宋妍的心一下就提到了嗓子眼兒。
這是來興師問罪的么?她不過是過逾一次,就要遭受兩番斥責?
“芳媽媽,她呀,就是瑞雪!”采月一行說,一行猛地從背后將宋妍推搡出去。
意料之外,突來這么一下,宋妍差點沒站穩,急得知畫往前搶了一步,扶住宋妍,訓了采月一句:“好好兒的,作甚么動手動腳?”
知畫乃是老太太的大丫鬟,采月不敢吱聲,臉上的得意之色卻怎么也收不住。
瑞雪那丫頭要倒霉了。
“芳媽媽您快些將人拿了去,沒了這顆老鼠屎,我們漿洗房也清凈許多!”采月臉上堆起諂媚的笑。
瑞雪一走,也該她采月揚眉吐氣了!
怎料知畫聞言,冷笑一聲,“恐怕我們不能如你的意了。”
旋即,芳媽媽上得前來,把眼兒將宋妍從上到下過了一遍,才徐徐道來:“你日前救了六姑娘,老太太感念你忠心侍主,今兒個特遣我們來賞你。”
這時,眾人才留意到那尾著的小丫頭子,雙手捧著個紫檀牡丹紋倭角托盤,蓋著一方錦布,其下想是賞賜之物。
一語罷,不及宋妍反應,驚定在當場的采月脫口而出:
“什......什么?她不是犯了侯爺,怎么還——”
“放肆!老太太的令兒也是你能胡亂嚼得的?”下一瞬,芳媽媽側首著令身后的小丫頭子:“去,與她掌嘴二十。”
滿院子的丫鬟一時都又驚又怕,也不乏幸災樂禍的。
無他,奴才堆里也分三六九等。
采月這等做活有些年頭的大丫頭,若是媽媽親自掌嘴,那是尋常的訓責。可若是被這么一個剛留頭的小丫頭子掌嘴,屬實是在受辱。
日后在這群小丫頭子里,也休想再抬起頭來。
采月深知個中道理,人尚還難以置信,身子早就撲倒在地,涕泗橫流,連連碰頭:“媽媽,我知錯了,再也不敢了!求媽媽寬恕則個!便是讓知畫姐姐作罰......我也心服口服,絕無怨言......”
芳媽媽冷眼相待,“知畫姑娘的手,可不是來做這檔子粗活兒的。”爾后,芳媽媽不耐道:“閑話少說,你若依從,還好看些;若鬧開來,可就不是掌嘴二十這么便宜了。”
采月碰頭的動作凝住,抬起一片血跡額頭,眸中神光一下就黯了,木木的,也不說話了,只余幾聲細若蚊蚋的抽噎。
“愣著作甚?”芳媽媽喝令身旁的小丫頭子:“上去,給我打。”
“媽媽,我騰不開手來......”捧著托盤的小丫頭子支支吾吾。
“蠢材,你一個大活人還能讓尿憋死?一個盤子就將你手腳捆住了?”
“......是。”
這小丫鬟頭回做這等事兒,有些瑟瑟,可又不敢違芳媽媽的令,只得硬著頭皮一步一挪地上前去。
哪知還未行至采月跟前,一道瘦削人影已搶在她前一步。
宋妍回身與芳媽媽道:“媽媽,這丫頭膽小手生,拖漿帶水的,只會白白耽誤媽媽的事兒。不如奴婢上手,打一棒快毬子。”
那小丫頭子明顯松了一口氣。
這得罪人的活計,誰愿意干?可能也只采月姑娘的這位冤家愿意包攬,畢竟能名正言順地泄恨。
須知,這同是二十掌嘴,卻各有各的打法。
有的人二十耳刮子下去,只是發紅泛腫,濕敷個三兩日綠豆粉也就無礙了。
可若是落到手辣些的,二十巴掌下去,輕則有爛臉的,重則也有將大牙打落的。
采月這張秀氣白皙的臉,怕是保不住了。
滿院子這么想的,可不止小丫頭子一個人。
眾人都抻長了頸子,看戲。
一向公允的芳媽媽,竟也點頭同意了。
宋妍得了準允,旋即轉身,在采月還未回神之際,一個耳刮子已然扇在了她的臉上。
緊接著,院心傳來一聲接一聲的脆響。
聽聲兒,不輕。
及至不多不少二十聲后,耳刮聲止。后排的人踮腳看時,見得采月雙頰紅得厲害,有些腫,倒也沒破皮見血。
好似......也沒料想中的重手?眾人訝異。
宋妍手掌有些發麻,無視采月那雙又憤又愧又羞又疑的眼,利落回轉復命。
芳媽媽掃了眼采月,掩下眸中的意外之色,轉而笑著看向宋妍,頷首:“姑娘做事,果然利落,不枉老太太這番抬舉。”
一語未了,小丫頭子已有眼力見兒地將手中托盤捧呈上來。
芳媽媽掀開面兒上錦布,眾人好奇窺探,卻是鑲水琉石鏤空云煙銀釵一對,并三錠十兩花銀。
眾人艷羨。
她們身為奴婢,按律戴不得金飾,眼前這一對銀釵,做工極好,樣式又新巧,竟比普通的金飾都挑眼出色許多,怎能不心動?
宋妍卻只留心那三十兩白銀,不過轉瞬收回了目光,領賞,跪謝拜恩。
“好好干,少不了你的好兒。”芳媽媽臨走前,還不忘與宋妍畫個餅。
宋妍心里一聲冷笑。
什么好兒?打一巴掌再給個甜棗的好兒?
“你若覺著我會從此感戴你,你便想錯了!”采月捂著紅腫熱痛的臉頰子,眼眶紅紅的含著要掉不掉的淚,氣咻咻地撂下狠話,一徑奔出院外。
“這等以怨報德的白眼狼,你何苦去幫她?”
知畫心系宋妍,并未與芳媽媽一行人回去,留下來與宋妍作陪一會。
“欺山莫欺水,欺人莫欺心,她心氣兒恁地高的一個人,這般受辱......罪不至此。”
其實,宋妍剛剛在采月身上,竟有種兔死狐悲的感覺。
她到底沒與知畫傾說,知畫估計也不會懂。
“來,這兩支釵子,剛好咱倆一人一支。”宋妍將銀釵遞給知畫。
知畫杏目驟璨,笑靨如花:“果真送我?”
宋妍墨色眸中劃過一道狡黠,“假的,逗你頑的。”說著,作勢收回手。
“誒!既送與我了,便是我的!豈有收回的道理?”知畫一行說,一行笑著將釵子搶了回來。
宋妍抿嘴發笑。
“哎喲,可算是見你笑了!”知畫手里把玩著釵子,向著宋妍歪頭發問:“你今兒怎地不高興?”
宋妍搖了搖頭,略斂了笑,沒說話。
“你這樣可不成,主子賞了你,你就得高興些,也好堵住那些小人的嘴,”知畫苦口婆心,“免得風言風語的傳到主子耳朵里,惹得主子厭了你。”
宋妍心知知畫這番話是真心替她打算,可這幾句話尤似一根火繩,將宋妍心里憋了兩日的氣性徹底引爆了。
這樣任人搓圓捏匾的日子,她是一日也不想過了。
宋妍拉著知畫至廊檐下一方凈地,低聲相問:“知畫,你曾說老太太房里的繡書月前贖身出了府,你可知她贖身銀是幾何?”
“贖身銀?難不成......你要自己給自己贖身!?”知畫噗嗤一笑,仿佛聽到了什么天大的笑話,看著宋妍搖頭直笑。
宋妍不解:“怎么了?哪兒不對么?”
知畫指頭尖兒輕戳了宋妍腦門一下,“這兒不對。”
宋妍欲開口時,便聽知畫一嘆:“人人都削尖了腦袋想擠進來討個差事,你倒好,到手的飯碗上趕著要砸了,你究竟是怎么想的?”
焦二與她的一年之約,宋妍自是不好跟知畫說的。
好在,知畫也沒追問她,與宋妍又細細掰扯其中的門道:“就是你想要贖身,可歷來討恩典出府,都是自家爹媽哥嫂去上房里討的。就這一條,依我看,你就不成了。”
知畫沒明說,可是宋妍也知道她話里的意思。
焦二不會愿意贖她出府的。
她若出了府,每月月銀里的“孝敬”焦二的錢,就沒著落了,這是其一。其二,焦二收了安子的聘錢,是決計不肯輕易吐出來的。
“可萬一我出去能做個更進錢的營生呢?”宋妍半真半假地戲說:“你知道的,我爹是個錢串子腦袋,若果真如我所說,他定會同意的。”
“若果真如你所說,”知畫亦半是打趣半是認真:“他若賭I錢輸了,怕是等不及你日進斗金,便要將你轉手再賣咯!”
宋妍心里涼了半截。
她倒是沒想過這么深。
因為常人是不會賣了下蛋的雞去換雞蛋的。
可是,紅了眼的賭徒,哪里還分得清一頓飽與頓頓飽?
這么一看,如今她要想重獲自由,錢反而不是最大的問題。
焦二才是。
“瑞雪姐姐!你爹正尋你哩!”佩兒連跑帶喘地傳話進來。
真是說曹操曹操到。
“他人在哪兒?”
及至后門上時,便見得焦二縮手縮腳地佝背立著,正與門上的婆子們夾七帶八地閑侃,等宋妍行至他跟前,喚了聲“爹”,焦二才罷談。
塌鼻頭紅紅的,一看就是又剛吃了酒。
“雪姐兒!我的好閨女——嗝——”焦二打了個嗝兒,熏臭難聞。
宋妍默默往后挪了兩步。
焦二笑得臉都要爛了似的,虛著步子朝宋妍又邁了一步,想過來拉住宋妍:“我的好大姐兒!你今日可給你爹長了臉兒......老太太都抬舉你哩!”
宋妍一壁躲著焦二亂動的手腳,一壁訝然,消息竟傳得這么快?
可她也不會天真的以為焦二此番前來只是來夸她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