再抬眼看時,那人早已揚鞭而去,徒留一道冷漠蕭肅的背影,仿佛剛剛只是宋妍的錯覺。
將衛府一眾有爵位有官身有誥命的主子們都送上了馬車后,宋妍等人也算是能稍微歇一歇了。
天色未明,定北候府的馬車往皇城的方向,轆轆而行。
“憋了快一整天了,你有什么話,便都說了罷。”
馬車內,獨余嚴氏與芳媽媽。
芳媽媽也不打抹拐,輕聲一問:“主子,既已知曉這瑞雪是明存堂出來的,為何還要將她攬到我們房里來?俗話說:臥榻之側,豈容他人鼾睡?若是她存了歹心,那可如何是好?”
“便是因她出身存名堂,才得將她放在我的眼皮子底下。若好時,也不失是個可用之人。若不好,露出狐貍尾巴來......或許能成一劑猛藥,助我剜掉姜氏這塊積年膿瘡。”
芳媽媽若有所思:“奴婢明白了。只怕.....大太太將她栽培得太好了些......”
嚴氏闔目,冷然說道:“衛家不可能再出第二個姜氏。”
話分兩頭。
侯府儀門旁有兩間鹿頂耳房,各房內侍奉的丫頭們此時聚在這里邊兒各自作耍吃酒,只是宋妍她們這一房的不敢沾酒。
“知畫,”宋妍將剝好的橘子掰了一半過去,“侍琴姐姐平日待人如何?”
知畫接過橘子,塞嘴里邊嚼邊說:“挺好的呀。她年歲在我們丫頭里是最長的,做事是最仔細不過的,卻也從不苛責我們。有時候我們有顧不到的她都會來搭把手。亦或是有細微個什么短處錯處的,都會幫我們掩將過去......”
“哦......”宋妍心里的疑惑淡了幾些。
應是她多想了吧,又是初次見面,哪里就至于故意難為她呢?
“怎地忽然問起她來?”
宋妍笑了笑,”今日見侍琴姐姐貼身服侍得萬事妥帖,有些好奇是個怎樣的妙人呢。聽你這般說來,看來以后要向她多習學習學......“
哪知知畫佯怒道:“好呀!才來半日就‘有了新人忘舊人’了!我難道就不值得當你的前輩師傅的么?”
宋妍見她這模樣著實有些可愛,忍不住伸手捏了捏那氣鼓鼓的臉頰,甜口哄道:“好知畫,好姐姐~奴家自是將你放在心尖尖上的,旁人誰都越不過你去......”
宋妍一行說著,輕軟身子往知畫肩上柔柔攏靠上去,目含秋水,語帶嬌癡,本是逗著知畫玩,孰知后者身子都酥了一半。
“姐姐莫不是還生我的氣?”
知畫回神,一下拍開宋妍的手,笑罵:“去你的!也不害臊!”
二人又說笑了幾句,司棋帶著人將圍棋骰子取了來,棲霞居的幾個人便簸箕掌、栲栳圈地坐定,趕圍棋耍著。
歡樂的日子總是短暫的。
再次輪到宋妍扔骰子時,外邊兒的小子來報:“主子們已出西華門了!”說罷,往二門內繼續送報。
一語畢,整屋子的人都收了玩樂,忙忙往二門前趕去。
宋妍隨知畫往外趕,哪知一個丫頭自人群里迎面撞過來,宋妍躲閃不及,被撞得一個趔趄差點摔了。
好在知畫扶穩了她。不過回首一看,那丫頭早消匿在人群里了。
“冒冒失失的,也不知是哪個房里的楞登子......”
宋妍手心里卻死死攥著多出來的那張紙條兒,一顆心直打鼓快要跳出腔子了般,面上還是撐著笑:“想是都怕耽誤了時辰,被主子責罵.....我們也快些才好。”
這紙條上面寫的什么?
肯定是見不得光的話。
不然也不會以這么個隱秘的方式遞到她手里......
站好了自己的位置,宋妍打開腰間荷包,清點著其中的碎銀銅子兒,順勢將紙條塞進了荷包里。
哪知兩耳忽覆上一輕暖之物,宋妍訝然抬首,便見知畫將將收回手,又回身從小丫頭手里取了另一副兔毛暖耳給自個兒戴上后,將紅銅手爐也取了過來,那小丫頭才退了。
“這樣老太太不會怪罪么?”宋妍有些怕。
知畫聽得一笑,“老太太最是慈心的,何來怪罪一說?總沒有讓人風口上受凍的理兒。只是待會主子來了,讓翠兒把手爐收了去,不耽誤做事就行了。”
怪不得粗使的都恨不得進房里侍候......以小見大,待遇還是天差地別的,宋妍不禁心中感嘆。
正想著,知畫將爐子塞入她的手中,宋妍塞了回去,“我不冷,你抱著。”
知畫執意不收,反伸手握了握宋妍的手,“還說不冷!風口上數那幾個銅板都數那好一會,手都跟那些個冰疙瘩一般冷了!一起抱著便是,推來推去有甚意思!”
宋妍有些心虛,也有些不好意思,腆笑著點了點頭,二人便緊挨著捂一個手爐。
等了約莫一個時辰,衛昭一行侯府女眷也來了二門處。
宋妍隨眾人福身請安,衛昭一聲“瑞雪姐姐”,便直奔宋妍而來:“早想找你說話呢,可是孫媽媽她們不讓我出來!”
小嘴微嘟,雙眉微豎,一臉忿然。
宋妍其實有些不明白,衛昭為何會對她有這等好感。
不過總歸不是件壞事。
“里邊兒暖和,姑娘在里邊兒舒服些。”
衛昭小腦袋一搖,“不舒服不舒服,都快悶死了!那些個木頭,都沒意思!還是你這里好頑!”
不等宋妍回答,只聽幾步遠的衛琬冷眼奚落了一句:“不過就是個浣衣婢,也值得你這樣寶貝?沒見識的阿物兒——”
“老太太回了!”
一聲通報硬生生截住了衛昭懟言懟語。
各人站好了位置,靜靜迎接朝賀歸來的衛老太太與二太太。
歸畢,各人回各屋,又換了套家祭的祭服,轉而去了衛氏宗祠,燒阡張、拜天祀祖、作扁食.....一通忙碌下來,才伺候老太太回了棲霞居換了家居常服,在上房里用飯。
宋妍站在屋子的角落,瞥了眼飯桌角冒著油光的燒鵝,無聲咽了下口水。
好餓......
看了眼在老太太旁邊兒大快朵頤的衛昭。
更餓了。
“母親,這羊肉燉得軟爛,您多用些。”白氏在旁站著替老太太遞飯布菜。
衛老太太無可無不可地點了點頭。一時之間,屋內只余輕微碟筷之聲。
宋妍生怕自己空嘮嘮的肚子呱呱亂叫,因一夜沒睡眼皮子又有些沉,心上還掛著荷包里的紙條子,故而覺得這一頓飯的功夫十分難捱。
好容易熬至給老太太上了飯后第二道茶來,那白氏竟沒請退回自個兒的春華居用飯,而是順勢坐在了炕邊的椅子上。
衛昭早就在凳子上坐不住了,“祖母!我想出府去頑!街上可都是人呢!”
老太太哄道:“你二哥哥出去賀節去了,誰帶你去?且在園子里去耍耍罷,等你二哥哥得閑,帶了你出去好好玩一通。”
衛昭卻直搖頭,小指頭往宋妍方向一指;"讓瑞雪姐姐帶我出去罷!她很厲害的,連花子也不怕!"
“胡鬧!”
衛老太太的一聲呵責,反倒讓宋妍松了口氣。
她已經兩天一夜沒合眼了,現下是又餓又累又困的,再去陪一個精力充沛的小孩子玩......有些撐不住了。
許是因為在節下,衛昭也不敢太放肆,扭股兒糖似的纏著老太太央求了一陣,未果,便只能由奶媽子丫鬟們跟著,垂頭喪氣地自己逛園子去了。
衛昭一走,白氏才聊起正事兒來:
“母親今日可曾見那元忠伯夫人了?”白氏半是閑話,半是嘲諷,“她家那三兒子,不過是捐了個直隸縣府的一個通判,也值得這般在人前現弄,那邢家真不愧是小家子出身的......”
宋妍站得有些兩眼發昏。
心嘆,這白氏不吃飯就為了說道幾句別人家的長短?真是閑的。
啪嗒——
又聽得衛老太太將官窯甜白釉蓋碗放下,“我自不喜有人嚼舌根,也聽不來那些個拐彎抹角的話里話來,你有什么話,直接說了便罷。”
一副不近人情的模樣。
偏偏白氏今日所求之事,又是繞不開這“人情”二字。
白氏面有難色,咬了咬牙,依舊硬著頭皮求訴:“母親,我瑄哥兒比那邢三兒不知強了多少倍!若是能在京里也能捐個一缺半職的,何愁不能給咱們侯府添光?”
“有關仕途,那是他們外邊爺們的事兒,你一個婦人瞎摻和什么?”
白氏一聽這話,整個人帶了三分怒,又不好全發作出來,只能幽怨道:“兒媳也是迫不得已才求到您老人家跟前的.....若是......若是二郎能聽進一言半語去,也不至于讓我瑄兒耽誤至今。明明只需要他往內相那里遞上一句話就成的——”
老太太面上已無好顏色,“琛哥兒既拒了此事,便是有不可為之處。他混跡官場這些年,主意也比你兩口兒拿得穩。既如此,你倆便歇了心思,好好替瑄哥兒擇條別路才是正經。”
白氏一聽婆母的心也不向著自己,心更急了:“老太太您又不是不知道!瑄兒那孩子讀書比起他弟弟琮兒差遠了!若真正經走科舉,那是這輩子也出不了頭的!”
“這世間立身之法千千萬,何必囿于科舉這一條路。”
科舉不能,捐官也不讓,文路都堵死了,難道讓她的瑄兒也走武路,似衛家上一輩那樣一個個全死在戰場上?!
白氏見婆母是這副站著說話不腰疼、不疼不癢的模樣,一股怨懟之意自心底油然而生。
可到底也怵婆母的鐵腕手段,心知今日是要無果而歸了。
最終,白氏壓著滿腔怒火,灰溜溜地自棲霞居退安而去。
“娘!您看女兒寫的這副字,可是又有進益了?”
白氏一回至春華居,衛琬便搶上前來,獻寶似的將自己新寫的一章《道德經》給自己母親評點。
父親母親最是得意她寫的字,說她那兩個哥哥都寫的不如她呢。豈料——
撕唰唰幾聲,她的母親將自己寫了好幾日的字撕得粉碎。
“一個女孩家整日弄文舞墨的有什么用!難道你還能考狀元不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