呼嘯的風聲壓過一切,奇異的失重感飛速降臨又迅速消失。
最后一刻,冰柱的粉碎,空間的坍塌,域的閉合……鶯時在極致的恐懼下緊閉起雙眼。
但無比有始有終的,曾攬住她下落的人,這一次也自風暴的中心趕到她的身邊,單手虛虛攏住她的腰身,觸碰似有若無。
他的靠近帶來一股凜冽的涼意,與洗髓泉的冰冷同源,就如同他的名字,像一層寒霜……鶯時有些出神地想。
也許再睜開眼的時候,他們就會回到“初始的地方”,那個囚牢中央的平臺。
那時可能要面對的則是被他們搞出的破壞吸引而來,卻沒能第一時間抓到他們的彌若天。
但冥冥中她已經感知到了些許不對,比如閉著眼也能感受到的亮光,實打實的暖陽正打在她的肌膚上,周遭的空氣無比流通,雖然隱隱帶著些煙塵的土氣,卻絕不來自于一個近似洞穴的閉塞空間中……
雙腳重新踩實在地面上,身邊的人最后扶了她的手臂一下后也和她拉開了距離,霜見古怪的沉默讓鶯時心頭不妙的預感越發加重,她忐忑地張開眼睛——驟然脫離黑暗環境,她的瞳孔感受到猛烈的刺痛,但眼前的一幕實在太過令人震驚,使得她頂著強光的刺激也要睜大眼睛和不遠處的一行人等對視……
“……”
兩相對望,彼此都在過度的驚愕下閉口難言!
沒錯,就在離鶯時二人不到十米的位置,居然站了一排神情復雜的中老年修士。
其中站在最中央的那個目瞪口呆、驚疑之余又隱含擔憂和怒意的長胡子男人,正是鶯時那位便宜老爹,云水宗宗主,許名承!
至于其他人,也沒有一個陌生的,都是宗門里還算有頭有臉的人物,好幾個都是教過鶯時的老師,比如她常常逃課的玄真師父也位列其中。
鶯時這下又怎么會不知道,一定是他們無意中造出的動靜驚動了整個宗門,這才叫一眾仙師都匯聚于此,抓了他們一個正著!
……不過彌若天好像不在這里?
令人窒息的沉默被一道沉啞的男聲打破:“宗主。”
是霜見形色如常地行了一個弟子禮。
這一下也叫許名承的目光稍稍從鶯時身上轉移,他萬分詫異地瞥了他一眼,臉色繼而更加陰沉。
“爹……”鶯時也趕緊照貓畫虎,可她喊到一半便被許名承含怒打斷。
他猛一拂袖,在眾人的目光下,終究是屬于宗主的責任心居于了上風,必要給所有人一個交代,果斷厲聲斥道:“你這逆子,竟頑劣至此!還不隨我回去細細交代,你都做了些什么?!”
“爹!你先聽我解釋……”鶯時試圖為自己正名,卻又被許名承高聲吼著打斷:“夠了!還不住嘴,是嫌不夠丟人?!若非若天仙師及時提醒,只怕不只是思過崖,就連整個云水宗也要被你爆破了去吧?!許鶯時,你當真是反了天了!”
什么若天仙師提醒啊?難不成說的是彌若天?
彌若天對許名承說了什么?不會是純栽贓吧!
這一切和她預想中的發展一點也不一樣,鶯時完全懵了,而許名承越說越是氣急,許是發覺女兒身體無恙,那點擔憂散去,此刻的怒意便沒了阻攔。
他對身旁的其他人點了點頭,冷聲道:“還請諸位善后,是我教女無方,這便帶她回去好生教訓!”
說罷就瞬步而來,一把揪住鶯時的衣領,要強行帶她遠走。
鶯時急了,怎么修真界這些人都喜歡像抓小貓后頸肉一樣對她!
她一邊掙扎一邊看向霜見,口中喊著:“等等,爹,還有我的同伴呢,要帶也帶我們一起走,我們真的是無辜的!”
可許名承完全枉顧她的意愿,甚至施術封住了她的咽喉,叫她的話語都歸為無聲。
“……”
鶯時被帶動著飛離現場,眼睜睜看著自己和霜見之間的距離越來越遠,少年的表情也晦暗難明,她的心中簡直要哽出一口老血!
該死!這都是些什么展開啊??
但愿、但愿霜見能處理他那邊的情況……
彌若天到底是做了什么事說了什么話,怎么會讓許名承變成這種態度?!剛一看到他們倆就要治罪?
被帶至高空,俯視那片區域,鶯時這才意識到他們剛才是站在哪里。
本以為洗髓泉之域關閉入口后,他們被傳送到了其他地方,其實不然,他們還是落在原地的,只不過“原地”本身的形態發生了改變——思過崖已經化成了一片廢墟。
她曾經料想過,霜見身上封印的松動有可能引起一個“大地震”,卻沒想過威力會是如此巨大,竟將一座幽深到難以攀越的洞穴連帶著它依憑的半個山崖都夷為平地!
也難怪許名承等人都齊聚于此,面白如紙、如臨大敵。
她尚且如此震撼,這些閑雜人員會懷疑人生也是理所當然……
但鶯時依然不理解,許名承怎么能把如此“恐怖”的變化和她與霜見這兩個“小弟子”掛起鉤來?
說的好像是他們主動爆破的思過崖似的。
且不論真相到底如何,在許名承眼中他們怎么可能有那樣的實力?
所以絕對是彌若天做了什么……
鶯時被帶到內門主殿的中央,許名承氣得胡子都在跟著顫抖,目光卻在她周身飛快掃過一瞬,確認她真的毫發無傷后,才降下威壓讓她跪下。
感受到自己終于能說話了,鶯時不等他怒氣沖沖地提問,便搶占先機道:“爹,彌若天是個魔修,他到底跟你說什么了?!他把我抓走還倒打一耙,你可別被他給蒙蔽了!”
被抓來的一路上鶯時已經理順了思路,有些細節可以模糊處理,比如洗髓泉之域相關的經歷,而有些事她則不得不提了,比如彌若天的真實身份。
原以為許名承聽到“魔修”這個勁爆的詞匯,能多少怔愣一會兒,但沒想到他只是頓了一下,便怒極反笑,口中說著:“仙師的話竟是真的,你一門心思污蔑旁人!許鶯時,怪我平日太過縱容你,竟將你養成了個混世魔童!”
“不是?!到底是誰污蔑誰啊!”鶯時杏眼圓瞪,噌的一下從地上站起身,氣急敗壞道,“爹,你就告訴我,你們見面后他到底都做了什么說了什么?!他現在人在哪里?!”
她的模樣瞧著也像個點燃了的炮仗,那副嫉惡如仇、急火攻心、糟了天大的冤情的神態也當真唬住了許名承那么一秒,他眉頭緊蹙,默了一瞬,才冷笑道:“好,那我便同你講清楚,省得你死到臨頭還敢狡辯!”
……
一天前,云水宗主殿。
許名承與遠道而來的云游仙師對坐。
他靜飲了一口茶,默默打量著對面的男人。
此人名喚彌若天,正是他斥巨資為他那對兒女請來的“外援”,有他指點,就算兩個逆子難以在天罡會武中小有收獲,也不至于會栽了什么跟頭、遭遇什么危險。
只不過,他正欲向仙師介紹那兄妹二人的性情時,對方卻開始心不在焉。
“仙師,可是有什么顧慮?”
許名承心中涌起一二分不滿,不過并未表現在面上,他輕輕叩了叩二人之間的桌案,這回彌若天終于回過神來。
只見這位仙風道骨的真人歉然一笑,悠悠道:“非也,是在下方才倏而憶起了一樣功法的關鍵,須得趁機悟透……”
說罷不等許名承應聲,他已經自顧自地站起了身,迅速向外走去。
許名承挽留的話還在喉嚨口,他當真有些不可置信,莫非這些云游散仙就是如此自在散漫、不顧禮法?!
這樣的人,可堪為人師焉?
亦或是,此人是故意拂他的面子,給他一個下馬威?
瞧著卻也不像……
難不成是鶯時與蕭然的情況實在棘手,他不愿施教,這才尋個借口遠走?
許名承臉色青一陣白一陣,又想起鶯時的罰抄竟也不曾呈交,如今時間早已過了,可見是她根本沒有完成。
原以為她比她哥哥爭氣,沒想到臨近天罡會武,她的心卻野了!
許名承當即便要去斥責鶯時一頓,熟料找遍幾處地方都未尋得這丫頭的蹤影,連帶他曾交給她的玉石吊墜也難以驅動。
這下他反倒有些擔憂了,尋來鐘媽媽仔細盤問鶯時的行蹤時,便見那婦人瘋狂擺手,慌里慌張地說著什么“小姐絕沒有去后山”、“小姐最近刻苦修煉根本沒時間想別的小郎君”、“小姐從不曾給誰熬過藥”之類的話。
許名承哪還有什么聽不懂的?
原來鶯時不僅起了玩心,還動了芳心!
他的怒氣值已經到了一個臨界,待追至后山尋人時,卻又遇到了先前倉促離開的彌若天。
這位我行我素的仙師竟露出一副罕見的凝重表情,躬身上前對他道:“宗主還請恕某直言,恐有大難降臨云水宗,禍根在于令愛!”
“仙師這話什么意思?!”
彌若天抬手,神色愈加復雜:“方才在下所悟功法,需以心神繪制靈符為引,貫通天地,故某一時失了防備,竟叫令愛將靈符奪了去。”
“你說的是鶯時?!絕不可能!仙師莫要開玩笑了……”
彌若天苦笑著搖了搖頭,截過話音道:“令愛自然不是此等目無尊長之人,卻不知她從何處認定,將某視為魔修,將這后山的思過崖視作魔修侵入之地,想來或許是接觸了什么有心之人……”
“簡直是胡言亂語!”許名承勃然變色,“我云水宗怎會同魔修有所牽扯?!”
“宗主不必動怒,在下亦無揣測之意,卻不知令愛如何生出這樣的誤會,看輕了在下尚不要緊,只是她奪取了靈符后竟兀自跳下了思過崖!內門禁地,在下不便擅闖,卻不得不將來龍去脈稟告宗主。”彌若天語速加快,焦急之意溢于言表,“在下聽聞思過崖下禁制未銷,唯恐靈符與結界相觸就此引爆,波及宗門上下!”
許名承臉色霎時慘白:“你是說……鶯時她跳下了思過崖?!”
彌若天點頭。
許名承身體一顫,險些軟倒在地。
思過崖是云水宗內最神秘的一處地方,身為一宗之主,他都不曾親身涉足其中。
哪怕這座幾百年前的囚牢已經幾代不曾投入使用,它自身的危險性也未打折扣。
鶯時釀出大禍了,她自己丟了命事小,禍及宗門事大!
縱然心中千般惶恐傷痛,許名承也不得不擔起一宗之主的責任,率眾布施結界,嚴陣以待,誓將震蕩,降于最小……
……
“太扯了,太扯了!”鶯時氣得跳腳,“這么離譜的說辭怎么能相信?!荒謬至極!”
很明顯彌若天當時已經被他們斬斷鎖鏈的動靜驚動,結果尋回來時他二人已經進入域中,叫他撲了個空。
但這魔頭顯然知道點什么,加上他的計劃被打亂留在云水宗也沒什么必要了,干脆倒打一耙再溜之大吉……真就如此卑鄙啊?
“……”
許名承沒有言語,眉心鎖得死緊。
這番講述下來,輔以鶯時真情流露的反應,他心中多少也已回味出一些不對。
“彌若天就是魔修!女兒是被他給抓去思過崖的!他現在人在哪里?!干脆聯合幾個長老把他抓了!”
“休得胡言!”許名承一拍桌子瞪了一眼鶯時。
他的修為擺在那里,還不至于看不出魔修的偽裝,彌若天雖然表現古怪,可他的確是正道仙師,此前還參與過天罡會武的出題,這些都出不得差錯。
“仙師與你氣場相斥,又遭了你的污蔑,如何還肯留下來授業?早便走了!”他說,“反倒是你,到底是從何處學來的毛病,怎么屢次提及魔修?!可是接觸了什么心思不干凈之人?”
“有啊!正是彌若天!”鶯時咬牙切齒道,“你若不信,便去后山的路上、思過崖的廢墟邊尋上一尋,只怕鬼霧殘留的陰氣都還未消!”
“鬼霧”一詞絕不該由鶯時的口說出來,許名承這下真的被震懾住了,沉默了半天才道:“若事情真像你說的那樣……鶯時,你能安然無恙地歸來,為父已經敬謝蒼天。”
“……”
鶯時說不清心里什么感受,有點委屈又有點無奈。
“如果真是我說的那樣,你還要向我道歉,因為你冤枉了我,寧愿信一個路數不明的外人也不信你的親女兒!”她說,“而且,你沒發現我變強了一點嗎,爹?”
“……經歷大事本就會有所頓悟,莫非你還要因這點進步要我夸你不成?”許名承不自然地背過了身去,“你且先退回房中細細反思,沒有我的準許不得擅自外出……宗門上下因為你的事亂作一團,加之思過崖被毀,你可知曉你給我添了多大的麻煩?!至于鬼霧之事,若是當真存在,我自會查清,你就不要摻和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