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喂——快起來!還不快死起來!”
昏沉沉的,似乎有一道又尖又利的女聲遙遙傳來。
倏爾,刺骨寒意兜頭澆來,宋妍的意識似被一只無情大手拽回籠。
眼皮似有千斤重,一睜眼便是張婆子那兇巴巴的胖圓臉盤子。
張婆子將空了的木盆往地上一扔,挽著袖子罵將起來:“凈會耍滑的浪蹄子 ,好哇——躲懶躲到你姑奶奶這兒來了!看老娘今日不揭了你一層皮去!”
話未落,一雙粗壯的手便往渾身濕透了的宋妍身上使勁兒招呼。
宋妍現在這副身子年歲不過十五六,本就單薄的緊,寒冬臘月里又落在那結了碎冰的湖里,原身就這么一命嗚呼了去。
如今,她占了這副身子不過幾日,將將熬過了高熱,哪里有力氣反抗長得腰圓膀粗的張婆子?
張婆子如拎一只落湯雞一般將宋妍從病床撈出,又猛地卸了力氣將她摔摜在地上。
宋妍腦子就像被灌滿了漿糊,只覺身上冷一陣又熱一陣,頭疼手疼胸口疼屁股疼,難受得好似沒有一處舒坦的。
張婆子見這小妮子依舊是這幅撥一撥動一動的懶驢樣,氣兒不打一處來,反手從墻角順了跟鐵火筋,便往宋妍背上狠狠抽了一下。(注1)
“啊——”宋妍一聲哀嚎,忙撐著旁邊的杌子從地上顫顫巍巍爬了起來。
張婆子嗤笑一聲:
“瑞雪姑娘可真真兒是‘賤陀螺——不打不轉’吶!”(注2)
一陣寒風從破窗外灌入,冷得人頭皮發麻。
宋妍抑制不住地咳嗽起來,像是要將五臟六腑都咳出來了般。
張婆子皺眉,邁開身子抱怨了一句“晦氣”,緊接著厲聲撂下一句:
“去將院兒里的衣服都洗嘍,麻利兒地!”
爾后,捂著口鼻便匆匆出了這四面漏風的雜物間。
背脊火辣辣地疼,倒也讓宋妍腦子清醒了不少。換下被冰水澆透的中衣,囫圇套了件已褪色的舊襖子,便強打著精神奔往院里去。
甫一出門,入眼便是漫天碎瓊亂玉,幾個年歲與她相差不大的小丫頭,正蹲在井邊洗衣服,而張婆子正倚坐在檐下黑油柱子旁,不緊不慢地嗑著瓜子。
宋妍抿了抿起皮皸裂的唇,沿著走廊行至張婆子跟前,啞聲喚道:“張媽媽。”
張婆子面露嫌惡地擺了擺手,“去去去,你個病癆鬼,離老娘遠些!”爾后不耐煩地抬手一指:“喏,侯爺房里的衣服都擱那兒。”
宋妍側目一看,角落里堆疊起來好幾大盆“衣山”,不由驚疑:“怎會這么多......"
“呸,”張婆子吐了口中的瓜子皮兒,挑著一雙三角眼諷笑:“哎喲我的姑娘,您還當您是那明存堂里的半個主子,擱這兒享福來的?”
宋妍只覺張婆子話里有話,卻不甚明白個中意思。現在形勢不明朗,還是少說話、多觀察為好。
故而,宋妍也沒再接話,從檐下提了根矮凳便下院兒里開始干活。
打井水、提水、上皂、搓衣.....
這天兒太冷了,宋妍將滿生凍瘡的手浸入剛打上來的井水里,竟覺著有些溫熱,讓人不禁有幾分貪戀。
梆梆綁——
幾聲沉鈍重擊,將宋妍的理智喚了回來。她回身一看,便見張婆子一手提著根臂粗的洗衣棰,在檐下兇巴巴地盯著她,
宋妍只覺背上的痛意更灼人了,一雙手唰唰唰地賣力搓洗起結了冰的臟衣服來。
張婆子放下木槌,悠悠然數落起來:“有的人嘛,放著好好兒的太太的干女兒不做,偏要上趕著給爺們當通房。活脫脫一個天生的賤胚子,啊呸——”
張婆子用力啐了一口,又道:“好在咱爺是個心明眼亮的,看不上這起子輕骨頭。她呀,如今是那鉆了鞴拐子的耗子——兩頭受氣,老鴇子死了粉頭——沒指望嘍!”(注3)
宋妍浣衣的動作稍稍頓了一下。
張婆子指桑罵槐的,難道說的就是她?
原身原來是個想爬床的丫鬟?
怪不得這院子里的人對她都是鼻子不是鼻子眼不是眼的態度。原是這般......(注4)
原以為原身只是個普普通通的底層打工人,沒成想,竟還是個被老板徹底厭棄了的。
哎,前路難吶......
可是,至少老天爺給了她一個重見光明的機會。她再也不用體驗那日日夜夜無邊無盡的黑暗了。
想到這一點,眼前這點苦痛,也沒那么難捱了。
只要肯用心,她定能找到一個機會,擺脫現在的困境。
耐心點,往后的日子會更好的......
“張媽媽!張媽媽!”
一個梳著齊整丫髻的鵝蛋臉少女,倉促間從東向的一間屋子跑出來。
“喊什么喊!冒冒失失的像什么樣子!”張婆子訓了一兩句。
“張媽媽,我娘尋你哩!”
宋妍抬頭看了一眼,只見那小丫鬟眼眶紅紅的,似是剛哭過的樣子。
宋妍裝作沒看見,繼續埋頭洗衣。
“都給我警醒些!我要是抓到哪個敢偷懶,便叫她嘗一嘗我這洗衣棰的厲害!”
粗聲喝了幾句,不多時,張婆子同那小丫鬟的背影,便消失在那西屋猩猩紅氈簾之后了。
少了個張婆子,漿洗房兒里頓時清凈了不少,宋妍這才敢抬首環顧四周。
這是一座專用來浣衣的院子,只見坐北朝南是三間正房,沿著東西兩側走廊排列著十來間廊廡,隱約可見其中燭光躍動,人影綽約。
南邊開了一個拙樸的洞門,門后似又是一重庭院,宋妍卻不曾踏足。
果真是一路侯門深似海。可她現在還被困在這四四方方的院落一隅。
當務之急,是先養好身子。養好了身子,才有更多的心力綢繆日后——
“瑞雪,你過來!”
驀然,張婆子站在廊下喚道。
宋妍眼皮莫名跳了一下,面上平靜地放下手中活計,走過去低眉順眼地喚了聲:
“張媽媽。”
張婆子目露不屑,“你這洗洗咳咳地得洗到什么時辰?姑娘是不是要拖累得我們整個院兒里的人受罰才心里舒坦了?”
這頂大帽子扣下來,怕是這群浣衣婢又要對她平白生出三分怨來了。
可如今她說什么都無濟于事。
“奴婢一定盡心盡力——”
“罷了,”張婆子大手一揮打斷宋妍,話語聲里飽含施舍:“你先去熨衣室,等你病好了再回來。”
語畢,好幾個正在浣衣的小丫頭臉上露出羨慕的神色。
熨衣室終日燒著炭火,干的活兒又不用沾水,是多少粗使丫鬟求都求不來的好差事呢。
宋妍心里卻咯噔一下。
她現在這人嫌狗厭的地位,說句不好聽的,就是立時死了這張婆子說不一定都會拍手叫好的,能體諒她帶病上崗的辛苦?
事出反常必有妖,人若反常必有刀。(注5)
宋妍腦子里一下劃過那小丫鬟的一雙淚目。
熨衣室里......有詐。
“什么?你不愿意?”張婆子懷疑自己人老了耳朵也出了毛病,聽岔了。
宋妍再次婉拒:“媽媽您也看到了,奴婢手上還有一大堆臟衣服要洗,況還是侯爺房里的,耽誤不得,奴婢還求媽媽通融則個。”
“瑞雪姑娘便把心揣回肚兒里去吧,院兒里這些衣服我便讓她們幾個干了,你快些到熨衣室去。”
看著張婆子這十二分體貼的模樣,宋妍的心又往下墜了墜。
“媽媽,”宋妍臉上掛著挑不出錯兒的笑,放開了粗啞的嗓子搬出擋箭牌來:“我是奉侯爺的命來這院兒里受罰的,哪里敢去熨衣室躲懶呢?傳到侯爺耳朵里,怕是要連累媽媽了!”
張婆子一雙濁目里現出幾分驚疑:平日里一錐子扎不出一個屁來的小妮子,今日這嘴巴怎恁地厲害?(注6)
眼見著院里越來越多的人朝二人這邊覷,張婆子心一橫牙一咬,提起了腳邊的那根洗衣棰。
這是軟的不行要來硬的的意思了。
宋妍見此狀,心里暗道一聲“不妙”,轉身拔腿就跑。
院兒里都是張婆子的人,只會助紂為虐。
她要跑出去。
她要將此事鬧大。
她要將熨衣室里的秘密捅出去。
“小兔崽子還敢跑!”張婆子一面追一面喊:“給老娘抓住她!”
宋妍一面沖一面發出殺豬般的嘶喊聲:“殺人啦!救命啊!殺人啦!張婆子殺人啦!”
這條廊道直通院門,宋妍卯足了勁兒往前沖,眨眼間便竄出好一截兒來。
哎喲——
張婆子一聲痛呼,竟是摔了個大馬趴,氣急敗壞的吼聲緊緊咬住宋妍:“給我抓住她!抓住她!”
一時間,整個浣衣小院被弄得雞飛狗跳。
宋妍一眼都不敢回頭看,只一味往那拙樸洞門飛奔而逃。
十步——五步——三步——
驟然,一個生得五大三粗的婆子從洞門花墻后閃出,一下將洞口堵得嚴嚴實實。
宋妍咚地一下撞在她身上又彈倒在地。
真是半路殺出個程咬金來。(注7)
宋妍的心也霎時沉到了谷底。
完了。
啪——啪——啪——
幾聲脆響爆裂在漫天飛雪里,宋妍被兩個婆子死死摁跪在地上。
她那原本就皴裂得紅撲撲的臉蛋,立時腫得有兩指高。
宋妍只覺眼前一陣發黑,耳朵嗡嗡地響,一股血腥味兒彌漫在唇齒之間。
至于臉,不知是凍的,還是被打的,已經完全鈍然麻木了。
宋妍撐不住身子,軟趴趴耷拉著猶如一條死魚。
張婆子見此,將掌嘴的一雙硬底藍布鞋穿回了大腳上,又實實在在地啐了宋妍一口,“由你奸似鬼,也喝老娘洗腳水!”(注8)
張婆子狠狠剜了宋妍一眼,“拖到熨衣室去,把門鎖死,好好兒看守!今兒的事,誰敢長舌多嘴半句.....可仔細你們的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