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節:評審會的刁難
新加坡科技創業中心,十七層會議室。
巨大的落地窗外是濱海灣的全景,但此刻會議室內的空氣卻凝重得令人窒息。
長桌一側坐著五位評審委員。正中央的,正是David Tan——四十出頭,穿著淺藍色定制襯衫,袖口隨意挽起,露出價值百萬的百達翡麗。他正低頭翻看著我的項目計劃書,食指有節奏地輕敲桌面。
那是陸司琛的小動作。他們果然是同類。
“蘇小姐。”David終于抬頭,笑容得體,眼神卻冷,“你的項目很有創意。將亞洲傳統工藝數字化,通過跨境電商和文創IP開發實現商業化——這個切入點很好。”
“謝謝。”我坐在他對面,雙手在桌下輕輕護住微隆的小腹。今天特意選了寬松的西裝外套,但懷孕四個多月的體型已經難以完全掩飾。
“但是。”David合上計劃書,身體前傾,“我有幾個實際問題。第一,你計劃中的第一個標桿項目是‘南洋娘惹刺繡數字化檔案’,需要與新加坡國家博物館和至少五家私人藏館合作。你憑什么認為,這些機構會信任一家剛成立、毫無業績的公司?”
Sophia坐在我身邊,正要開口,我輕輕按住她的手。
“憑兩樣東西。”我打開平板電腦,將屏幕轉向評審團,“第一,專業團隊。我們的首席顧問是前大英博物館亞洲部策展人Dr. Eleanor Shaw,她已經口頭同意加入。技術負責人是麻省理工媒體實驗室的前研究員李明哲。這是他們的推薦信和意向協議。”
屏幕上滾動展示著郵件和文件。幾位評審交換了眼神,David的臉色微不可察地沉了一分。
“第二,”我繼續,“憑獨家資源。我已經獲得蘇北堂女士私人收藏的全面數字化授權——她收藏著現存最完整的二十世紀初娘惹刺繡品,共計三百七十二件,其中四十七件是孤品。”
會議室里響起輕微的吸氣聲。
蘇北堂是南洋收藏界的傳奇,九十高齡,深居簡出,無數博物館和收藏家求而不得。前世,我在陸家的一次宴會上偶然幫過她一個小忙,她記了三年。重生后,我第一時間聯系了她。
“蘇北堂女士……”一位女性評審忍不住開口,“她不是從不對外授權嗎?”
“她是我母親的遠房姑母。”我半真半假地說。實際上,母親確實有南洋親戚,但早已失聯。這個身份足以解釋一切。
David的手指敲擊桌面的節奏亂了。
“就算如此。”他重新掌握節奏,“蘇小姐,創業是極其耗費精力的事。而你……”他的目光落在我腹部,“你懷孕了,對嗎?”
空氣凝固了。
Sophia的手在我手腕上收緊。我們預想過這個問題,但沒想到他會在正式評審會上如此直接地提出——這近乎冒犯。
“是的。”我平靜地回答,“雙胞胎,十七周。”
“恭喜。”David的語氣聽不出絲毫恭喜的意味,“但作為評審主席,我必須考慮風險。孕期、生產、產后恢復,至少會占用你一年以上的時間和精力。而初創公司最關鍵的,就是創始人的全情投入。”
他頓了頓,環視其他評審:“我們這筆補助金雖然只有五十萬新幣,但代表著政府對初創企業的背書。我們需要確保,這筆錢交給一個能夠百分之百投入的團隊。”
“David,”那位女性評審皺眉,“這涉及到個人**和性別歧視……”
“是風險評估。”David打斷她,“蘇小姐,請你理解,這是納稅人的錢,我們必須謹慎。除非你能證明,你的身體狀況不會影響公司運營。”
我看著他的眼睛,看到了那里面隱藏的得意。
陸司琛一定跟他說了什么。也許不是明確的指示,但至少暗示了“適當增加難度”。
“我理解您的顧慮。”我從文件夾里取出兩份文件,“這是新加坡國立大學附屬醫院開具的健康證明,證明我目前身體狀況良好,可以正常工作。以及,”我抽出第二份,“這是我的醫療團隊名單——包括一位私人產科醫生、一位營養師、一位孕期健身教練,全部費用由我個人承擔,不會動用公司資金。”
“更重要的是,”我站起身——這個動作讓所有人一愣,“我任命Sophia Chen為公司的聯席CEO。在我需要休產假期間,她將全權負責公司運營。這是我們的聯合創始協議,已經公證。”
我把協議副本分發給每位評審。
最后一頁,有我和Sophia的簽名,以及律師事務所的蓋章。
David翻看著協議,臉色終于變了。
他沒想到我準備得如此充分,沒想到我會讓出CEO的位置——哪怕只是暫時的。這打亂了他預設的“孕婦無法勝任”的攻擊路線。
“聯席CEO……”他喃喃道,“很有創意。但蘇小姐,你如何保證決策效率?兩個CEO,聽誰的?”
“聽章程的。”Sophia終于開口,聲音冷靜鋒利,“協議里寫得很清楚,日常運營我負責,戰略方向和重大投資蘇小姐決定。我們合作七年了,David,你了解我的風格——如果我覺得不合適,根本不會坐在這里。”
David認識Sophia。他們是同一所大學的校友,雖然不同屆。
會議室陷入沉默。其他四位評審開始交頭接耳。
“我需要一點時間。”David最后說,“蘇小姐,請你們到外面等候。十五分鐘后,我們會宣布結果。”
我和Sophia起身離開。
門關上的瞬間,我聽見里面傳來激烈的討論聲。
第二節:診室里的陰影
等候區,Sophia去走廊盡頭接工作電話,我獨自坐在沙發上,手掌心全是汗。
不是因為評審會——那一局我已經盡力,成敗在天。
而是因為,十五分鐘后,我要去醫院做第二次詳細孕檢。上次醫生含糊地說“一個胎兒的情況需要進一步觀察”,約了今天的專家會診。
重生后我一直告訴自己,這一世一定要護住孩子。可如果……如果身體條件不允許呢?
如果歷史無論如何都會重演呢?
“蘇清婉?”
我抬起頭,看見林峰站在面前,手里拿著一個紙袋。
“林助理。”我立刻恢復冷靜,“有事?”
“陸總讓我送這個給你。”他把紙袋遞過來,“他說,你看過之后,應該會用得上他給的名片。”
我打開紙袋,里面是一份文件。
只看了第一頁,我的血液就幾乎凝固。
那是一份背景調查報告,對象是Sophia Chen。
不是現在這個在新加坡創業的Sophia,而是七年前,在香港某投行工作的Sophia。那時她用的是另一個名字:沈佳寧。
報告詳細記錄了她卷入的一樁內幕交易案。雖然沒有直接證據,但她當時的男友——也是她的上司——因此入獄三年。她本人被行業禁入五年,之后改名換姓,來到新加坡重新開始。
最后一頁,是陸司琛手寫的兩行字:
「每個人都有過去。
你確定,你了解你的合作伙伴嗎?」
“陸總還說,”林峰壓低聲音,“David Tan是Sophia前男友的堂兄。當年那件事,David家也受了不小牽連。你覺得,他為什么愿意來參加今天的評審?”
紙袋在我手中顫抖。
不是生氣,是恐懼。
陸司琛只用了不到二十四小時,就挖出了Sophia隱藏最深的秘密。而他特意選擇在評審會結束前讓我知道,時機把握得何其精準。
“他現在哪里?”我問。
“樓下咖啡廳。”林峰說,“陸總說,如果你改變主意,他在那里等你到三點。”
我看了眼手表:兩點四十五。
“告訴他,不必等了。”
我站起身,把文件塞回紙袋,走進女洗手間。鎖上門,將文件一頁頁撕碎,沖進馬桶。
然后看著鏡子里的自己。
臉色蒼白,眼下有淡淡的青黑。但眼神是堅定的。
Sophia有沒有過去,我不在乎。前世我身敗名裂時,只有她從英國打來電話,說“如果需要,我這里永遠有你的位置”。那時她還不知道我遭遇了什么,只是出于朋友的本能關心。
這一世,我主動聯系她,她二話不說就接下了這個前途未卜的項目。
這就夠了。
手機震動。是Sophia:「討論結束了,他們讓我們回去。」
我整理好表情,走出洗手間。
第三節:意料之外的結果
重新走進會議室時,David的表情很奇怪。
不是得意,也不是憤怒,而是一種……復雜的審視。
“蘇小姐,請坐。”他指了指座位,“經過討論,我們決定——”
他的手機響了。
David皺眉看了一眼,正要掛斷,卻突然愣住。他抬頭看了我一眼,眼神里有什么東西一閃而過。
“抱歉,接個緊急電話。”他起身走到窗邊,背對著我們。
通話很短,不到一分鐘。但David回來時,整個人的氣場都變了。
“剛剛說到哪了?”他重新坐下,手指無意識地轉動鋼筆,“哦,對。我們決定……”
他停頓了三秒。
這三十秒像三年那么長。
“我們決定,全額批準你的補助金申請。”
Sophia的手猛地抓住我的胳膊。我聽見自己心臟劇烈跳動的聲音。
“但是,”David繼續說,“有幾個附加條件。第一,資金分三期撥付,第一期二十萬今天到賬,第二期十五萬在項目第一階段驗收后,第三期十五萬在項目商業化落地后。”
“第二,你需要每季度向委員會提交詳細進展報告,并接受不定期審計。”
“第三……”他看著我,眼神深不可測,“你需要簽署一份承諾書,保證在未來三年內,公司總部不遷離新加坡,核心團隊不變動。”
“就這些?”我問。
“就這些。”David把準備好的合同推過來,“如果沒問題,現在就可以簽字。律師在場,可以當場公證。”
我快速瀏覽合同條款——和他說的一致,沒有隱藏陷阱。
簽字時,我的手很穩。
最后一筆落下,David伸出手:“恭喜,蘇小姐。期待你的表現。”
我握了握他的手,感覺到他掌心有汗。
“謝謝。”我說,“也請替我謝謝那位打電話的朋友。”
David的表情僵了一瞬,隨即恢復如常:“我不明白你在說什么。”
但我明白了。
那個電話,一定是陸司琛打的。
他改變了David的主意——用某種我不知道的方式,也許是交易,也許是威脅。
為什么?
不是說好六個月互不打擾嗎?
離開大樓,坐進車里,Sophia終于忍不住問:“剛才發生了什么?David的態度轉變得太突然了。”
“陸司琛插手了。”我簡單說。
“他?為什么?”
“不知道。”我看著窗外,“也許是為了展示他的掌控力——即使在新加坡,他也能左右我的命運。也許……是別的什么。”
手機震動。一條陌生號碼發來的信息:
「錢拿到了,就好好做。別讓我后悔今天的決定。
——陸」
我沒回復,直接刪除。
但下一秒,另一條信息跳出來,是診所的護士:
「蘇小姐,請您盡快到醫院。陳醫生需要緊急見您。」
第四節:兩個心跳,一個選擇
婦產專科診所,B超室。
冰涼的耦合劑涂在腹部,探頭緩緩移動。屏幕上,兩個小小的身影漸漸清晰。
一個活潑好動,小手小腳不停地揮舞。另一個則安靜得多,蜷縮在角落,心跳微弱。
陳醫生,一位五十多歲的華裔女醫生,眉頭緊鎖。
“蘇小姐,”她指著屏幕上安靜的那個胎兒,“這是寶寶B。你看,他的心臟發育……有些問題。”
我的呼吸停止了。
“什么問題?”我的聲音在顫抖。
“左心發育不良綜合征。”陳醫生說,“簡單說,左心室比正常小很多,無法承擔正常的泵血功能。這種情況,孩子出生后需要立即進行一系列復雜手術,而且……”
“而且什么?”
“而且存活率不高。即使手術成功,未來也可能面臨多次手術,終身服藥,生活質量……”她沒說完,但意思很明白。
房間在旋轉。
我抓住檢查床的邊緣,指甲深深陷進塑料墊里。
“另一個寶寶呢?”我問,聲音嘶啞。
“寶寶A完全健康,發育指標都很好。”陳醫生嘆了口氣,“蘇小姐,你現在面臨一個艱難的選擇。雙胞胎共用胎盤,這意味著……”
“意味著如果繼續妊娠,健康的孩子也可能被影響。”我替她說出來,“而如果進行選擇性減胎,只保留健康的那個……”
陳醫生點頭:“這是醫學上最理性的選擇。手術風險相對較低,健康孩子的存活率會大大提高。而且你現在孕周還來得及。”
理性。
多么冰冷的詞。
前世,陸司琛也說過同樣的話:“理性一點,清婉。這個孩子來得不是時候。”
那時我哭著求他,最終還是被拖進了手術室。然后大出血,失去生育能力,也失去了活下去的勇氣。
“如果……如果我要保住兩個孩子呢?”我問。
陳醫生沉默了很久。
“那將是一條非常艱難的路。”她終于說,“你需要從現在就接受最嚴格的監控,可能需要提前住院。寶寶B出生后要立即手術,費用極高——我指的不是幾十萬,可能是幾百萬新幣,而且需要去美國或歐洲的頂尖兒童心臟中心。”
“更殘酷的是,”她的聲音放輕,“即使付出一切,孩子可能還是留不住。而在這個過程中,寶寶A的健康也可能受影響,你也可能面臨生命危險。”
我躺在檢查床上,看著天花板。
眼淚無聲地滑落,沒入鬢角。
“我需要時間考慮。”我說。
“一周。”陳醫生站起身,“一周后給我答復。這期間,我會給你安排最詳細的檢查,也會幫你聯系國外的專家。但是蘇小姐……”
她把手放在我肩上:“作為醫生,我必須告訴你,有時候放手,也是一種愛。”
離開診所時,天色已近黃昏。
新加坡的夕陽很美,橙紅色的光灑滿街道。行人匆匆,電車叮當,整個世界正常運轉。
只有我的世界,剛剛崩塌了一次又一次。
手機里有三個未接來電,都是Sophia。還有一條信息:
「陸司琛來公寓樓下了,說要見你。我說你不在,他就在車里等。已經等了一個小時。」
我擦干眼淚,攔了一輛出租車。
“去哪兒?”司機問。
我想了想說:“River Valley,但請開慢一點。”
我需要時間。
需要想清楚,該怎么面對陸司琛。
該怎么告訴他,我們的孩子中,有一個可能活不下來。
該怎么面對自己內心那個瘋狂的聲音——那個說“即使拼上一切也要兩個都保住”的聲音。
出租車駛過濱海灣,金沙酒店的燈光已經亮起,像一艘巨大的金色帆船,航行在暮色里。
而我知道,我人生中最艱難的選擇,就在前方等著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