從案發(fā)現(xiàn)場出來,晏同殊并沒有什么特別的發(fā)現(xiàn),又帶人去了文正身的家。
文正身剛出生喪母,七歲喪父,只有一個多病的祖母與他一起生活。
而祖母也在去年離世了。
因此文正身家中空無一人。
文正身的家十分小,只有一間臥房一間廚房加一個茅廁。
兩米不到的院子里還掛著他晾曬沒取下來的衣服。
都是些素色,洗了多次,隱隱發(fā)白。
晏同殊先去了文正身的臥房,臥房內(nèi)放著一張書桌,一個衣柜,一張床。
床很整潔,翻開枕頭,下面放著幾張票據(jù),大部分是借條,其中一張是當鋪的,抵押物是一只金簪。
讀書很花錢,筆墨紙硯都很貴,文正身欠債實屬正常。
晏同殊將當鋪的票據(jù)交給衙役,讓對方去將抵押物暫時借回縣衙。
檢查完床,晏同殊又打開衣柜,衣柜里只放著一些衣服,和院子里掛的區(qū)別不大。
她關(guān)上柜門,看向書桌。
書桌靠窗,保證了采光,上面堆滿了文正身詩文和讀書筆記,畫作。
晏同殊將讀書筆記拿起來翻閱,字跡過于凌厲,浮夸又懸浮,行文之間諸多不滿,借古諷今,晏同殊一下對文正身有了一個具體的印象。
初進賢林館,遭受毀滅性打擊,憤世嫉俗的同仁就是這般。
晏同殊放下書,往下翻,下面壓著文正身三次科舉京考的身份證明。
三次京考失敗,難怪胸懷怨懟,郁結(jié)難消。
晏同殊又翻開書桌上的畫作《夜雨山神廟》。
孤山獨廟,百鬼夜行。
陰深,混亂,可怖。
雨霧中,山神廟的遠處,隱隱約約藏著幾座山峰。
晏同殊眉心擰起,松山?
對,那幾座山峰,就是松山,和喬輕輕畫作中的松山十分相似。
為什么文正身的畫作中有《松山聽雨圖》中的松山?
是取材于一處嗎?
還有另有居心?
晏同殊對文正身的懷疑更深了,尤其是在這幅《夜雨山神廟》之后。
難不成真是他殺人,并畏罪潛逃?
從臥室出來,晏同殊檢查了其他地方,廚房狹小只能容納一個人轉(zhuǎn)身,灶臺上的柜子里,只有兩只碗和一雙筷子,其中一只碗還有碰撞出的缺口。
柴房里的柴火不多,只占了三分之一的空間。
客廳也只有一張桌子,兩把椅子,一個水壺,兩個水杯。
客廳墻面掛著文正身自己寫的字,字體較讀書筆記上的更為狂放,意氣風發(fā),看紙張的泛黃程度,應(yīng)該是文正身早年創(chuàng)作。
其他的就沒有了。
文正身的家很小,院子也小,一眼可以看盡。
晏同殊讓徐丘帶人將文正身的家暫時封起來,并將《夜雨山神廟》帶回府衙,然后又去了喬馬兩家,查看喬輕輕和馬天賜的臥房。
喬馬兩家都各自開了一家成衣鋪,鋪內(nèi)幾個老師傅,一年能賺不少銀子,但遠沒有到富貴的地步,汴京房價高昂,因為府宅也只是略微大一些罷了。
因此,喬輕輕和馬天賜只有臥房,沒有院子。
馬天賜的臥室內(nèi),沒有什么奢華的東西,書香味十足,堆滿了許多自己收藏購買的畫作書法。
桌上硯臺內(nèi)的墨水已經(jīng)干了,旁邊擺放著一張同樣干了的毛筆。
旁邊放著寫了一半的詩,僅有的兩句寫滿了相思。
喬輕輕的臥房,一進去就能聞到一股淡淡的花香。
衣柜內(nèi),裝滿了各種花色的裙子,梳妝臺上擺滿了胭脂水粉首飾,足見其愛美程度。
墻上掛著一副少女提燈圖,圖上嬌俏的少女就是喬輕輕本人。
從用筆和用色習慣上看,應(yīng)當是喬輕輕自己畫的。
晏同殊問桃紅:“你家小姐沒有在家練字練畫的習慣嗎?”
桃紅低著頭,手指死死地掐著袖子:“回府尹大人,我家小姐雖然在外素有才名,但是其實不愛書畫,只愛胭脂水粉,游樂打扮。
以前老爺夫人請了先生逼著小姐學習,不學就打小腿,小姐只能每日練習。兩年前,小姐書畫已成,沒了先生督導,看見筆墨紙硯就厭煩,若非實在需要,小姐絕不動筆?!?/p>
晏同殊翻看桌上僅有的兩本書,上面偶爾有一些小貓小狗,寥寥幾筆勾勒,筆觸幼稚,畫得也很丑,但是活靈活現(xiàn),十分逗趣,晏同殊將書收起來問道:“你家小姐讀書時的筆墨可還有?”
桃紅絞手帕絞得更兇了:“回府尹大人,如奴婢前頭所說,我家小姐對過去被逼學習的事情十分厭煩,得了自由后便更不愛動筆了。也因此更厭煩以前被逼迫的時光。有一次小姐和夫人吵架,小姐一氣之下,把以前所有的畫作書法都燒了。不管是讀書時,還是成名后,一張沒留。”
晏同殊點點頭:“既如此,便罷了?!?/p>
晏同殊轉(zhuǎn)身離開:“對了,這兩本書我?guī)ё吡?。?/p>
桃紅愣住了。
……
晚上,晏同殊坐在馬車內(nèi),還在想案子。
珍珠勸道:“少爺,咱別想了,都快到家了?!?/p>
晏同殊手撐著下巴:“我也不想啊,可是腦子控制不住。而且,府衙不能一直拘著喬輕輕和馬天賜的尸體不放,總得讓他們下葬吧。案子不破,尸體下葬,我怕未來有了思路,遺漏什么線索,不好驗證。”
珍珠長長地嘆了一口氣:“唉,當官好難啊?!?/p>
是啊。
晏同殊無比幽怨地看向賢林館的方向,所以她為什么不能繼續(xù)在賢林館修書?
到底是哪個殺千刀的舉薦她去開封府?
“到了,少爺。”
馬車停穩(wěn),金寶掀開簾子,讓晏同殊和珍珠下來,自己再去停馬車。
晏同殊和珍珠甫一進門,便撞見從里面出來的周正詢。
周正詢滿臉愁容,眉宇間凝著化不開的郁結(jié),甚至還帶有幾分哀怨。
他看到晏同殊,拱手行禮:“晏大人?!?/p>
晏同殊略一頷首,就往里走。
以前大家是不想傷害晏良玉,所以對周家一再忍著。現(xiàn)在既然晏良玉已經(jīng)決定退婚,晏家也就沒必要再和周家虛以委蛇。
更何況,周家此前種種行徑,早已將晏家的情分消耗殆盡。
沒想到晏同殊要走,周正詢卻向右一步擋住了她的去路,這次他換了稱呼,聲音帶著懇求:“晏大哥?!?/p>
晏同殊駐足,定睛看他:“有事?”
周正詢眼簾低垂,唇瓣幾度抿緊,方艱澀道:“晏大哥,我今日來見良玉,她……她不肯見我?!?/p>
晏同殊聲音清冷:“良玉性子倔,她當初認定了你,娘,姐姐,和我都勸過,她不愿意低頭。那時我們勸說不動,如今她決意和你劃清界限,你若想讓我?guī)湍阏f項,我同樣無能為力?!?/p>
周正詢聲音低悶:“我知道我母親的所作所為很讓人難堪,但是我已經(jīng)在盡力說服她了?!?/p>
晏同殊揉了揉太陽穴,耐性漸失:“所以呢?”
盡力說服了,努力說服了,這話她聽了幾年了,有用嗎?
到底說服在哪里了?
周正詢急切道:“晏大哥,良玉是你的妹妹,你能不能幫幫我們?”
晏同殊強壓胸中翻涌的怒火:“我怎么幫你?難道我能幫你說服你娘嗎?”
許是晏同殊沒真壓住自己語氣里的憤怒,周正詢神色一慌:“我、我并非此意?!?/p>
晏同殊:“那你到底什么意思!”
晏同殊聲調(diào)微揚。
“我……我……”周正詢吞吐片刻,終于道出來意,“晏大哥,我如今正在吏部候缺……”
晏同殊挑眉,所以呢?
所以周家一分錢不出,就指著晏家和錢家拿錢打點?
周正詢將身子躬得更低,幾乎不敢抬頭:“我也知此請強人所難……但……我聽說開封府司錄參軍一職空缺,若得府尹舉薦,吏部通常都會準予。如……如果我能有個職位,在開封府當差,我娘就能寬下心,也不會再為難良玉?!?/p>
周正詢說完,抬起頭,一臉期待,然而晏同殊整張臉都冷了下來。
“周正詢,”晏同殊聲音冷如寒鐵,“你是覺得如今盯著晏家的眼睛還不夠多,讓我剛上任開封府就為你徇私,然后等著被人彈劾嗎?”
周正詢頓時慌了神色:“我,我不是這個意思。晏大哥,我也是進士及第,按理說是夠資格的。”
晏同殊背過身,深呼吸,努力將對周家的火氣壓下去。
“周正詢?!?/p>
調(diào)整好脾氣,晏同殊轉(zhuǎn)過身再度面對他,字字清晰:“你的意思是,因為你娘一直拖延,反對,不同意,所以希望我們晏家為你讓步之后再讓步,對嗎?”
周正抿緊唇瓣,噤若寒蟬。
“周正詢,你自己的想法呢?”晏同殊逼近一步,目光如炬,“從良玉十三歲到如今快十七歲,將近四年的時間,中間周家晏家來回拉扯,疲憊不堪。每回談婚事,你娘就稱病,每回晏家都在加注。你們兩個人的感情問題,似乎變成了兩家人的拉扯和利益分割。那你呢?”
她話音微頓,聲線更沉,“現(xiàn)在你的想法,還和十四歲時毅然決然與十三歲的良玉私奔時一樣嗎?”
周正詢眼神茫然:“晏大哥,此話何意?”
“這四年,我們聽到的最多的是你父親的想法,你母親的想法,周家的想法,那你呢?”晏同殊一字一句,“你的想法是什么?!”
周正詢急不可耐地表忠心:“我對良玉是真心的!”
“我從未懷疑過你的真心?!标掏饨財嗨脑?,“好,既然你聽不懂我的問題,那我換個方式問你。我已經(jīng)向吏部言說,將司錄參軍候選事宜全權(quán)交予吏部定奪,我不可能在這個時候出爾反爾,為你徇私。
那么,你要讓良玉等多久?如果今天,我明明白白告訴你,你母親仗著良玉是女孩子,婚約拖下去,良玉年齡大了吃虧,對晏家毫無顧忌的逼迫,我們晏家已經(jīng)忍夠了。
現(xiàn)在你和良玉要在一起,只有一條路能走,私奔,你還敢和十四歲時一樣,帶著良玉不顧一切地私奔嗎?如果你敢,我相信,周夫人周大人會和當初一樣讓步,讓你們成婚。你敢嗎?”
晏同殊說話時,目光如一把利刃直刺周正詢。
周正詢被她目光所懾,下意識地后退半步:“但……我娘這兩年身體不好,一直在反反復復地生病?!?/p>
周正詢唇瓣翕動,低聲道:“周家好不容易走到今天,若是因為我一人之過,毀了父親半生心血,我……身為人子,實在是太不孝了?!?/p>
不出所料的回答。
晏同殊失望地搖了搖頭。
真心仍在,只是已經(jīng)做不到如當初那般純粹了。
四年,周正詢從十四歲長大到了十八歲。
他金榜題名,進士及第,周家也步步高升。
這四年,他懂了什么叫權(quán)勢,懂了什么叫家族,懂了什么叫權(quán)衡利弊。
他對良玉仍然真心,只是在他的心里,良玉的順序一再往后挪,已經(jīng)沒那么重要了。
十四歲的少年,心性單純,可以為了愛情一往無前,無所畏懼。
十八歲的周家繼承人,卻再也做不到了。
晏同殊不再多言,帶著珍珠轉(zhuǎn)身離去,才行出數(shù)步,便見晏良玉從廊柱后轉(zhuǎn)出,靜靜相候。
"都聽見了?"晏同殊溫聲問。
晏良玉微微頷首,神色平靜得令人心疼:“原本追出來,是想聽聽他究竟要對我說些什么?!?/p>
晏同殊拍了拍她的肩膀:“沒關(guān)系,總能想到辦法把庚貼拿回來。大不了,你大哥我拿著正三品的官位上門去討要,周家不敢不給這個面子?!?/p>
晏良玉苦笑了一下:“再說吧。大哥,今天姐姐也來了,和娘正在食膳廳一邊說話一邊等你呢?!?/p>
“嗯?!标掏鈶?yīng)道:“那我們快些?!?/p>
用過晚膳,晏良容,晏夫人,晏同殊,晏良玉,四人坐著飲茶。
晏良容對晏同殊說道:“同殊,姐姐這次過來是有事要提醒你。”
晏同殊立刻正襟危坐:“姐姐請說?!?/p>
晏良容從懷中掏出一份名單,讓珍珠交給晏同殊,晏同殊接過,上面是幾個不認識的名字,她疑惑地問:“姐姐,這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