馬車在麗江古城的青石板路上緩緩行駛,車輪轆轆,碾過一日的喧囂與疲憊。車廂內(nèi),氣氛卻有些異樣的安靜。木靖親自執(zhí)韁,目光望著前方漸沉的暮色,臉上帶著難以釋懷的唏噓。
“真沒想到……葉捕頭他……竟是這樣的身世。”木靖嘆了口氣,聲音有些低沉,“四十年的隱忍,一朝復(fù)仇……雖說國法難容,可這其中的恩怨情仇,實(shí)在令人扼腕。綏之,若不是你明察秋毫,這樁案子,恐怕真要成為一樁無頭公案了?!?/p>
張綏之靠在車廂壁上,臉上也有一絲疲憊,但眼神依舊清澈:“木大哥,真相往往比想象更殘酷。葉乘風(fēng)固然可憐可嘆,但殺戮終非正道。只希望此事過后,木府上下能引以為戒,家和方能萬事興。”
張雨疏忽然問弟弟:“你是如何找到葉乘風(fēng)的母親的?”
張綏之說:“這簡單,當(dāng)我開始懷疑葉乘風(fēng)的時候,打聽了他家的住址。
張雨疏輕輕握住弟弟的手,溫聲道:“綏之也累了,這幾日真是辛苦你了。”她又看向木靖的背影,語氣柔和,“木大哥也辛苦了,今日多謝你送我們回來。”
木靖回頭笑了笑,那笑容有些復(fù)雜:“雨疏妹妹客氣了,這都是我應(yīng)該做的。只是經(jīng)此一事,心中難免感慨萬千?!?/p>
花翎和阿依朵倒是沒那么多愁善感,兩人擠在一起,小聲嘀咕著剛才的驚險場面,時而發(fā)出低低的驚嘆,看向張綏之的目光充滿了毫不掩飾的崇拜。
馬車在張府門前停下。木靖利落地跳下車,快步走到車廂旁,極為自然地伸出手,小心翼翼地攙扶張雨疏下車。他的動作輕柔而穩(wěn)健,目光落在張雨疏微微低垂的側(cè)臉上,帶著不易察覺的溫柔。
“小心腳下,雨疏妹妹?!蹦揪傅吐曁嵝选?/p>
張雨疏臉頰微紅,借著木靖的手穩(wěn)穩(wěn)落地,輕聲道謝:“有勞木大哥?!眱扇四抗舛虝航粎R,空氣中似乎彌漫著一絲若有若無的暖意。
張綏之將這一幕看在眼里,嘴角微微勾起,隨即也跳下車,對木靖拱手道:“木大哥,進(jìn)去喝杯茶再走吧?”
木靖看了看天色,又看了看張雨疏,最終還是搖了搖頭,溫言道:“不了,府衙那邊還有些手尾要處理,叔父……木青老爺子的后事也需安排。今日就不叨擾了,改日再登門拜訪。你們好好休息?!彼謱堄晔椟c(diǎn)了點(diǎn)頭,這才轉(zhuǎn)身上馬,帶著一隊親隨離去。
回到府中,母親王氏早已等得心焦,見兒女平安歸來,這才放下心中大石,連忙吩咐下人準(zhǔn)備熱水飯食。一家人簡單用了晚膳,張綏之便回到了自己的書房。
書房內(nèi)燭火通明,映照著他年輕卻已顯沉毅的臉龐。他攤開一本空白的線裝冊子,提筆蘸墨,在扉頁上鄭重寫下“嘉靖三年麗江案錄”幾個字。然后,他深吸一口氣,開始詳細(xì)記錄近日接連破獲的三起案件:石泉村井臺邊的殺妻案、云霞閣桑正陽失蹤引發(fā)的連環(huán)謎案,以及剛剛了結(jié)的沁芳園木青遇害案。
他寫得極為認(rèn)真,不僅記錄了案情梗概、關(guān)鍵線索、推理過程,還在旁邊寫下了自己的心得與反思?!坝^微知著,不可先入為主”、“人心之詭,甚于鬼魅”、“情有可原,法理難容”……一字一句,都凝聚著這短短數(shù)日間的驚心動魄與深刻感悟。直到深夜,燭火搖曳,他才擱下筆,輕輕吹干墨跡,將這本注定不凡的案錄小心收好。
翌日,陽光明媚,張府迎來了一位老熟人——阿詩瑪。
“雨疏妹妹!綏之小弟!我來看你們了!”阿詩瑪人未到聲先至,一身火把寨的勁裝將她襯得英姿颯爽。她大步走進(jìn)花廳,將手里拎著的幾包山貨遞給迎上來的張雨疏,“喏,寨子里新采的菌子,還有風(fēng)干的野味,給你們嘗嘗鮮!”
張雨疏笑著接過:“阿詩瑪姐姐太客氣了,快請坐。綏之,快給你阿詩瑪姐姐倒茶。”
張綏之連忙起身斟茶。阿詩瑪接過茶杯,一口飲盡,然后用力拍了拍張綏之的肩膀,笑得格外爽朗:“好小子!真是不得了!現(xiàn)在整個麗江城都在傳揚(yáng)你‘少年神探’的名號!連破三樁奇案,樁樁精彩!連我們木夫人都聽說了,直夸你是我們麗江的驕傲!你現(xiàn)在可是名副其實(shí)的名人了!”
正說著,花翎和阿依朵像兩只快樂的小鳥般飛跑了進(jìn)來,親熱地圍住阿詩瑪:“頭目!您來了!”
阿詩瑪見到她們,眼中也滿是笑意,摸了摸兩人的頭:“你們兩個丫頭,在張府沒給你們綏之哥哥添亂吧?我看你們氣色都好了不少,看來這漢家府邸的水土就是養(yǎng)人?!彼D了頓,語氣帶著幾分期許,“既然跟了綏之,有空就多跟他學(xué)學(xué)認(rèn)字,讀讀書,總沒壞處。別整天只想著舞刀弄棒,將來也好找個好婆家?!?/p>
花翎和阿依朵吐了吐舌頭,笑嘻嘻地應(yīng)著:“知道啦,頭目!”
眾人說笑一陣,張雨疏拉著張綏之在身邊坐下,臉上帶著溫柔又略帶狡黠的笑容,開口道:“綏之啊,你看你,如今功名也有了,名氣也大了,這終身大事,是不是也該考慮考慮了?”
張綏之一聽,頭皮頓時有些發(fā)麻,訕訕道:“姐……我還小呢,再說功名未穩(wěn)……”
“少來這套!”張雨疏嗔怪地打斷他,“十七了還???人家像你這么大的,娃娃都會跑了。你立了這么大功,不知多少人家盯著你呢?!闭f著,她如數(shù)家珍般地掰著手指數(shù)起來,“我跟你說,城里王通判家的千金,知書達(dá)理,模樣標(biāo)致;李守備家的二小姐,性情溫婉,一手女紅更是出色;還有趙同知的外甥女,剛從大理娘家回來,那真是我見猶憐……這些可都是麗江城里數(shù)得著的官宦小姐,改日姐姐找個由頭,都請來家里坐坐,讓你見見?”
阿詩瑪在一旁聽得津津有味,此時也插話進(jìn)來,豪邁地一揮手:“雨疏妹妹說的這些漢家小姐好是好,就是規(guī)矩太多,怕悶壞了我們綏之小弟!要我說,我們寨子里,還有周邊幾個土司家,多的是好姑娘!野狼谷頭人的小女兒,騎術(shù)精湛,歌聲像百靈鳥一樣動聽;金沙江畔那位老土司的孫女,身材那叫一個好,性格也爽利,保證綏之這樣的男孩子見了喜歡,欲罷不能!怎么樣,要不要姐姐幫你牽個線?”
張雨疏被阿詩瑪?shù)脑挾旱醚诳谳p笑,隨即又故意板起臉,帶著幾分玩笑的埋怨道:“阿詩瑪姐姐,你看你,凈介紹些邊寨的豪爽姑娘。不過話說回來,我們綏之這次可是幫了木府天大的忙,破了這么大的案子,怎么也沒見木府夫人表示表示?哪怕給你這大功臣介紹個木家的旁支姑娘也好啊,真是的,一點(diǎn)表示都沒有?!?/p>
張綏之被姐姐和阿詩瑪左右夾擊,面前仿佛閃過無數(shù)或溫婉、或嬌媚、或英氣的女子面容,只覺得一個頭兩個大,臉上臊得通紅,連連擺手告饒:“好姐姐,好阿詩瑪姐姐!你們就饒了我吧!我……我現(xiàn)在只想好好讀書,這些事……這些事以后再說,以后再說!”
窗外陽光正好,麗江的生活似乎又回歸了平靜,但少年神探的傳奇,以及那些悄然縈繞的桃花運(yùn),顯然才剛剛開始。
“老爺!夫人!少爺!小姐!木府派人來了,說是有要事!”
張綏之心中一動,與姐姐張雨疏、阿詩瑪交換了一個眼神。張雨疏反應(yīng)最快,立刻站起身來,臉上露出驚喜又帶著調(diào)侃的笑容,拍手道:“哎呀!說曹操曹操就到!綏之,你看!木府這么快就來請你了!不會真被我說中了吧?攝政夫人真要給你介紹她府上的千金小姐?”
張綏之臉上剛剛褪下的紅潮瞬間又涌了上來,又窘又急,連忙擺手:“姐姐!休得胡言!木府召見,定是關(guān)乎正事!”話雖如此,他心中卻也難免有些忐忑和期待。木府?dāng)z政夫人納西月皎,那是執(zhí)掌滇西大權(quán)的頂尖人物,她的召見,絕非等閑。
父親張遠(yuǎn)亭和母親王氏也已聞訊趕到前廳。張遠(yuǎn)亭面色沉穩(wěn),但眼中也帶著一絲鄭重,對兒子叮囑道:“綏之,木府召見,非同小可。攝政夫人威嚴(yán)深重,你需謹(jǐn)言慎行,恭敬有禮,切不可失了分寸。”
母親王氏則是一臉擔(dān)憂,替兒子整理了一下本就整齊的衣領(lǐng),絮絮叨叨地囑咐:“去了好好回話,莫要緊張。若是夫人賜茶賜座,要懂規(guī)矩……唉,這突然召見,也不知是福是禍……”
“爹,娘,你們放心,兒子曉得輕重?!睆埥椫钗豢跉猓瑝合滦闹械牟?,對父母躬身行禮。隨即,他轉(zhuǎn)向阿詩瑪,拱手道:“阿詩瑪姐姐,那我先去木府一趟。”
阿詩瑪笑著點(diǎn)頭,眼神中帶著鼓勵,又似乎藏著一絲看好戲的意味:“快去吧,別讓夫人久等。我正好回寨子一趟,說不定……真把花翎和阿依朵那兩個念叨你的丫頭接過來玩玩。”她故意把“玩玩”兩個字咬得重了些,惹得張綏之又是一陣耳根發(fā)熱,不敢接話,匆匆告退,回房更換更為莊重的見客禮服。
張綏之換上了一身嶄新的寶藍(lán)色杭綢直裰,外罩一件玄色暗紋披風(fēng),腰間束著玉帶,頭戴方巾,整個人顯得清俊挺拔,氣度不凡。他對著銅鏡深吸一口氣,努力讓自己看起來更加沉穩(wěn)持重。
片刻后,張綏之在父母和姐姐既期待又擔(dān)憂的目光中,隨著木府派來的兩名衣著整潔、態(tài)度恭敬的引路仆人,走出了家門。
麗江木府,并非指單一的某座宅邸,而是木氏土司統(tǒng)治滇西的龐大官署建筑群及其附屬府邸的總稱,坐落于麗江古城獅子山麓,依山就勢,層層疊疊,氣勢恢宏。穿過熙攘的街市,越靠近木府核心區(qū)域,周遭便愈發(fā)肅穆安靜。高聳的圍墻,朱漆的大門,持戈肅立的武士,無不彰顯著這里至高無上的權(quán)威。
引路仆人手持腰牌,一路暢通無阻。張綏之跟隨著他們,行走在青石板鋪就的寬闊甬道上,穿過一重又一重的門廊、庭院。所見之處,亭臺樓閣,雕梁畫棟,既有漢式建筑的飛檐翹角、對稱嚴(yán)謹(jǐn),又融入了納西族特有的白石為基、彩繪為飾的風(fēng)格,古樸厚重中透出別樣的華麗與神秘??諝庵袕浡奶聪愫筒菽厩鍤猓紶栍猩碇煌芳壒俜蚣{西傳統(tǒng)服飾的官吏、侍女悄無聲息地走過,秩序井然,靜謐中自有一種迫人的威儀。
張綏之并非第一次來木府,但以往多是隨父親參加公開慶典,從未如此深入核心區(qū)域,更別提被攝政夫人親自召見。他心中既感榮幸,又倍加謹(jǐn)慎,目不斜視,步履沉穩(wěn),不敢有絲毫懈怠。
終于,引路仆人在一處相對僻靜、卻更顯精致的院落前停下。院門有武士守衛(wèi),通報之后,才躬身請張綏之入內(nèi)。院內(nèi)古木參天,奇石羅列,一條清溪潺潺流過,環(huán)境清幽雅致。正房是一座飛檐斗拱、氣勢不凡的書房。
仆人將張綏之引至?xí)块T外,便垂手侍立一旁。門簾掀起,一名身著素雅納西服飾、氣質(zhì)沉穩(wěn)的中年女官迎了出來,對張綏之微微頷首:“張公子,夫人已在書房等候,請隨奴婢來?!?/p>
“有勞姑姑?!睆埥椫Ь催€禮,定了定神,跟隨女官步入書房。
書房內(nèi)光線明亮而柔和,空氣中漂浮著淡淡的墨香和一種清冷的、似蘭非蘭的熏香氣息。陳設(shè)古樸大氣,靠墻是頂天立地的紫檀木書架,密密麻麻擺滿了線裝書籍和卷宗。地上鋪著厚厚的地毯,踩上去悄無聲息。
書房最里面,臨窗設(shè)有一張寬大的、古色古香的書案。書案后,端坐著一位女子。
正是木府?dāng)z政夫人,納西月皎。
她年約三十許,,風(fēng)韻猶存,身形高挑挺拔,即便坐著,也如一棵生于雪山之巔、迎風(fēng)傲立的冷杉,自帶一股不容侵犯的凜然之氣。今日她并未穿著正式的朝服,而是一身深紫色的納西族盛裝常服,領(lǐng)口、袖口以繁復(fù)無比的銀絲掐花工藝鑲嵌著紅珊瑚、綠松石,并用彩線繡著寓意吉祥的云紋和日月圖案,華貴至極。
此刻,她并未看向進(jìn)來的張綏之,而是微微側(cè)身,目光柔和地落在書案旁的地毯上。那里,安靜地跪坐著一個約莫七八歲的小男孩。男孩皮膚是健康的小麥色,穿著縮小版的、做工極其精致的土司錦袍,頭上戴著小小的黑絲絨瓜皮帽,帽檐正中嵌著一塊溫潤的白玉。他正低著頭,小手緊緊抓著一支對他來說略顯粗大的毛筆,在一張宣紙上,一筆一畫、極其認(rèn)真地寫著大字。男孩的眉眼十分清秀,依稀能看出納西月皎的影子,但氣質(zhì)卻更為沉靜靦腆。他便是木府年幼的繼承人,小土司木高。
納西月皎時不時會伸出保養(yǎng)得極好、戴著翡翠戒指的纖長手指,輕輕扶住兒子的小手,糾正他的筆鋒,低聲指點(diǎn)一兩句,聲音低沉柔和,與她那冷冽的外表形成奇異的反差。小木高則乖巧地點(diǎn)頭,烏溜溜的大眼睛偶爾會偷偷抬起,充滿好奇又帶著幾分怯生地,飛快地瞟一眼堂下站著的陌生客人。
張綏之不敢怠慢,快步上前,在距離書案約一丈遠(yuǎn)的地方,整理衣袍,撩起前襟,恭恭敬敬地雙膝跪地,行了一個標(biāo)準(zhǔn)的大禮:“晚生張綏之,叩見攝政夫人!夫人金安!”
他的聲音在安靜的書房里顯得格外清晰。
納西月皎并未立刻讓他起身。她依舊扶著兒子的手,直到小木高寫完最后一個字,她才輕輕拍了拍兒子的后背,示意他可以休息一下。小木高放下筆,偷偷松了口氣,依舊跪坐著,卻忍不住又偷偷打量起張綏之。
這時,納西月皎才緩緩抬起頭,那雙寒潭般的眸子,終于落在了跪伏在地的張綏之身上。她的目光平靜無波,如同掃描一件物品般,從張綏之的頭頂掃到腳底,停留了片刻。
過了好一會兒,就在張綏之感到膝蓋有些發(fā)麻,心中忐忑之際,才聽到上方傳來一個清冷、平靜,不帶絲毫感**彩的女聲,如同玉石相擊:
“抬起頭來。”
張綏之依言,微微抬起頭,但目光依舊謙卑地垂視著地面,不敢與她對視。
納西月皎的目光在他臉上停留了數(shù)息,似乎是在仔細(xì)端詳他的容貌。半晌,才聽到她淡淡地評價了一句,語氣依舊平淡,聽不出喜怒:“倒是生得一副好皮囊,俊俏得很。”
這話若是從旁人口中說出,難免帶有輕浮之意,但從這位權(quán)勢滔天的攝政夫人口中說出,卻仿佛只是在陳述一個客觀事實(shí),不帶任何感**彩,反而讓張綏之更加緊張,連忙躬身道:“夫人謬贊,晚生愧不敢當(dāng)。”
納西月皎不再評論他的相貌,轉(zhuǎn)而用指尖輕輕敲了敲光滑的桌面。侍立一旁的女官立刻會意,雙手捧著一個黃綾封套的文書,躬身遞到張綏之面前。
“張綏之,”納西月皎的聲音再次響起,“這是京城吏部剛到的文書,關(guān)于你的任職安排。”
張綏之心中猛地一跳,強(qiáng)壓住激動,雙手微微顫抖地接過文書。他小心翼翼地打開封套,抽出里面的公文,快速瀏覽起來。公文上赫然蓋著吏部的大印,內(nèi)容正是委任他赴京,到某部觀政實(shí)習(xí)!
“恭喜你了?!奔{西月皎的語氣依舊平淡,聽不出絲毫恭喜的意味,“新科進(jìn)士,能得吏部如此快批復(fù),直接赴京觀政,前程可期?!?/p>
“多謝夫人!多謝朝廷恩典!”張綏之壓下心中的狂喜,再次叩首。他知道,這任命背后,定然有木府,尤其是眼前這位攝政夫人的影響在其中。否則,一個邊陲之地的候補(bǔ)進(jìn)士,絕無可能如此迅速得到如此理想的安排。
然而,就在張綏之以為召見即將結(jié)束,自己可以謝恩告退之時,納西月皎卻話鋒一轉(zhuǎn),語氣陡然變得銳利起來,那雙寒潭般的眸子也瞬間射出了如同實(shí)質(zhì)般的冷光,籠罩在張綏之身上:
“不過,張綏之,在你啟程赴京之前,本夫人尚有一事?!?/p>
張綏之心中一凜,連忙凝神靜聽。
納西月皎身體微微前傾,目光如炬,直視張綏之:“火把寨一案,木玄霜與阿詩瑪?shù)姆A報,本夫人已詳細(xì)看過。你于細(xì)微處洞察玄機(jī),推理縝密,膽大心細(xì),確有過人之處。木景云伏法,你功不可沒?!?/p>
她先是肯定了張綏之的功勞,但隨即語氣更冷:“然而,京城之地,藏龍臥虎,波譎云詭,遠(yuǎn)非邊寨可比。吏部這份文書,是看在你父張同知的面上,也是看在你此次破案顯露的些許聰慧之上。但本夫人卻要親自考考你,看你究竟是真有幾分本事,還是僅僅僥幸偶得,徒有虛名!”
在整個對答過程中,張綏之敏銳地察覺到,納西月皎看似隨意的提問,實(shí)則隱含深意。她不僅僅是在考校他的才學(xué),更是在評估他的心性、格局以及……未來的利用價值。木府雖雄踞滇西,但在京城中樞的影響力相對有限。自己此番得以快速進(jìn)京觀政,背后必有木府推動,其目的,無非是想在未來的朝廷中,埋下一顆可能為己所用的棋子。
想通了這一層,張綏之的回答便更加有的放矢。他在談及京城、談及未來為官之道時,總會不經(jīng)意地流露出對麗江故土、對木府轄地的關(guān)切,暗示自己若在京城立足,絕不會忘本,愿為溝通京師與滇西盡一份力。
納西月皎何等人物,自然聽出了他話語中的弦外之音。當(dāng)她聽到張綏之巧妙地談及“為官一方,當(dāng)知地方實(shí)情,若他日有幸位列朝堂,亦當(dāng)為邊陲民生疾苦發(fā)聲”時,一直沒什么表情的臉上,終于露出了一抹極淡的、幾乎看不見的笑意。
她端起手邊一只天青釉的茶杯,輕輕呷了一口,放下茶杯時,語氣似乎緩和了些許,帶著一絲不易察覺的調(diào)侃:“年紀(jì)輕輕,心思倒是通透,是個聰明伶俐的??磥砘鸢颜话?,并非僥幸?!?/p>
張綏之心頭一松,知道這第一關(guān),自己算是過了。他連忙謙遜道:“夫人過獎,晚生愚鈍,只是偶有所得,不敢當(dāng)聰明二字?!?/p>
納西月皎不再繼續(xù)考問政務(wù),話鋒卻陡然一轉(zhuǎn),轉(zhuǎn)向了一個更為私密,卻也更為敏感的話題。她目光平靜地看著張綏之,語氣隨意得像是在聊家常:“張公子年少有為,儀表堂堂,不知……可曾婚配?”
張綏之心中警鈴微作,面上卻不動聲色,恭敬回答:“回夫人話,晚生一心向?qū)W,尚未婚配。”
“哦?”納西月皎嘴角那抹若有若無的笑意加深了些,“本夫人聽聞,你姐姐張雨疏,最近可是為你張羅親事張羅得緊吶。麗江城乃至云南各路才俊家的閨秀,怕是都讓你姐姐挑花眼了吧?怎么,就沒有一個能入張公子眼的?還是說……”她拖長了語調(diào),目光銳利了幾分,“心中早已有了意中人?”
張綏之背后微微沁出冷汗。他知道,這才是真正的試探,關(guān)乎立場和站隊的試探。木府若想真正將他納入麾下,聯(lián)姻無疑是最牢固的紐帶。他若此刻說出已有心儀之人,或是流露出對某家千金的傾向,都可能引來不必要的麻煩。
他心思電轉(zhuǎn),面上露出恰到好處的、屬于少年人的靦腆和無奈,苦笑道:“夫人明鑒,家姐確是熱心,只是……婚姻大事,父母之命,媒妁之言,晚生不敢擅自做主。且功名未立,何以家為?晚生只想先赴京歷練,站穩(wěn)腳跟,再談婚嫁不遲?!彼麑⒇?zé)任推給父母和前程,既不得罪姐姐,也婉拒了當(dāng)下的聯(lián)姻提議,留足了余地。
納西月皎聞言,并未生氣,反而低低地笑了一聲,那笑聲如同冰珠落玉盤,清冷中帶著一絲玩味:“功名未立,何以家為?說得倒是冠冕堂皇?!彼掍h再轉(zhuǎn),帶著幾分直白的戲謔,“那……火把寨的花翎和阿依朵那兩個野丫頭呢?本夫人可是聽說,張公子與她們……頗為投緣。莫非,張公子喜歡的,是這等無拘無束、野性難馴的?”
張綏之萬萬沒想到這位高高在上的攝政夫人會如此直接地提起花翎和阿伊朵,頓時鬧了個大紅臉,連耳根都紅透了,慌忙擺手解釋:“夫人!晚生與花翎、阿依朵兩位姑娘清清白白,絕無茍且!夫人明察!”
看著他急得面紅耳赤、手足無措的樣子,納西月皎似乎覺得頗為有趣,連日來處理繁重政務(wù)的疲憊仿佛都消散了些。她難得地露出了一個比較明顯的笑容,雖然依舊帶著居高臨下的意味,但總算有了點(diǎn)溫度:“行了,瞧把你嚇的。男歡女愛,本是常情。便是真有什么,也不算什么大事。只是……”她收斂笑容,語氣帶著一絲告誡,“那些寨子里的丫頭,性子野,沒輕沒重,你年紀(jì)輕,精力旺盛,也要懂得節(jié)制,莫要貪歡過度,掏空了身子,誤了正事?!?/p>
玩笑開過,納西月皎神色一正,恢復(fù)了之前的威嚴(yán)。她不再多言,取過一張質(zhì)地細(xì)膩、印有木府暗紋的專用信箋,拿起一支紫毫筆,蘸飽了墨,略一沉吟,便運(yùn)筆如飛。她的字跡并非尋常女子的娟秀,而是鐵畫銀鉤,力透紙背,帶著一股殺伐決斷的凌厲氣勢。
信不長,很快寫完。她輕輕吹干墨跡,將信紙裝入一個同樣印有木府標(biāo)記的牛皮信封,用火漆封好,蓋上自己的小印。
做完這一切,她將信封拿在手中,頓了頓,再開口時,聲音沉緩下來,不再有之前的隨意或戲謔,而是帶著一種托付重任的鄭重:
“張綏之,京師之地,龍蛇混雜,宦海風(fēng)波,險惡遠(yuǎn)勝邊陲。你雖有才智,但根基淺薄,孤身前往,難免步履維艱?!?/p>
她將信封遞向張綏之,目光銳利如鷹,直視他的雙眼:“這封信,你收好。若到了京城,遇有難處,或需助力,可持此信,去尋歸義郡王府?!?/p>
“歸義郡王,阿合奇·玉蘇爾老殿下。”納西月皎清晰地吐出這個名字。
張綏之聞言,眼中瞬間閃過極大的驚異與了然!歸義郡王!這可是京城里一位極其特殊的存在!其先祖乃是前朝歸附的西域王族,因功受封郡王,爵位世襲罔替。雖非皇族嫡系,但身份尊貴,在勛貴圈中地位超然。更重要的是,這位老郡王歷經(jīng)數(shù)朝,門生故舊遍布京畿,雖近年來深居簡出,久不問朝事,但其潛在的影響力,絕不可小覷!
納西月皎看到張綏之的反應(yīng),知他明白其中的分量,才繼續(xù)緩聲道:“老殿下年高德劭,余威猶在。他的掌上明珠,萊麗婭郡主……”她提到“萊麗婭”這個名字時,語氣里罕見地流露出一絲極淡的、近乎懷念的暖意,雖然轉(zhuǎn)瞬即逝,卻被敏銳的張綏之捕捉到了,“……與本夫人,尚有些故舊交情。你持我信去見,老殿下念在那點(diǎn)微末交情的份上,或能對你照拂一二。”
這無疑是一張極其珍貴的護(hù)身符!等于是為張綏之在波譎云詭的京城官場,提前找到了一座可以倚靠的冰山一角!
張綏之心中震撼,連忙雙手恭敬地接過信封,只覺得這薄薄的信箋重若千鈞。他深深一揖,語帶感激:“夫人厚愛,晚生……感激不盡!定當(dāng)謹(jǐn)記夫人教誨,在京謹(jǐn)慎行事,不負(fù)夫人今日提攜之恩!”
納西月皎微微頷首,臉上又恢復(fù)了那種高深莫測的平靜:“京城人脈,木府所能提供的,也僅限于此。剩下的路,能走多遠(yuǎn),終究要靠你自己。望你好自為之,莫要辜負(fù)了這份機(jī)緣,也莫要……讓我木府失望?!?/p>
“晚生明白!”張綏之鄭重應(yīng)道。
“去吧?!奔{西月皎揮了揮手,重新將目光投向身邊又開始偷偷練字的小木高,仿佛剛才那一番關(guān)乎一個年輕人未來命運(yùn)的交談,只是她日常政務(wù)中微不足道的一件小事。
張綏之再次躬身行禮,小心翼翼地捧著那封珍貴的信,倒退著出了書房。直到走出那幽靜的院落,來到陽光之下,他才長長地舒了一口氣,后背的衣衫,早已被冷汗浸濕。回首望了一眼那深邃的書房,他知道,今日這場召見,將是他人生一個至關(guān)重要的轉(zhuǎn)折點(diǎn)。前路是坦途還是荊棘,既有機(jī)遇,更有挑戰(zhàn),而這一切,才剛剛開始。
張綏之懷揣著那封沉甸甸的、來自攝政夫人納西月皎的親筆信,以及吏部那份決定他前程的任職文書,步履略顯沉重卻又帶著難以抑制的興奮,回到了家中。
剛踏進(jìn)家門,早已等候多時的父親張遠(yuǎn)亭和母親王氏便迎了上來。張遠(yuǎn)亭雖竭力保持著為人父的沉穩(wěn),但眼中閃爍的欣慰與激動卻難以掩飾。他接過兒子遞來的文書,仔細(xì)端詳著吏部鮮紅的印章,連連點(diǎn)頭,用力拍了拍兒子的肩膀,聲音帶著些許哽咽:“好!好!綏之,我兒果然沒有讓為父失望!進(jìn)京觀政,這是極好的起點(diǎn)!望你戒驕戒躁,勤勉任事,光耀門楣!”
母親王氏則是喜極而泣,一邊用帕子擦拭著眼角,一邊拉著兒子的手,上下打量,絮絮叨叨地囑咐個不停:“這一去京城,山高路遠(yuǎn),身邊也沒個知冷知熱的人照顧……聽說京城冬天冷得厲害,夏天又燥熱,吃的也不比家里……你可要當(dāng)心身體,按時吃飯,莫要熬夜用功……”
姐姐張雨疏站在父母身后,臉上也洋溢著由衷的喜悅,但眼神深處,卻藏著一絲不易察覺的落寞與不舍。她笑著打斷母親的嘮叨:“娘!綏之是去做官,又不是去受苦!您就別瞎操心了!咱們綏之這么聰明,肯定能照顧好自己!”她走到張綏之面前,替他理了理方才在木府因緊張而有些微皺的衣領(lǐng),語氣輕快卻帶著不易察覺的顫抖,“臭小子,真有你的!這么快就要飛走了!到了京城,可別忘了給家里寫信,也別忘了……你還有個沒出嫁的姐姐等著你給她撐腰呢!”
一家四口沉浸在巨大的喜悅與對未來的憧憬中,客廳里充滿了歡聲笑語。連下人們也都喜氣洋洋,為主家少爺?shù)母呱械脚c有榮焉。
花翎和阿伊朵興奮的跑過來一左一右挽住張綏之的手臂說:
“綏之哥哥!我們來了!”
“阿詩瑪頭目說你要去京城了,是真的嗎?”
張綏之被她們的熱情弄得有些窘迫,尤其是在父母面前,臉上不由得泛起紅暈,連忙輕輕掙脫,低聲道:“花翎,阿依朵,別鬧,我爹娘在呢?!?/p>
張遠(yuǎn)亭和王氏見到這兩個容貌俏麗、舉止卻大膽潑辣的部落少女,先是愣了一下,隨即互相對視一眼,眼中都露出了了然和些許無奈的笑意
阿詩瑪笑著上前,對張遠(yuǎn)亭和王氏行了個禮,爽朗地說道:“張同知,張夫人,恭喜恭喜!綏之公子高升,是我們麗江的榮耀!”
她指了指身邊的花翎和阿依朵,臉上帶著一種“你懂的”的笑容,“這兩個丫頭,吵著鬧著非要和張公子一起去。我想著,綏之此去京城,路途遙遠(yuǎn),身邊總得有個貼心的人伺候照應(yīng)。花翎和阿依朵身手都不錯,人也機(jī)靈,對綏之更是……一片真心。不如就讓她們跟著綏之一同上路,一路上也好有個照應(yīng),到了京城,也能照顧綏之的起居。不知二老意下如何?”
花翎立刻接口,搖著張綏之的胳膊,眼巴巴地望著他:“綏之哥哥,你就帶我們?nèi)グ桑∥覀儽WC聽話!給你洗衣做飯,端茶遞水,還能保護(hù)你呢!京城那么遠(yuǎn),壞人肯定多!”
阿依朵也用力點(diǎn)頭,小臉上滿是堅定:“對!我們會用刀,會射箭,誰敢欺負(fù)綏之哥哥,我們就揍他!”
張綏之看著二女充滿期待的眼神正要開口婉拒,母親王氏卻輕輕拉了他的衣袖一下,對他使了個眼色,然后笑著對阿詩瑪說:“阿詩瑪頭目有心了。這兩個姑娘……嗯,很是活潑可愛。只是,綏之是去赴任,帶著女眷,恐怕……”
“娘!”張雨疏忽然插話,她走到花翎和阿依朵身邊,拉起她們的手,笑著對父母說:“爹,娘,我看讓花翎和阿依朵跟著去,也沒什么不好。綏之年紀(jì)輕,沒出過遠(yuǎn)門,有她們兩個在身邊,既能照顧,也能作伴,總比他一個人孤身上路強(qiáng)。”
張遠(yuǎn)亭沉吟片刻,看了看兒子,又看了看一臉殷切的花翎和阿依朵,最終嘆了口氣,擺了擺手:“罷了罷了!年輕人有年輕人的緣法。綏之,既然阿詩瑪頭目一番好意,兩個姑娘也……真心實(shí)意,你就帶著她們吧。只是,一路上需以禮相待,不可逾越規(guī)矩,到了京城,更要謹(jǐn)言慎行,莫要惹人閑話?!?/p>
父親發(fā)了話,張綏之也不好再堅持。他看著眼前雀躍不已的花翎和阿依朵,心中五味雜陳,最終只能無奈地點(diǎn)了點(diǎn)頭:“……好吧。那就有勞二位妹妹了?!?/p>
“太好了!”花翎和阿依朵頓時歡呼雀躍,差點(diǎn)又要撲上來,被張雨疏笑著攔住了。
既然決定帶人同行,行程便需提前準(zhǔn)備。張綏之想了想,對父母說道:“爹,娘,京城路遠(yuǎn),吏部文書已到,不宜久拖。孩兒想……后日一早便動身,如何?”
雖然不舍,但張遠(yuǎn)亭和王氏也知官身不自由,只能點(diǎn)頭應(yīng)允。接下來的時間,整個張家都忙碌起來,為張綏之準(zhǔn)備行裝,打點(diǎn)禮物,安排車馬仆從,氣氛既熱鬧又帶著離別的傷感。
夜幕降臨,喧囂漸止。張綏之回到自己房間,整理著書籍和文稿,心中對即將開始的仕途之路充滿了未知的興奮與一絲忐忑。京城,那個象征著權(quán)力與夢想的中心,等待他的將是怎樣的風(fēng)景?
他正出神間,忽然聽到隔壁姐姐房內(nèi)傳來隱隱的啜泣聲。張綏之心頭一緊,放下手中的東西,輕輕走了過去。推開虛掩的房門,只見張雨疏并未點(diǎn)燈,獨(dú)自一人坐在窗邊的暗影里,肩膀微微抽動,正用手帕偷偷抹著眼淚。
“姐姐?”張綏之輕聲喚道,走到她身邊蹲下。
張雨疏嚇了一跳,連忙擦干眼淚,強(qiáng)顏歡笑道:“沒……沒什么,眼里進(jìn)了沙子。”
張綏之看著姐姐紅腫的眼眶,心中一陣酸楚。他取出自己的手帕,溫柔地替姐姐擦拭臉上未干的淚痕,故作輕松地調(diào)侃道:“姐姐可是麗江城有名的美人,這一哭,眼睛腫得像桃子,可就不漂亮了。將來要是嫁不出去,弟弟我在京城當(dāng)再大的官,臉上也無光啊。”
若是平日,張雨疏定要嗔怪著擰他的嘴,可此刻,她只是怔怔地看著弟弟在月光下愈發(fā)清俊的側(cè)臉,眼淚反而流得更兇了。她忽然伸出雙臂,緊緊抱住了弟弟,將頭埋在他的肩窩里,聲音哽咽:“臭小子……說走就走……以后……以后家里就剩我一個人了……爹娘年紀(jì)也大了……”
感受著姐姐溫?zé)岬臏I水浸濕了自己的衣襟,聽著她話語中濃濃的不舍與依賴,張綏之的心也軟成了一片。他輕輕拍著姐姐的后背,像小時候哄她一樣,柔聲安慰道:“姐姐放心,我又不是不回來了。京城雖遠(yuǎn),但書信往來方便。我會經(jīng)常給家里寫信的。爹娘有你照顧,我最放心不過。等我在京城站穩(wěn)腳跟,一定接你和爹娘去京城看看,好不好?”
張雨疏在弟弟懷里悶悶地點(diǎn)了點(diǎn)頭,過了一會兒,才抬起頭,用力捶了幾下張綏之的胸口,破涕為笑,帶著鼻音嗔道:“哼!就會說好聽的!到了京城,見了那些京城的名門閨秀,可不準(zhǔn)忘了家里這個兇巴巴的姐姐!”
“怎么會?”張綏之握住姐姐的手,眼神認(rèn)真而溫暖,“你永遠(yuǎn)是我最好的姐姐?!?/p>
姐弟二人相視一笑,離別的愁緒在親情中悄然融化。窗外,月色如水,靜靜地籠罩著即將遠(yuǎn)行的游子和留在家中的親人。新的旅程,即將開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