五,你說你和李二去地里澆水,回來時看見妻子投井,急忙呼救,是嗎?”
“是、是的……”王五的聲音已經抖得不成樣子。
“那么請問,”少年的聲音陡然提高,帶著不容置疑的力度,“你們澆水用的水桶呢?”
王五一怔。
李二也是一愣。
圍觀的村民們面面相覷,不知道這位年輕官人為何突然問起水桶。
少年走到院門邊,指著門檻處:“你和李二去澆水,必定帶著水桶。回來時,若真如你所說,一推門就看見妻子投井,驚駭之下,第一反應應是扔下水桶沖過去救人,還是——”
他轉身,目光銳利如刀。
“還是先把水桶規規矩矩拿進院子,放在井邊,再探頭去看井里?”
他走回王五面前,一字一句道:
“一個看到妻子在自己面前投井的丈夫,是不會第一時間把手上的東西先放到屋子里再求救的。那兩只澆水用的水桶,此刻應該扔在門口,而不是在這里!”少年一腳踢倒的腳邊的水桶,“你分明是昨夜就殺了妻子,今早故意找李二出去澆水,營造不在場證明。回來后,再假裝發現妻子投井,大聲呼救——”
“撲通”一聲。
王五再也支撐不住,雙膝一軟,直挺挺跪倒在地。
他不再哭嚎,不再辯解,只是伏在地上,渾身抖如篩糠。
院子里靜得可怕。
所有人都屏住了呼吸,看著那個跪在地上的、剛剛還在“悲痛欲絕”的丈夫。
不知過了多久,王五抬起頭,臉上已經沒有一絲血色。他看著少年,又看看周圍或震驚、或憤怒、或難以置信的目光,終于,從喉嚨里擠出一絲嘶啞的聲音:
“是……是我……”
“昨日夜里,為著孩子讀書的束脩……春花說要賣了她的嫁妝鐲子,我不肯,覺得丟人……吵著吵著,就動了手……我、我不是故意的,真不是故意的……我只是一時氣昏了頭,失手掐住了她的脖子……等我反應過來,她已經、已經沒氣了……”
他涕淚橫流,這次是真的哭了。
“我害怕啊……我怕償命,怕孩子沒了爹……就想出了這個主意……今早故意叫上李二哥去澆水,回來后再假裝發現春花投井……那兩只水桶,我、我藏在灶房后的草堆里了……”
真相大白。
院子里外炸開了鍋。
“天殺的!真是他殺的!”
“畜生!春花多好的人啊!”
“剛才還哭得那么傷心,原來是做戲!”
趙虎臉色鐵青,一揮手:“拿下!”
兩個衙役上前,將癱軟在地的王五花綁起來。
少年靜靜地看著這一切,臉上沒什么表情。
方才那銳利的、仿佛能洞察一切的目光,此刻又恢復了平靜,如深潭之水,不起波瀾。
趙虎快步走到少年面前,深深一揖:“進士老爺真乃神人也!目光如炬,心思縝密,寥寥數語便讓真兇伏法,令我等佩服!佩服得五體投地!”
少年微微搖頭,語氣平淡:“趙班頭過譽了。不過是些尋常道理,細心觀察便能發現。”
公子臉上那抹笑意漸漸斂去,恢復了之前的沉靜,他輕輕拂了拂衣服上沾染的微塵,轉身對趙虎淡淡吩咐道:“既然兇手已然認罪,后續事宜,便按律交由縣衙處置吧。天色不早,我們還需趕路。”說完,他便不再多看那紛擾的現場一眼,步履從容地向著院外等候的車馬走去。
……
嘉靖三年,二月。麗江的冬日,并不似京畿那般酷烈。這里的風,雖也帶著寒意,卻總被遠處玉龍雪山裹挾而來的清冽氣息調和著,吹在臉上,不覺得刀割似的疼,反倒有幾分提神醒腦的爽利。天色是那種澄澈的藍,像剛被雪水洗過一般,幾縷薄云淡得如同仙女遺落的紗巾。陽光灑下來,照亮了這座嵌在滇西蒼翠山水間的古城。碎石鋪就的街道上,車馬轔轔,人聲漸起。兩旁是櫛比鱗次的木石結構屋舍,黛瓦飛檐,帶著鮮明漢家規制的氣象,可細看那窗欞上的雕花、門楣上懸掛的辟邪獸骨,又透著一股子邊地部落的粗獷與神秘。漢家的商賈、納西的農夫、藏地的行腳僧、彝家的馬幫漢子……各色人等穿梭往來,言語交錯,偶爾響起幾聲清脆的銅鈴響,是馬幫的騾馬馱著茶葉、鹽巴和綢緞,正慢悠悠地走向城外的茶馬古道。這麗江古城,仿佛一塊被時光精心打磨的璞玉,既承載著中原文明的雅致,又浸潤著蠻荒之地的野性。
一輛風塵仆仆的馬車在古城入口處停下,車簾掀開,那位在石泉村井臺邊智破命案的少年進士,輕盈地跳下車來。他深吸了一口故鄉熟悉的清冷空氣,眼中掠過一絲不易察覺的感慨。三年了,離家時他年僅十四,還是個半大孩子,如今十七,已是天子門生,新科進士。三年的時光,足以讓一個少年脫胎換骨,眉眼間的稚氣褪去,換上了屬于青年人的俊朗與沉穩,只是那份洞察秋毫的銳利目光,依舊如昨。
他并未急著回家,信步走在熙攘的街頭,目光掃過熟悉的景致,感受著久違的煙火氣。就在這時,前方一陣喧嘩哭喊聲打斷了他的思緒。只見一處相對寬敞的街角,圍著一圈人,中心處,一個穿著綢緞、面色倨傲的錦袍青年,正指揮著幾個兇神惡煞的家仆,揪住一對衣著普通的父女。那老漢頭發花白,跪在地上不住磕頭哀求,而他身旁的少女,約莫十五六歲年紀,雖荊釵布裙,卻掩不住清秀的容貌,此刻正嚇得臉色慘白,淚珠漣漣,被一個惡仆死死拽住胳膊。
“方少爺,求求您高抬貴手啊!小老兒欠您的銀子,一定想辦法還上,砸鍋賣鐵也還!放過我女兒吧!”老漢的聲音凄厲。
那被稱作方少爺的青年,二十出頭模樣,眼袋浮腫,一臉酒色過度的虛浮,他嗤笑一聲,用扇子挑起少女的下巴:“還?你拿什么還?你那破屋子賣了都不值十兩銀子!本少爺看上你女兒,是你們的福氣!跟了我,吃香喝辣,不比跟著你這窮鬼強?”
少年眉頭微蹙,方少爺?他記憶中浮現出一個模糊的影子,是城中方主簿家的獨子,方文德。三年前他離家時,這方文德就已是個仗著父親是九品主簿而橫行鄉里的紈绔,只是那時少年年歲尚小,一心讀書,與此類人并無交集。沒想到三年過去,此人依舊惡行不改。
他走近人群,只聽周圍百姓低聲議論:
“造孽啊,這方惡少又強搶民女了!”
“唉,誰讓人家爹是主簿老爺呢,惹不起啊。”
“那老漢也是糊涂,怎么就信了他的鬼話,去玩什么猜骰盅……”
少年仔細一聽,便明白了大概。原來是這方文德看上了老漢的女兒,便設局欺騙老漢,玩一種名為“猜骰盅”的把戲。規則是將一粒骰子放入三個骰盅之一,快速打亂后,讓老漢猜兩次。方文德聲稱若猜中一次便免去債務,還額外給錢。老漢起初拒絕,奈何方文德仗勢欺人,威逼利誘,最終老漢被迫答應,結果兩次都猜錯了,不僅債務未減,方文德更以此為由,要強奪其女抵債。
此時,幾個惡仆見老漢糾纏不休,便要動手強行拉走少女。周圍人群雖憤慨,卻無人敢上前阻攔。
“住手!”
一聲清喝,不高,卻帶著一種奇異的穿透力,清晰地傳入在場每個人耳中,仿佛一道清泉,瞬間壓過了現場的嘈雜。
眾人循聲望去,只見一位身著深色藍羅袍、頭戴黑色進士巾、氣質清俊不凡的少年,排眾而出。他面容尚帶幾分文秀,但身姿挺拔,目光沉靜,自有一股不容忽視的氣度。
方文德被打斷了好事,極其不悅,上下打量了少年一番,見他年紀輕輕,雖衣著體面像是讀書人,但面生得很,想來不是什么有背景的人物,便嗤笑道:“哪里來的窮酸秀才,也敢管本少爺的閑事?滾開!小心惹禍上身!”
也虧方文德倒霉,也怪他沒文化,居然認不出進士的深色藍羅袍
少年并不動怒,反而微微一笑,拱手道:“這位公子器宇軒昂,行事別具一格,光天化日之下,竟效仿那古之豪杰,行‘周急不繼富’之舉,只不過周急的對象,似乎有些特別?莫非是看這老漢家徒四壁,特意要將‘千金’送入其家,以全‘仁者愛人’之心?只是這方式,在下孤陋寡聞,倒像是《世說新語》里未曾載錄的新篇。”
他這番話,文縐縐的,聽起來像是恭維,細品之下卻盡是譏諷。說方文德“器宇軒昂”是反話,“效仿古之豪杰”是暗指其行為如同強盜,“周急不繼富”本是接濟窮人不增加富人的意思,這里諷刺他反而從窮人那里搶人。“千金”暗指少女,“仁者愛人”更是極大的諷刺。最后點出這強盜行徑連記錄奇聞軼事的《世說新語》都沒寫過,可謂罵人不帶臟字,極盡揶揄。
方文德是個不學無術的草包,只聽懂了前面好像是在夸他“器宇軒昂”、“效仿豪杰”,后面文縐縐的沒太明白,但感覺似乎不是壞話,竟有些得意地揚起下巴:“哼,算你還有點眼力!本少爺行事,自然非同一般!”
可他身邊一個略識幾個字的狗腿子聽出了端倪,連忙湊到他耳邊低語幾句。方文德臉上的得意瞬間僵住,轉為豬肝般的醬紫色,他這才明白對方是在拐著彎罵他!他勃然大怒,指著少年的鼻子:
“好你個臭書生!敢罵我?!”
少年“唰”地一聲打開手中折扇,輕搖兩下,語氣依舊平淡:“罵你?非也非也。在下只是就事論事。令尊方主簿,不過一區區九品末流,食朝廷俸祿,理當教化鄉里,替天子善牧百姓。怎的到了方公子這里,卻如此……威風八面,視王法如無物?莫非這麗江古城,已改姓方了不成?”
方文德氣得渾身發抖,他在麗江城橫行慣了,何曾受過這等氣?尤其是被一個看似文弱的少年當眾羞辱。他惡狠狠地問道:“小子!你到底是什么人?報上名來!只要不是姓木的,看本少爺不扒了你的皮!”
少年嘴角勾起一抹戲謔的笑意,不慌不忙地從袖中取出一支隨身攜帶的細小毛筆,又拿出一個小巧的墨盒,蘸了點墨,然后,揮筆寫下三個蒼勁有力的大字——勞太業。
寫罷,他將筆收起,好整以暇地看著方文德。
方文德湊近了,瞪大眼睛,一字一頓地念道:“勞—太—業?”他腦子一時沒轉過彎來,只覺得這名字有點怪。
少年立刻應了一聲,笑容燦爛:“哎,好孫兒,叫祖父何事?”
圍觀眾人先是一愣,隨即爆發出哄堂大笑!“勞太業”諧音“老太爺”,這少年竟是讓方惡少自己開口認了孫子!
周圍的百姓哄堂大笑,方文德這才反應過來,瞬間羞憤欲狂,臉漲得通紅,幾乎要滴出血來。“你!你找死!”他氣急敗壞,挽起袖子就要招呼惡仆動手。
只見捕頭趙虎帶著幾名衙役分開人群,快步走了進來。原來趙虎處理完石泉村的手尾,正好帶隊巡邏至此,瞧見了這邊的騷動。
張綏之見是趙虎,微微搖頭,遞過一個眼色,示意他暫時不要暴露自己的身份。趙虎會意,雖心中對那方文德惱怒,但還是強壓下來,只是攔在了雙方中間。
方文德見是趙虎,非但不懼,反而更加有恃無恐,囂張地叫道:“趙捕頭!你來得正好!這小子當街辱罵朝廷命官之子,還敢動手行兇!快把他給我抓起來!”
趙虎說道:“方公子,街市之上,還需以和為貴。”
方文德以為趙虎怕了他爹,氣焰更盛,指著張綏之道:“小子,現在跪下來給本少爺磕頭認錯,學三聲狗叫,或許本少爺心情好,還能饒你一條狗命!”
少年合上折扇“方公子,光天化日,朗朗乾坤,動手動腳,豈不有**份?既然你喜好賭局,不如我們也來賭一局,如何?”
方文德正在氣頭上,但聽對方說要賭,忽然意識到可以讓對方出手,于是道:“賭?賭什么?你要是輸了又如何?”
少年指了指那對驚魂未定的父女:“就賭他們。我們按你的規矩來,就玩你剛才那‘猜骰盅’。若我贏了,你放這父女二人離開,債務一筆勾銷。”
“哈哈哈!”方文德像是聽到了天大的笑話,“你輸了呢?”
“若我輸了,”少年從懷中取出一張銀票,“這一百兩銀票歸你,這女孩,你也帶走。此外,”他頓了頓,看著方文德,“我再當眾給你跪下,學三聲狗叫。”
一百兩銀子可不是小數目,再加上當眾折辱這個可恨的小子,方文德頓時心動。他對自己玩骰盅的手法極其自信,剛才那老漢就是被他用手法騙過。他料定這書生絕無可能看破。
“好!一言為定!”方文德生怕少年反悔,立刻答應,“不過,你要是輸了,不僅要跪地學狗叫,還得從本少爺胯下鉆過去!”
“可以。”少年爽快答應,隨即話鋒一轉,“但若方公子你輸了,除了放人勾債,也需當眾跪下,學三聲狗叫,如何?公平合理。”
惡仆們聞言,更是放肆大笑,紛紛嘲諷少年不自量力。
“這小子瘋了!”
“敢跟方少爺賭這個,簡直是自取其辱!”
“待會兒看他怎么學狗爬!”
方文德得意洋洋,拿起桌上的骰子和三個骰盅,將一粒骰子放入其中一個盅內,然后雙手飛快地移動、打亂三個骰盅的位置,手法花哨,令人眼花繚亂。片刻后,他將三個骰盅并排放在桌上。
“猜吧!給你兩次機會,猜猜骰子在哪個盅里?”方文德一臉挑釁。
少年卻并不急著猜,他好整以暇地搖著折扇,目光在三個骰盅上淡淡掃過,嘴角始終掛著一絲若有若無的笑意。在方文德催促的目光下,他才緩緩伸出扇尖,指向左邊第一個骰盅。
“這個么……”
方文德心中一緊,以為他猜中了,正要開口。
卻聽少年慢悠悠地道:“……這個不是。”
說著,他用扇尖輕輕挑開左邊第一個骰盅,里面空空如也。
眾人一愣。方文德也松了口氣,隨即冷笑。
少年又指向中間那個骰盅:“這個嘛……也不是。”
扇尖再挑,中間骰盅同樣空空如也。
少年卻看著方文德,笑瞇瞇地說:“方公子,如果這最后一個骰盅里面……也沒有骰子,那該當如何?”
方文德見事不妙要跑,張綏之似乎早已料到,腳下巧妙一絆,方文德“哎喲”一聲,重心不穩,向前撲倒。在他摔倒的瞬間,張綏之眼疾手快,在他袖口一拂,一顆骰子“叮當”一聲掉在了地上。
少年從地上撿起那顆骰子,在手中把玩,走到方文德面前,居高臨下地看著他,目光冷冽如冰:“方公子,你這戲法變得不錯,可惜,班門弄斧,徒增笑耳!”
這時只見七八騎快馬旋風般沖入村口,徑直朝著王五家院子的方向奔來。為首一人,年約五旬,面皮白凈,留著幾縷稀疏的胡須,身穿一件象征九品文官的鵪鶉補子綠袍,頭戴烏紗,正是麗江府署的主簿方敬業。他身后跟著的,皆是青衣小帽、手持水火棍的衙役,個個神情兇悍,與趙虎帶來的那幾個縣衙差役氣質迥異。
方敬業尚未下馬,的目光便已掃過全場,最終定格在院子一角,那個正捂著臉、眼神躲閃的華服青年身上。那青年不是別人,正是他的獨子,方文德。
方文德一見父親到場,如同抓住了救命稻草,他也顧不得體面,連滾帶爬地撲到方敬業的馬前,一把抱住父親的腿,放聲干嚎起來:“爹!爹您可來了!您再晚來一步,兒子就要被人打死了啊!”
方敬業見兒子這般模樣,又見周圍百姓目光怪異,臉上頓時掛不住了,一股無名火直沖頂門。他方家在麗江雖不算頂尖豪門,但也是頗有根基。,如今竟有人敢在光天化日之下欺負到他兒子頭上,這簡直是在打他方敬業的臉!
“豈有此理!”方敬業猛地一勒馬韁,聲音因憤怒而有些尖利,“是哪個不開眼的東西,吃了熊心豹子膽,敢欺負我兒?給我滾出來!”
方文德如同得了圣旨,立刻止住“哭嚎”,臉上閃過一絲狠毒和得意,伸手指向正站在院中,神色平靜地看著這一幕的張綏之:“就是他!爹,就是這個外鄉來的小子!他不僅縱容刁民沖撞于我,還、還出手毆打孩兒!您看我這臉,我這身上……爹,您要替孩兒做主啊!”他一邊說,一邊用眼神示意身旁那幾個早已蠢蠢欲動的惡仆。
那幾個惡仆心領神會,立刻七嘴八舌地附和起來:
“老爺,就是這小子!”
“少爺好言與他理論,他竟敢動手!”
“簡直無法無天,不把老爺您放在眼里!”
方文德見父親臉色越來越青,心中更是快意,忍不住對著張綏之的方向啐了一口,低聲罵道:“小雜種,看你這次還怎么囂張!敢管老子的閑事,今天非讓你脫層皮不可!碎尸萬段!”他嘴里不干不凈地咒罵著,仿佛已經看到少年跪地求饒的慘狀。
方敬業氣得胡須直抖,順著兒子所指方向望去,只見一個身著深色藍羅袍、頭戴獨特黑色巾帽的少年靜立院中,雖年紀輕輕,但面對這等陣仗,竟無絲毫慌亂之色,那份超乎年齡的沉靜氣度,反而讓他心中微微一凜。再看其穿著打扮,尤其是那圓領大袖的袍服和青鞓革帶,分明是……
方敬業到底是混跡官場多年的人,眼力絕非他那不成器的兒子可比。進士袍服!而且是新科進士的制式!
方敬業臉上的怒容瞬間僵住。他深吸一口氣,勉強穩住心神,揮手止住正要上前拿人的手下,努力讓自己的聲音聽起來平和一些,甚至帶上了幾分不易察覺的試探:“這位……公子,看著面生,不知高姓大名?為何與犬子發生沖突?”
“方主簿,”少年的聲音依舊清朗,卻帶著一股不容置疑的力度,“在下姓張,名綏之,字安世,嘉靖二年殿試二甲第二名。今日途經貴地,恰逢其會,見識了令郎的‘風采’。”
“張綏之”三個字如同三道驚雷,狠狠劈在方敬業心頭!果然是他!張同知的公子,新科進士張綏之!
方敬業只覺得雙腿一軟,差點從馬上栽下來。他慌忙滾鞍下馬,也顧不得官威體統,幾步趕到張綏之面前,躬身便是一揖,聲音都帶了顫音:“原、原來是張進士!下官……下官方敬業,不知進士公駕臨,犬子無知,沖撞了尊駕,罪該萬死!罪該萬死!”
這一下變故,讓所有人都目瞪口呆。
方文德臉上的得意和狠毒還沒散去,就徹底凝固了。他張大了嘴巴,看著自己父親在那少年面前卑躬屈膝的模樣,腦子一時間轉不過彎來。“爹?您……您這是做什么?他不過是個……”
“住口!你這逆子!”方敬業猛地轉身,不等方文德說完,掄圓了胳膊,用盡平生力氣,“啪”地一記響亮的耳光狠狠扇在了方文德的臉上!
這一巴掌力道極大,直打得方文德眼冒金星,踉蹌著倒退好幾步,半邊臉頰瞬間腫了起來,清晰地印著五個手指印。
“你這有眼無珠的混賬東西!”方敬業氣得渾身發抖,指著方文德的鼻子破口大罵,“張進士乃是張同知張大人的公子,新科進士,天子門生!你是個什么東西,也敢在張進士面前放肆?還不快給我跪下!”
“張……張同知……進士……”方文德被打懵了,捂著火辣辣的臉頰,聽到父親的話,如同數九寒天被一盆冰水從頭澆到腳,瞬間透心涼。他再蠢,也知道麗江府同知張遠亭是何等人物,那是他父親見了都要點頭哈腰的存在。而眼前這個少年,竟然是張同知的兒子,還是……新科進士?
巨大的恐懼瞬間攫住了他,那點仗勢欺人的底氣蕩然無存。他雙腿一軟,“撲通”一聲,直挺挺地跪倒在張綏之面前的泥地上,渾身篩糠般顫抖起來,連頭都不敢抬。
張綏之冷眼看著眼前這對父子的丑態,臉上并無半分得色,只有一片冰寒。他緩緩打開手中一直握著的折扇,輕搖了兩下,扇面上蒼勁的“明鏡高懸”四字在陽光下格外醒目。
他沒有先理會跪在地上的方文德,而是將目光投向臉色慘白、冷汗直流的方敬業,言辭犀利,句句如刀,直刺其心:
“方主簿,爾身為朝廷命官,食君之祿,擔牧民之責,本該以身作則,教化鄉里。然則,爾今日之行徑,實在令人齒冷!”
“令郎方文德,光天化日之下,仗勢欺人,設局訛詐鄉里賣唱父女,強搶民女不成,便欲行兇毆打!此等惡行,與市井流氓何異?簡直無法無天,恬不知恥!”
“而你,身為其父,不問青紅皂白,只聽其一面之詞,便欲縱容衙役行兇拿人!若非張某尚有幾分功名在身,今日豈非要含冤受辱?爾如此縱子行兇,是非不分,實乃尸位素餐,教子無方!若麗江官員皆如你這般,王法何在?天理何存?民心何安?!”
方敬業被罵得面如土色,汗如雨下,連官袍的后背都濕了一片。他不敢辯駁,只能連連作揖,口稱:“下官知罪!下官教子無方!請進士公息怒!息怒!”
張綏之冷哼一聲,目光這才轉向跪在地上瑟瑟發抖的方文德:“方文德,你可知罪?”
方文德此刻早已魂飛魄散,磕頭如搗蒜:“小人知罪!小人知罪!是小人有眼無珠,沖撞了進士公,小人再也不敢了!求進士公饒命啊!”
“饒命?”張綏之語氣森然,“若非我恰好在此,那對賣唱的父女,此刻又當如何?你強搶民女、訛詐勒索之時,可曾想過饒過他們?”
方文德啞口無言,只是拼命磕頭。
張綏之不再看他,對方敬業道:“方主簿,子不教,父之過。今日之事,不能就此罷休。第一,立刻找到那對受欺凌的父女,方文德須當面向他們磕頭賠罪,并賠償其所有損失,精神撫慰亦不可少,若敢短缺一分,我必上書木府,參你父子一本!”
“是是是!下官遵命!一定照辦!加倍賠償!”方敬業忙不迭地答應,立刻吩咐手下衙役去尋人。
張綏之把那對父女拉過來,那老漢臉上還帶著驚懼,少女躲在他身后,眼睛哭得紅腫。見到方文德跪在地上,方主簿在一旁賠笑,兩人都愣住了。
在張綏之的注視下,方文德只得硬著頭皮,在眾目睽睽之下,向那對父女磕頭認錯,并奉上了一大筆遠超過實際損失的銀錢。那老漢顫巍巍地接過錢,拉著女兒就要給張綏之下跪,被張綏之輕輕扶住。
事情似乎到此就該結束了。方敬業暗暗松了口氣,以為賠了錢,認了錯,這事就算過去了,正準備帶著不成器的兒子灰溜溜離開。
然而,張綏之卻再次開口,聲音平淡卻帶著不容置疑的意味:“方公子,且慢。”
方文德身體一僵,艱難地轉過身。
張綏之看著他,緩緩道:“賠償是完了。但你我還有一樁賭約,方公子莫非忘了?”
“你……你……”方文德臉上血色盡褪,當著父親和這么多百姓、衙役的面學狗叫,這比殺了他還難受。
方敬業也傻眼了,沒想到還有這一出,他張了張嘴,想要求情,但看到張綏之那冰冷的目光,到嘴邊的話又咽了回去。
張綏之負手而立,語氣淡漠:“大丈夫一言既出,駟馬難追。方
在無數道目光的注視下,方文德屈辱地閉上了眼睛,內心掙扎了片刻,最終,巨大的恐懼和壓力壓倒了一切。他緩緩地,極其艱難地,再次屈膝,跪在了地上。
然后,在死一般的寂靜中,他低下頭,從喉嚨里擠出了幾聲微弱而扭曲的:
“汪……汪汪……”
聲音雖小,但卻清晰可聞。
短暫的沉默之后,圍觀的百姓中不知誰先忍不住笑出了聲,緊接著,哄堂大笑如同決堤的洪水般爆發開來!
“哈哈哈!真的學狗叫了!”
“活該!讓他平時橫行霸道!”
“張進士干得漂亮!真是為民除害啊!”
叫好聲、嘲笑聲、議論聲匯成一片,充滿了快活的空氣。百姓們積壓已久的怨氣,仿佛在這一刻得到了徹底的釋放。
方文德跪在地上,頭埋得更深了,恨不得找個地縫鉆進去。方敬業站在一旁,臉色一陣青一陣白,羞憤交加,卻又不敢發作,只能狠狠瞪了幾眼不成器的兒子,心中將張綏之恨到了極點,卻絲毫不敢表露。
張綏之面無表情地看著這一切,直到笑聲漸歇,他才淡淡地對方敬業說道:“方主簿,望你今日之后,好生管教子弟。若再有為非作歹之事,撞在我手里,便不是學幾聲狗叫這般簡單了。好自為之。”
說完,他不再理會面如死灰的方家父子,轉身對一直等候在旁的趙虎微微頷首,又向周圍那些用感激和崇拜目光看著他的村民們拱了拱手,便邁開步伐,從容不迫地向著村外等候的車馬走去。
麗江同張遠亭的府邸,位于城東地勢稍高之處,青磚圍墻圈起一方靜謐。雖不算什么深宅大院,但在麗江這邊疆地界,也是體面人家。黑漆大門上的銅環擦得锃亮,門口一對石獅子,雖經風霜,依舊威嚴地蹲守著。院內,幾株老梅正當時令,疏影橫斜,暗香浮動,沁得滿園清芬。
巳時剛過,一輛風塵仆仆的馬車停在了府門前。車簾一挑,張綏之跳了下來。他拍了拍衣衫上的塵土,抬起頭,說道:“可算到了!這一路,骨頭都快給顛散架了。”他自言自語,聲音清亮,帶著少年人特有的活力。
門房的老仆福伯早已迎了出來,一見是他,驚喜得聲音都變了調:“哎喲!我的小祖宗!可把您給盼回來了!老爺、夫人和大小姐天天念叨著呢!”說著,便忙不迭地招呼小廝出來搬運行李。
“福伯,您老身子骨還硬朗?”張綏之笑著拱手,順手從袖籠里摸出個小巧的鼻煙壺塞過去,“京城里淘換的小玩意兒,給您帶著玩。”福伯接過,笑得見牙不見眼,連聲道:“使不得,使不得,小公子總是這么惦記著老奴。快,快請進,夫人和小姐要是知道您到了,不知該多歡喜!”
張綏之不再客套,邁步跨過那尺余高的門檻,腳步輕快地穿過前庭。庭院打掃得干干凈凈,青石板縫隙里冒出幾叢耐寒的綠苔。廊下掛著的鳥籠里,一只畫眉正婉轉啼鳴。一切都和半年前他離家赴京時一般無二,卻又因這歸來的心境,顯得格外親切可愛。
剛繞過影壁,就見正廳的門簾一挑,一位身著藕荷色緞面襖裙、鬢發微松的婦人急步走出,正是張綏之的母親王氏。她年過四旬,因保養得宜,看上去不過三十五六,眉眼間依稀可見年輕時的風韻,只是此刻眼中已噙滿了淚花。“綏兒!我的兒!”王氏聲音哽咽,上前一把將兒子攬住,上下打量,“瘦了,也黑了!在京里定是吃了不少苦頭!”
張綏之任由母親摩挲著,心頭一暖,笑道:“娘,瞧您說的,兒子好著呢。京城繁華,吃的用的都比家里強,哪里就吃苦了?倒是您,看著清減了些。”“胡說,娘好著呢,就是惦記你。”王氏拭了拭眼角,拉著兒子的手便往廳里走,“快進去,你姐姐聽說你今兒個到,一早就在廚房盯著,說要給你做你最愛吃的乳餅和蜜餞。”
話音未落,一個溫婉的聲音從廳內傳來:“娘,您這嗓門,我在廚房都聽見了。可是綏之回來了?”隨著話音,一位身量高挑、穿著月白綾子襖、系著湖藍色湘裙的少女走了出來。她便是張綏之的姐姐,年方二十一歲的張雨疏。張雨疏生得明眸皓齒,氣質嫻靜,雖非傾國傾城之貌,但那份由內而外的書卷氣和溫柔敦厚,在麗江的閨秀中是出了名的。只是不知為何,這般品貌,至今仍待字閨中。
“姐姐!”張綏之見到姐姐,眼睛一亮,掙脫母親的手,幾步搶上前去,學著戲文里的樣子,故作夸張地拱手一揖,“小弟張綏之,參見姐姐大人!半年不見,姐姐愈發標致了,怕是門檻都要被媒人踏破了吧?”張雨疏被他逗得噗嗤一笑,伸出纖指輕輕點了一下他的額頭:“貧嘴!剛回家就沒個正形。看來這京城的水土,只養出了你的刁鉆性子,沒教會你半分穩重。”
話雖如此,她眼中滿是久別重逢的欣喜,拉著弟弟的手,仔細端詳,“長高了,也結實了。快坐下歇歇,喝口熱茶。”
一家三口進了正廳,分賓主坐下。丫鬟早已奉上熱騰騰的普洱茶,茶湯紅濃明亮,香氣醇厚。廳內陳設典雅,多寶格上擺放著些瓷器古玩,墻上掛著幾幅山水字畫,顯出主人家的書香底蘊。炭盆里的銀炭燒得正旺,暖意融融,驅散了冬日的寒氣。
王氏拉著兒子問長問短,從旅途勞頓到京城起居,事無巨細。張綏之一一應答,言語間不時插科打諢,引得母親和姐姐笑聲不斷。
飯后,張綏之小睡了一會兒,醒來覺得精神恢復了不少,在家中待得悶了,便想出去走走。他跟母親姐姐說了一聲,換上一件半新的湖縐直裰,披了件擋風的斗篷,也不帶小廝,獨自一人溜達出了府門。麗江城不大,但街巷縱橫,別有韻味。張綏之信步由韁,穿行在熟悉的街巷中。半年未歸,有些店鋪換了招牌,有些人家新修了門臉,但總體格局未變。
他走過四方街,看到納西老嫗仍在街邊賣著雞豆涼粉,聞到空氣中彌漫著醋料的酸香;路過木府門前,那巍峨的石牌坊和森嚴的守衛,昭示著土司木氏在這片土地上的無上權威。不知不覺,他走到城南一座臨河的三層木樓前。樓檐下懸掛著一塊黑底金字匾額,上書“望江樓”三個行書大字。這是麗江城里數得著的高檔酒樓,臨窗可俯瞰清澈的麗江河水,遠眺玉龍雪山勝景,文人雅士、富商巨賈多喜在此聚會。張綏之讀書時,也常與同窗好友來此小酌。
此刻聞到樓里飄出的酒菜香氣,他便覺肚中饞蟲又被勾起,遂抬步走了進去。雖是正月里,酒樓生意卻不錯。底樓大廳坐了七八成客人,猜拳行令,談笑風生,頗為熱鬧。
跑堂的伙計眼尖,認得這位張府公子,連忙滿臉堆笑地迎上來:“哎喲!張公子!您老可是有些日子沒來了!快樓上請,有雅座!”張綏之擺擺手:“不必,就樓下靠窗那桌吧,敞亮。”他喜歡這市井煙火氣,覺得比樓上雅間更有意思。
伙計應了一聲,麻利地將他引到窗邊一張空桌,擦抹桌面,問道:“公子爺用點什么?咱店新到了些洱海的弓魚,鮮活得很,要不要來一條?”“嗯,來條弓魚,清蒸。再切一盤臘肉,炒個青白苦菜,打一壺漾弓酒。”張綏之熟稔地點了菜。“好嘞!您稍坐,酒菜馬上就來!”伙計唱了個喏,轉身去了。
張綏之自斟了一杯伙計先沏上的粗茶,一邊慢飲,一邊望著窗外流淌的河水和對岸的街景,思緒漸漸飄遠。回想起京城殿試的緊張,放榜時的狂喜,與同年們縱酒高歌的暢快,還有離京時那座巨大城池在身后漸漸模糊的悵惘……十七歲的少年,第一次離家遠行,便經歷了如此多的人情世故,心中自是百感交集。
正出神間,忽聽鄰桌傳來一陣略顯放肆的哄笑聲。張綏之循聲望去,只見那邊圍坐著五六個穿著短褂、敞著胸懷的漢子,看打扮像是馬幫的腳夫或護衛,個個面色酡紅,顯然已喝了不少酒。他們正對著樓梯口的方向指指點點,低聲議論著什么,臉上帶著毫不掩飾的、混合著好奇與**的笑意。張綏之皺了皺眉,對這些粗漢的做派有些不喜,但也懶得理會。
他順著他們的目光向樓梯口望去,這一看,卻不由得眼前一亮。只見從樓梯上正走下一位女子。這女子約莫二十七八歲年紀,身高竟比尋常男子還要高出少許,體態健美勻稱,穿著一身靛藍色染的土布衣裙,樣式與漢家女子迥異,上衣緊窄,勾勒出飽滿的胸脯和纖細的腰肢,下身的百褶長裙隨著她的步伐搖曳生姿。她的皮膚是健康的小麥色,光滑緊致,一張鵝蛋臉上,五官輪廓分明,濃密的長發編成無數根細碎的發辮,用彩色的絲線和銀飾高高束起。最引人注目的是她那雙眼睛大而明亮,眼尾微微上挑,目光銳利如高原上的鷹隼,自帶一股野性難馴的颯爽之氣。她腰間束著一條寬寬的牛皮板帶,板上鑲嵌著綠松石和紅珊瑚,左側掛著一把造型奇特的短刀,刀鞘上刻著繁復的花紋。她的步履沉穩有力,神態從容不迫,仿佛這喧鬧的酒樓是她自家的營地一般。這樣一個充滿異域風情和勃勃生機的女子,突然出現在這漢家風氣濃厚的酒樓里,無疑是一道極其惹眼的風景。
不僅那桌醉漢,大廳里不少客人的目光,也都或明或暗地投向了她。那女子對周遭的目光恍若未覺,徑直走向柜臺結賬。她的官話帶著濃重的滇西口音,但清脆響亮:“掌柜的,算賬!”張綏之心中一動,暗贊:“好一個英氣勃勃的部落女子!”他雖在麗江長大,見過不少各族人士,但氣質如此獨特、鋒芒畢露的女子,還是頭一次見到。尤其是她身上那種毫不掩飾的自信和力量感,與漢家閨秀的溫婉含蓄截然不同,讓他感到十分新奇。
那女子結完賬,轉身便向門口走去。經過那桌醉漢旁邊時,一個顯然是喝高了的漢子,或許是仗著酒勁,或許是想在同伴面前逞能,竟搖搖晃晃地站起身,伸出毛茸茸的胳膊,試圖去攔那女子的去路,嘴里還含糊不清地嚷著:“小……小娘子……
哪……哪來的?陪……陪哥幾個喝……喝一杯再走嘛……”
他身邊的同伴發出一陣曖昧的哄笑,等著看好戲。那女子腳步一頓,側過頭,冷冷地瞥了那醉漢一眼。她的目光如兩道冰錐,刺得那醉漢激靈靈打了個寒顫,酒意似乎都醒了幾分,伸出的胳膊僵在了半空。“滾開。”女子吐出兩個字,聲音不高,卻帶著一股不容置疑的威嚴。那醉漢被她的氣勢所懾,一時竟呆住了。
他旁邊一個年紀稍長、似乎還有些見識的同伴,臉色突然一變,急忙伸手用力將那醉漢拉回座位,壓低聲音急促地說:“你找死啊!看她腰間的刀!那是火把寨的人!惹不起!”“火把寨”三個字仿佛有魔力一般,那桌醉漢頓時噤若寒蟬,臉上的嬉笑之色瞬間被驚恐取代,紛紛低下頭,不敢再看那女子一眼。那女子輕蔑地哼了一聲,不再理會他們,繼續向門口走去。
這一幕,盡數落在張綏之眼中。他心中對“火把寨”這個名字留了意,看來這女子來歷不凡。同時,他對這女子處變不驚、一招制敵的冷靜與威勢,更是暗生欽佩。
眼見那女子就要出門,張綏之也不知是哪根筋搭錯了,或許是少年心性,或許是出于一種莫名的想要結識的沖動,他忽然站起身,朝著那女子的背影,學著剛才醉漢的腔調,故意拖長了聲音,帶著幾分戲謔開口道:“這位姐姐,請留步——”那女子聞聲,果然停步,緩緩轉過身來。她那雙銳利的眸子,瞬間鎖定了張綏之。見是一個衣著體面、面容俊秀的漢家少年郎,她眼中閃過一絲詫異,隨即嘴角微微勾起,露出一抹似笑非笑的神情。她雙手抱胸,好整以暇地看著張綏之,那姿態,像極了貓兒在打量一只主動湊上前來的小鼠。
“哦?”她眉毛一挑,聲音里帶著幾分玩味,“漢家的小公子,叫住我,有何貴干?莫非……也想請姐姐我喝一杯?”她的官話雖不標準,但語調起伏有致,帶著一種獨特的韻律感,尤其是那聲“小公子”,叫得既輕佻又戲謔。
大廳里頓時安靜下來,所有客人的目光都集中到了張綏之和這部落女子身上。剛才那桌醉漢更是屏住了呼吸,心道這不知天高地厚的富家小子要倒霉了。
張綏之被她反問,卻也不慌。他本就是頑皮性子,在京城又歷練過,見過些世面,此刻見這女子有趣,便存了心要跟她斗斗嘴。他走上前幾步,在距離女子五步遠的地方站定,拱手一禮,動作瀟灑,臉上掛著人畜無害的燦爛笑容:“姐姐誤會了。在下只是見姐姐風華絕代,氣度不凡,心中仰慕,故而冒昧想請教姐姐芳名。至于喝酒嘛……”他故意頓了頓,目光掃過女子腰間那柄華麗的短刀,笑道,“看姐姐英姿颯爽,想必是女中豪杰,慣飲烈酒。在下年紀尚小,家母管得嚴,只許喝些淡酒,怕是請不動姐姐的海量。不如,我請姐姐吃茶?這麗江城里的雪茶,可是別有風味,清冽甘醇,最是解膩消食,正配姐姐這般清爽的人物。”他這番話,既表達了贊賞,又不卑不亢,最后還巧妙地用“請茶”代替了“請酒”,既避開了自己的“短處”,又暗合了女子可能有的飲食偏好(茶馬古道上的人多喜飲茶),更順勢捧了對方一句“清爽人物”,可謂機變百出。
那女子聞言,明顯愣了一下,顯然沒料到這個看似紈绔的小公子,言辭竟如此伶俐有趣。她仔細打量了張綏之幾眼,見他目光清澈,笑容真誠,雖帶調侃,卻無惡意,與剛才那幫醉漢的猥瑣截然不同。她眼中的銳利漸漸化開,取而代之的是一絲饒有興味的光芒。“噗嗤——”她終于忍不住,笑出聲來。這一笑,如同冰雪初融,春花綻放,那股逼人的野性鋒芒頓時柔和了許多,顯得明媚照人。
“好個牙尖嘴利的漢家小哥兒!請我吃茶?倒是新鮮。”她邁步走到張綏之桌前,毫不客氣地拉開椅子坐下,一雙天隨意地伸展開,“好啊,那姐姐我就嘗嘗你的雪茶。若是不好喝,我可要罰你。”
張綏之見她如此爽快,心中暗喜,連忙招呼伙計:“伙計,上一壺最好的雪山云霧,再配幾樣精細茶點!”“好嘞!”伙計應聲而去,心下卻暗暗咋舌,這位張公子,怎地跟火把寨的這位女煞星攀談上了?還一副相談甚歡的樣子?茶很快上來,白瓷壺,白瓷盞,茶湯清亮,香氣清幽。張綏之親自執壺,為女子斟上一杯,動作優雅,頗有風度。
女子端起茶杯,不像漢人那般小口啜飲,而是像喝酒一樣,仰頭便喝了一大口。滾燙的茶湯讓她微微蹙眉,但隨即品味著口中的余香,點了點頭:“嗯,是還不錯,有點我們寨子里老茶樹的味道。”
她身體微微前傾,手肘支在桌面上,托著下巴,緊緊盯著張綏之:“小哥兒,你倒是個有眼力的。那你不妨再猜猜,姐姐我,是什么人?”
張綏之見她這副考較的架勢,也起了好勝心。他放下茶杯,目光不避不閃地在阿詩瑪身上觀察片刻,緩緩開口:“姐姐這身打扮,是典型的山野部落人士。但觀姐姐坐姿——腰桿挺直,雙腿微分,雙手置于案上,十指自然收攏,這絕非山野散漫之態,倒有幾分軍中行伍的章法。姐姐,怕是某個寨子里的頭目吧?”他頓了頓又補充道:“而且不單是寨中頭人,在木氏土司府中,也該有個一官半職,是嗎?”
阿詩瑪臉上的笑意瞬間凝住,取而代之的是難以掩飾的驚愕。她放在桌上的手指無意識地動了一下,顯然被說中了要害。
張綏之見狀,心中篤定,目光順勢向下,落在阿詩瑪隨意放在椅旁的那個靛藍布包裹上,包裹口微開,露出一角靛青色的官制布料。“還有,”他語氣放緩,帶著一絲探究,“姐姐雖身著部落服飾,但腳上這雙皂靴,顯然是官靴。這包裹里……應該就是換下的官服吧?姐姐今日,是去了木府?如此正式,匆匆來去……莫非是寨子里出了什么緊要事務,需向土司稟報?”
阿詩瑪徹底愣住了,紅唇微張,半晌沒說出話來。酒樓里的喧囂似乎都遠離了他們這一桌,她只能聽見自己略微加速的心跳聲。眼前這少年郎,看上去不過是個俊俏文弱的讀書人,這洞察力與推理,簡直令人心驚。
許久,她才找回自己的聲音,疑惑的問道:“你……你如何知道我是去了木府,而不是……比如,去了同知府上?”
張綏之心里咯噔一下,暗道自己多嘴,差點把爹給賣了。他臉上露出一個天真無辜的笑容,打著哈哈道:“這個嘛……姐姐氣度非凡,一看便是要事在身。這麗江城里,能勞姐姐這等人物親自拜訪的,除了統御諸寨的木府,還能有誰?同知府嘛……管的是流官漢民之事,與姐姐這等寨中豪杰,怕是不常打交道。我胡亂一猜,姐姐莫怪。”
阿詩瑪似乎也只是隨口一問,并未深究。她三兩口吃完茶點,又喝了一杯茶,拍了拍手上的碎屑,站起身道:“好了,茶喝過了,點心也吃了。你這小公子,還算有趣,不枉我耽擱這點功夫。”
張綏之也連忙起身:“姐姐這就要走?”
“嗯,寨子里還有事。”阿詩瑪點點頭,走到張綏之面前,突然伸出手,用食指輕輕挑了一下張綏之的下巴,動作輕佻得像在逗弄一只寵物狗,臉上帶著戲謔的笑容,“小公子,好好讀你的圣賢書吧。這麗江城,還有茶馬古道,水深著呢,可不是你這種細皮嫩肉的娃娃該瞎摻和的地方。以后見了姐姐我,躲遠點,免得……惹禍上身哦。”
說完,她不等張綏之反應,發出一串銀鈴般爽朗的大笑,轉身便走,皂靴踏地,步伐矯健,那靛藍色的背影很快消失在酒樓門口晃動的棉布門簾之后。張綏之摸著被她挑過的下巴,那里似乎還殘留著一絲粗糲的觸感和淡淡的、混合著汗水、皮革與草木氣息的味道。他站在原地,半晌沒動,臉上表情古怪,似笑非笑。
這女子,當真是……野性難馴!他張綏之長這么大,還是第一次被一個女子如此“調戲”,心中竟沒有多少惱怒,反而覺得新奇刺激,還有一絲說不清道不明的挑戰欲。“火把寨……阿詩瑪……”他喃喃自語,望著空蕩蕩的門口,嘴角慢慢勾起一抹意味深長的弧度。
“這位姐姐,我們……還會再見面的。”
張府的黑漆大門已經關閉,只留了一扇側門,有門房守著。張綏之本想悄悄溜進去,不料剛踏進側門,繞過影壁,就看見姐姐張雨疏披著一件厚厚的錦緞斗篷,手里提著一盞小巧的羊角風燈,正站在一株老梅樹下,似乎專程在等他。
昏黃的燈光映著她嫻靜的臉龐,梅花的暗香浮動在她周圍。見到弟弟鬼鬼祟祟的身影,張雨疏并未驚訝,只是微微一笑,聲音輕柔卻帶著不容置疑的關切:“這么晚才回來,又去哪里野了?一身酒氣。”
張綏之心里咯噔一下,臉上立刻堆起討好的笑容,湊上前去:“好姐姐,你怎么還沒睡?天這么冷,可別凍著了。我就是……就是在外面隨便走了走,看看麗江的夜景,半年沒見,怪想念的。”
“隨便走走就走到了酒樓里,還喝了酒?”張雨疏似笑非笑地看著他,提燈在他身上照了照,“綏之,你從小就不會撒謊。快老實交代,是不是……遇到哪家姑娘了?”她那雙清澈的眸子仿佛能看透人心,帶著幾分長姐的洞察和戲謔。
張綏之被說中心事,臉上微微一熱,好在夜色和酒意遮掩了這份窘迫。他挽住姐姐的胳膊,半是撒嬌半是搪塞:“哎呀,我的好姐姐,你想到哪里去了!你弟弟我可是正經讀書人,剛中了進士,豈是那等輕浮之徒?不過是遇到個……嗯……有趣的江湖人士,多聊了幾句罷了。”
“江湖人士?”張雨疏挑眉,顯然不信,“什么樣的江湖人士,能讓我們眼高于頂的張進士聊到忘了時辰?莫不是個……女俠?”她故意拖長了“女俠”二字,語氣中的調侃意味更濃了。
張綏之心知瞞不過精明的姐姐,但又不想全盤托出阿詩瑪的事,畢竟那女子身份特殊,行為大膽,說出來怕是更要引起姐姐的“關切”。他只好使出慣用的插科打諢的功夫,搖晃著姐姐的胳膊:“姐姐~你就別取笑我了!什么女俠不女俠的,就是個過路的商販,說了些茶馬古道上的奇聞異事,我聽著新鮮,就多坐了一會兒。你看,我這不是好好回來了嘛!娘睡下了嗎?可別驚動了她老人家。”
張雨疏見弟弟不肯說實話,也不強逼,只是輕輕嘆了口氣,拉著他往內院走:“娘已經歇下了。你呀,總是這么讓人操心。爹爹公務繁忙,時常不在家,娘身體又不大好,我這個做姐姐的,少不得要多管著你些。”她說著,語氣變得認真起來,“綏之,你已經十七了,又有了功名在身,眼看就要步入仕途,不能再像小時候那樣頑皮任性了。這終身大事……也該考慮考慮了。”
張綏之一聽“終身大事”四個字,頭皮一陣發麻,連忙叫苦:“姐姐!你怎么又提這個!我還小呢,再說,功名未穩,何以家為?”
“少拿圣人的話堵我。”張雨疏嗔怪地看了他一眼,拉著他進了自己的閨房。房間布置得素雅溫馨,空氣中彌漫著淡淡的蕓香和墨香。她讓張綏之在窗邊的軟榻上坐下,自己則坐在他對面,正色道:“長姐如母,你的婚事,我自然要上心。我看吶,就是缺個人管著你!等你成了家,有了賢惠的妻子在旁規勸,這跳脫的性子或許就能沉穩些。”
張綏之見姐姐越說越認真,心里叫苦不迭,索性耍起賴來。他猛地從榻上跳起,像小時候一樣撲過去,抱住姐姐,把腦袋在她肩上蹭,像個撒嬌的大狗:“我不要!我不要別人管!我有姐姐管著就夠了!姐姐最好了!”
張雨疏被他撞得一個趔趄,又好氣又好笑,伸手拍他的背:“都多大的人了,還像個孩子!快起來,成何體統!”
“就不起來!”張綏之賴著不動,反而抱得更緊,抬起頭,促狹地看著姐姐近在咫尺的俏臉,壞笑道,“姐姐,要說成家,也該你先啊!你都二十一了,還沒給我找個姐夫呢!是不是眼光太高了?麗江城的青年才俊你都看不上?要不……等弟弟我將來在京城給你物色個狀元郎?”
這話戳中了張雨疏的心事,她臉上飛起兩朵紅云,用力推開弟弟,佯怒道:“越說越沒正經!我的事不用你操心!再說,看我不擰你的嘴!”
張綏之哈哈笑著躲開,姐弟倆在房間里追逐打鬧起來,仿佛又回到了無憂無慮的童年時光。鬧了一陣,兩人都有些氣喘吁吁,終于停了下來,并肩坐在軟榻上。
張雨疏理了理微亂的鬢發,看著弟弟因為玩鬧而顯得紅撲撲的、充滿朝氣的臉,心中涌起一股暖流和一絲不易察覺的悵惘。弟弟長大了,即將擁有廣闊的天空,而自己……她輕輕靠在張綏之的肩頭,低聲道:“綏之,答應姐姐,無論將來走到哪里,都要好好的,別讓爹娘和我擔心。”
感受到姐姐語氣中的依賴和溫情,張綏之也收起了玩笑之心,伸手攬住姐姐的肩膀,鄭重地點點頭:“嗯,姐姐,我答應你。我會爭氣的。”
房間里安靜下來,只有燭火偶爾爆出一兩聲輕響。窗外,月色如水,梅影橫斜。
過了一會兒,張雨疏似乎想起了什么,坐直身子,說道:“對了,明天上午,你陪我去趟望江樓。”
“望江樓?”張綏之心里一動,又是望江樓?
“嗯,”張雨疏點點頭,臉上露出一絲期待的笑容,“去見一個我的朋友。她是個很特別的人,你見了就知道了。說不定……對你見識這麗江乃至滇西的人情風物,大有裨益呢。”
張綏之看著姐姐神秘兮兮的樣子,好奇心被勾了起來:“特別的朋友?誰啊?”
“明天見了你就知道了。”張雨疏賣了個關子,起身推他,“好了,時辰不早了,快回去歇著吧。明天可不許賴床!”
張綏之帶著滿腹的疑惑和一絲莫名的預感,回到了自己的房間。這一夜,他睡得并不安穩,夢里似乎總有一個靛藍色的、赤足的、帶著野性笑容的身影在晃動。
翌日清晨,天光放亮。張綏之難得沒有賴床,早早起來梳洗完畢。他換了一身月白色的新棉袍,襯得他面如冠玉,更添幾分書生俊雅。張雨疏也已收拾停當,姐弟二人跟母親王氏請過安,用了些早點,便一同出了門。
清晨的麗江,空氣格外清新。街道上,早起的商販已經開始擺攤,蒸騰的熱氣裹挾著食物的香味,充滿了生活的氣息。陽光灑在青石板路上,泛著濕潤的光澤。
再次來到望江樓,心境與昨日已是不同。白日的酒樓,少了幾分夜晚的喧鬧,多了幾分閑適。伙計依舊熱情地將他們引到二樓一個臨窗的雅間。這里視野極好,可以俯瞰半個麗江城和遠處連綿的雪山。
“我們是不是來早了?”張綏之看著空蕩蕩的雅間問道。
“約的是巳時,我們提前了一刻鐘。”張雨疏在窗邊坐下,望著窗外的景色,語氣平靜,“等等無妨。”
張綏之坐在姐姐對面,心里像有只小貓在抓,忍不住又問:“姐姐,你這朋友,到底是何方神圣?神神秘秘的。”
張雨疏只是抿嘴一笑,并不回答,自顧自地斟茶。
就在張綏之快要按捺不住的時候,雅間的門簾被伙計掀開,一個爽朗帶著笑意的聲音傳了進來:
“雨疏妹妹,等久了吧!寨子里有些事耽擱了……咦?”
隨著話音,一個高挑健美的身影走了進來,正是阿詩瑪!她今日換了一身赭紅色的衣裙,依舊是赤足,腰間那把華麗的短刀格外醒目。她一眼就看到了坐在張雨疏對面的張綏之,那雙鷹隼般銳利的眸子瞬間閃過一絲極度的驚訝,隨即化為了濃濃的笑意和玩味。
張綏之也愣住了,他萬萬沒想到,姐姐口中“特別的朋友”,竟然就是昨天那個在酒樓里與他斗嘴、還“調戲”了他的火把寨女子!
阿詩瑪的目光在張綏之和張雨疏之間飛快地轉了一圈,臉上的笑容變得越發促狹和意味深長。她幾步走到桌前,雙手抱胸,歪著頭,用一種夸張的、恍然大悟的語氣對張綏之說道:
“哎呀呀!我當是誰呢!這不是昨天那個請我吃茶的漢家小公子嗎?怎么,今天不怕家母責罰,敢出來見人了?還是說……昨天請茶沒請夠,今天特地又約了地方,想繼續‘請教’姐姐我?”
張綏之的臉騰地一下就紅了,一半是尷尬,一半是被她這連珠炮似的調侃給氣的。他張了張嘴,想反駁,卻一時不知該從何說起。
一旁的張雨疏看著弟弟窘迫的樣子,又看看阿詩瑪那一臉“逮到你了”的表情,先是愕然,隨即明白過來,忍不住“噗嗤”一聲,笑得前仰后合,眼淚都快出來了。
“哈哈哈……阿詩瑪姐姐……你,你們……原來你們已經見過了?”張雨疏笑得喘不過氣來,“綏之!你昨天說的那個‘有趣的江湖人士’……就是阿詩瑪姐姐?”
阿詩瑪得意地揚起下巴,走到張雨疏身邊坐下,很自然地攬住她的肩膀,對著張綏之揚了揚眉毛:“可不是嘛!雨疏妹妹,你家這位小公子,膽子可不小,嘴皮子也利索得很吶!昨天在樓下大廳,可是主動招惹我來著!”
“我沒有!”張綏之終于找回了自己的聲音,紅著臉爭辯,“我那是……那是路見不平!看你被幾個醉漢糾纏,想幫你解圍來著!”
“幫我解圍?”阿詩瑪像是聽到了天大的笑話,指著自己對張雨疏說,“妹妹你聽聽,就那幾個軟腳蝦,姐姐我需要他一個文弱書生解圍?他那是幫倒忙,差點壞了姐姐我活動筋骨的好事!”
張雨疏看著兩人你一言我一語地斗嘴,弟弟面紅耳赤,阿詩瑪神采飛揚,只覺得這場面有趣極了。她好不容易止住笑,擦了擦眼角的淚花,對張綏之招招手:“好了好了,綏之,快過來,別傻站著了。”
她拉著還有些氣鼓鼓的張綏之,正式介紹道:“綏之,這位就是我跟你提過的,我最好的朋友之一,阿詩瑪姐姐。她是火把寨的頭目,也是朝廷正七品的茶馬司護軍,兼領外寨巡檢千總,負責咱們滇西邊寨的防務和茶馬古道的巡護,可是位了不得的女英雄!”
然后她又對阿詩瑪說:“阿詩瑪姐姐,這就是我常跟你提起的,我那頑皮搗蛋、剛剛中了進士的弟弟,張綏之。你們這可真是……不打不相識了!”
阿詩瑪聽到張綏之竟然是張雨疏的弟弟,而且還是新科進士,眼中閃過一絲真正的驚訝,但隨即又被更濃的興趣所取代。她上下打量著張綏之,仿佛重新認識他一般,嘴角勾起一抹玩味的笑容:
“哦——?原來是張同知家的公子,還是位少年進士!失敬失敬!”她嘴上說著失敬,語氣卻依舊帶著調侃,“難怪昨天不肯透露家門,是怕姐姐我攀附權貴嗎?小公子,你這可就不夠坦誠了哦!”
張綏之深吸一口氣,努力平復心緒,整理了一下衣袍,重新擺出讀書人的架勢,對著阿詩瑪規規矩矩地行了一禮,只是語氣里還帶著點少年人的不服氣:“昨日不知是阿詩瑪……千總大人,多有冒犯,還請海涵。不過,在下并非有意隱瞞,只是覺得萍水相逢,無需涉及家世罷了。”
阿詩瑪見他突然變得一本正經,覺得更有趣了,擺擺手笑道:“什么千總大人,聽著別扭。在外面,叫我阿詩瑪就行,或者……跟著你姐姐,叫我一聲姐姐,我也不介意。”她說著,又湊近些,壓低聲音,帶著狡黠的笑意,“不過,小公子,你昨天請我吃茶的情分,姐姐我可還記著呢。今天這頓,是不是該你做東了?”
張綏之看著阿詩瑪近在咫尺的、帶著野性美的臉龐,聞到她身上那股獨特的、混合著陽光、草木和皮革的氣息,心跳不由得漏了一拍。他努力維持著鎮定,清了清嗓子:“自然……自然是在下做東。姐姐……想吃什么,盡管點。”
張雨疏看著弟弟在阿詩瑪面前吃癟又強裝鎮定的樣子,忍不住又笑了起來。她拉著阿詩瑪坐下,開始點菜。雅間里,氣氛變得微妙而熱鬧起來。窗外,陽光正好,雪山巍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