霜見不理解這樣的自己,甚至感到微弱的失望和鄙夷。
但混亂的思緒容不得他去審判和糾正,畢竟早已沒有所謂的正軌可言。
這種頭痛欲裂、渾身顫栗、烈火自肺腑中燃燒蔓延開的滋味他已經分外熟悉,可身旁的少女顯然第一次見,她因而恐慌不已。
她柔軟的手過來攬他的肩膀,她想把他抱到自己的腿上,護住他的半身,讓他起碼不會因為無意識的掙動而在黑暗中撞得頭破血流。
她手忙腳亂地用袖子擦著他額上頸上的汗液,那軟滑的布料每次經過他的面龐都帶去一陣淺淡的香風。
她在喋喋不休地訴說著什么,或是試圖用語言為他提供一些她自以為能生效的安撫……
霜見體內好像分裂出了兩個靈魂,其中一個他無比排斥這一切的發生,他想將這個無限靠近他的女子遠遠推開,他痛恨她的手每次在他肌膚上流連的那種觸感,也厭惡她強忍哽咽念叨個不停的柔弱嗓音,它們毫無疑問加重了他的痛苦,如同在他體內放置了助燃劑,助長了烈火的焚身,叫他難以自處。
可另一個他居然在抓鶯時的手,將它死死地握在掌心中,貼在滾燙的面頰邊,壓不住喘息地蹭動,將她短暫的驚愕和不知所措的縱容視為止痛的麻藥,甚至想要……怎么可以這樣?!
“離我、遠、一點!”
霜見從唇齒間艱難擠出這幾個字,他的聲音也微弱沙啞至極。
鶯時靠得極近才聽清他在說什么,她下意識要遵從,準備把霜見小心放回地上,自己則隔出去幾步遠來關照他的情況。
她對這個指令是沒有異議的,奈何她的手仍在被霜見用力地抓著,根本難以抽動,她完全走不開。
甚至,懷里的人因她抽離的趨勢而越發不安,他掙扎著轉過身,臉貼上她的腰腹,一手繞到背后緊緊抱住了她。
“……!”
鶯時當即石化了一般僵硬不動,向來只有她去親昵依賴別人的份,此刻她明顯意識到霜見非常需要她,且他的肢體動作真的好直白……
肚子上能感受到鮮明的熱意,發著高燒的霜見完全是個大號暖寶寶,溫度都不是什么重點,重點是她都能感知到霜見的五官,他的鼻梁緊緊貼著她的小腹,整個人都像要埋進她身體里了似的……
救命啊!
鶯時心里在土撥鼠尖叫,她十分清楚現在絕不是什么該感覺到害羞的場合,一切都是病人難以自控的本能反應,但她也有本能啊,她也控制不了自己的臉紅心跳。
她在心中不停催眠自己,霜見是她異父異母相依為命的弟弟!警告自己,霜見現在神志不清她絕不該心猿意馬!斥責自己,如此危急時刻她整這些出戲的心理活動實在太過分!
鶯時想清楚后馬上變得自責,連帶著燒到臉上的溫度也快速褪去,她當下便判斷霜見那句口不對心的話也許只是覺得有些丟臉,是不想在她面前暴露出自己的軟弱。
但實際上處于病痛狀態中的人,是控制不住想要去拉別人的手的。
鶯時很能理解這樣的心態,她想讓霜見的心理也不要那樣煎熬,肉.體苦痛早已夠難受了,忙道:“我不走,我一直在你身邊陪著你,哭也沒關系的!你已經很能忍了……”
可她話沒有講完,緊箍著腰身的力就已經卸去——懷里的人不見了。
他撤離她身旁的時候,鶯時連一片衣角都沒有摸到。
方才緊抓不放的人是他,一瞬間避之不及的人也是他。
“……霜見?”鶯時的嗓音難免抖了起來。
洗髓泉之域中的黑暗是鋪天蓋地的,當霜見有意識地拉開距離后,她甚至不知道他到了哪里。
她試圖分辨另一道喘息的所在方位,但整個空間安靜極了,只有她自己的呼吸心跳分外明顯,就仿佛霜見憑空消失了一般!
這么短短的時間內,他也不可能走得多遠呀。
現在變成鶯時自己有點害怕了。
視野被剝奪會讓她恍惚間懷疑自己是一個人留在這片神秘領域,她就要被黑暗給吞沒了……
“霜見!”她變成蹲姿縮成一團,哀求著,“我一個人會害怕,你在哪里呢?出個聲音好不好……你離開了嗎?”
“……沒有?!?/p>
萬幸,相隔兩米左右的地方有一聲低低的應答響起了,鶯時沒有被一個人留在這里!
她的心跳勉強慢下來兩分,只是說話還有些語無倫次:“我、我還以為你走掉了!你不要動,我不過去了,你想和我保持些距離,對嗎?”
“……嗯?!?/p>
這句回應來得很慢,但能得到霜見的準確回答,鶯時已經很滿足了。
她很能理解現在她和他的交流可能都在給他徒增負擔,就像她生病的時候也不想理媽媽跟她講的話一樣。
在得到這個確認后,鶯時就默默地縮坐在原地,不說話了。
雖然有些坐立難安,但她已經比霜見要好受多了。
鶯時盡量保持安靜,哪怕她很不適應這樣過度靜謐的黑暗環境,也在努力試著控制住自己,千萬不要像個第一天進課堂的小學生般抓耳撓腮。
“……”
霜見的眉頭蹙得越發之緊,并非因為肉身的煎熬,也并非由于鶯時無意識創造的細微動靜。
而是他惱恨于,鶯時分明已經和他拉開距離了,可他的心神卻仍在為其牽動。
——他在關注她,聽她不平穩的呼吸和很偶爾衣料摩擦的聲音。
他了解她此刻在強壓內心的浮躁,了解她的無所適從,了解沉默只會讓她更不安。
“……和我說說話吧。”
霜見虛弱的話語出口,驚訝的不止有鶯時,他自己的心神也為之一晃。
但他沒有試圖收回這句源于一時沖動出口的話,只是咬緊牙關克制住嗓音中的顫抖,繼續補充道:“講……你從前的事……”
關于那個大千界中的她的一切。
“真的嗎?是不是我在旁邊嘰嘰喳喳的反而能幫你轉移些注意力?”鶯時怔愣過后,語氣里帶上了點小小的雀躍之情,她顯然是更愿意通過交流來沖散內心的忐忑的。
她除了初見時自我介紹外,后來再沒有對霜見聊過自己現實的事。
她的心思說不上細膩,但也絕不粗獷。
她明白兩個人前世的生活水平不太一樣,她討論自己的過去可能不是什么好話題,哪怕她本意沒有一點不好的地方,都可能因為表達不當而顯出優越或者冒犯。
但此刻霜見主動提出想了解她。
“你想聽哪方面呢?”鶯時小心翼翼道。
干餅的印象在腦海里揮之不去。
霜見靜靜閉上眼睛,問:“……你,喜歡……吃什么?”
“咕?!?/p>
鶯時的肚子又適時地叫了一聲。
她尷尬地輕咳了一下,稍稍加大音量道:“我愛吃的東西可太多了,說也說不完……但我現在最想吃我媽媽烙的白菜餡餅?!?/p>
“……”
她眼巴巴地盯著虛空,描述道:“巴掌大的小圓餅,外皮焦香酥脆,內餡要選用沒太多水分的白菜,再加上豬油渣和秘制辣醬……”
吞咽口水的聲音無比清晰。
霜見閉著眼睛卻仿佛能看到鶯時說話時的神情。
“我后來自己還也試著做過,但是我烙得餅總是厚厚的,不過也很美味,有機會我做給你吃呀!”鶯時說到興處不由得提議道。
……機會?
又哪里會有這樣的機會呢。
鶯時形容得已經很生動了,可霜見如何都想象不出。
但他不置可否,只是道:“……多謝。”
……
后面,鶯時又給他講了她的狗狗,講它是多么胖,多么調皮,多么貪吃又粘人。
講她兒時的母親節送給媽媽的禮物。
講她過年期間每天都吃的滿漢全席。
講她學生時代和偷拿她紅領巾的男同學的搏斗。
講她曾因為最好的朋友沒等她系鞋帶而偷偷躲在被子里哭鼻子。
講她此前人生最大的痛苦不過是體測跑八百米,而現在已經能被關小黑屋而面不改色。
講,她覺得自己其實是個很幸福的人,前世連死亡都不痛不癢,只是睡了一覺再也沒醒,這是一種幸運……盡管伴隨遺憾。
霜見因高熱而意識昏沉,卻對她講出的每個字都印象深刻,就算她話語中提到的很多東西、使用的很多詞匯他都一知半解。
而最奇異的是,他的疼痛仿佛也在因此而減輕。
妖丹帶來的折磨不再居于他感官的峰頂,他因環境里另一個人的言語而感到種……難以言喻的慰藉。
雖然不愿意承認,但在某個一閃而過的剎那,他曾有過“還好不是孤身一人”的荒謬念頭。
多可笑呢。
分明,這個晚上他也依然痛苦,依然在備受妖丹的煎熬……而一個人承擔一切,他向來最擅長也最習慣,不是嗎?
……
不知道過了多久,域中重歸靜謐。
思維跳躍、講個不停的少女終于抱著自己的膝蓋,呼吸一點點悠緩下去。
她在疲累中睡著有一會兒了。
而妖丹的發作期,似乎也走到了尾聲。
經歷過數個時辰的折磨,霜見的鬢發已經被汗水浸濕,唇色亦是慘白。
此刻痛意變得不再鮮明,他緩慢地、一聲不吭地坐起了身。
與鶯時不同,他的視野沒有太過受限,黑暗中他仍能看清對面抱膝安睡的女子的輪廓。
他不知道自己到底在看什么,他找不到目的,又或許,“看”本身,已經是他的目的。
“……”
霜見只覺莫名,于是用力地別過頭去,不再注視鶯時的方向。
他撐力站起,循著洗髓泉的水聲而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