為何會如此?
宋妍一時陷入了驚懼與茫然。
她明明只是據實回答他的問題而已。
到底哪里出錯了,引得一個侯爺會對區區一個婢女起殺心?
可未及細思,他又拋出了下一個問題:
“為何將麒麟改為獬豸?”
明明是毫無波瀾的平平發問,可落在宋妍耳中,像極了頸上的一把斷頭刀。
這一次,宋妍沒有立時回復。她陷入了短暫的思索中。
獬豸辯是非曲直,識忠奸善惡,斷案公正。身為一個御史,不可能看不出其中關竅——她有冤要辨。
可眼前人直到現在,都沒有問她有何冤屈,而一直在誘導她說出她的行為動機。
一道白光從宋妍腦中劃過——他懷疑她。
為什么會懷疑她?
驀地,余光中張婆子瑟瑟發抖的身影,格外挑眼。
平日里在漿洗房呼風喝雨的張婆子,現在怕得跟個悶聲鵪鶉似的。
而她剛剛卻滴水不漏地辨明了兩種極易弄混的官補。
這些不該是一個婢女該有的模樣。
她太格格不入了。
可宋妍初來這個世界,老天爺根本沒給她充分的時間來偽裝自己,融入這個世界——
“我不喜歡重復一遍相同的問題。”
詢問之聲沉穩中帶著不經意的散漫,宋妍卻直覺頸間那把刀又逼近了一分。
宋妍身子一顫。
爾后,她將整個上半身伏在栽絨洋花地衣上,叩首:“侯爺明鑒。燙壞麒麟補服的另有其人,奴婢是被冤枉的!”
衛琛垂目凝著眼前這個狀似卑微請求的婢女,眸色深深。
她避開了他的問題。
“侯......侯爺!是這賤婢......這賤婢自個兒燙壞了衣服在這兒——”
“聒噪。”
衛琛語聲剛落,廳內響起了啪啪耳刮聲。
宋妍怔然側目。
給張婆子掌嘴的小廝,毫無收力的跡象,幾巴掌下去,嘴都快打爛了。
而張婆子只能打落牙齒和血吞,哼都不敢哼出聲來。(注4)
宋妍雙瞳微微震動。
“你費勁心思來見我,必然也準備好了令人信服的理由,說罷。”
已然坐回主座的上位者,給了宋妍開口的機會。
她一直在等這個機會。
可此時,她竟覺得自己喉頭有些發緊。
“麒麟補子上......”宋妍從來沒覺得一句話會這么沉,這么重。
可一想到如若張婆子她們得逞,自己小命八成不保......宋妍的心又硬了三分:
“麒麟補子上有用蠶絲補繡過的痕跡。奴婢身份低微,是尋不出品相這么好的絲線來補繡的。”
張婆子敢怒不敢言,盯著宋妍的一雙渾濁的眼,帶了幾絲兇狠之意。
雙方正劍拔弩張之際。
“侯爺,”衛福從門外匆匆進來,稟道:“李嬤嬤今日過府來了,剛從老太太那請安過來,現正在外頭侯著呢。”
衛琛聞言起了身,吩咐道:“快將人請進來。”
不多時,一頭發花白的老媼,進得廳來,施施然福身見禮。
“嬤嬤快請起,”衛琛抬起雙手托扶了一把。
這位李嬤嬤,稍稍瞥眼朝宋妍她們看了看,面色未變,亦不再多看了。
“嬤嬤身體可還好?”衛琛面上全是和敬,沒了剛才的冷色。
"我身子尚還康健,倒是哥兒,身邊沒個體貼人,委實叫人放心不下。"
“勞嬤嬤費心掛懷。“衛琛將人引至主座之下的左首交椅旁,“嬤嬤請坐。"
字里行間里,宋妍聽出了這侯爺對這位老年人的尊敬。只是現在腦子有些發昏,已經不太能深思細想了。
李嬤嬤并未立時就座,“這......哥兒此時若不得閑,我改日再來便了。”
“嬤嬤來得正巧,今日這樁官司,需得嬤嬤來斷個明白。”
李嬤嬤聞言,面上有些懵然,倒是順著衛琛的話坐了下來。
衛琛也沒說前因后果,只是命人將那方破補呈上:“嬤嬤精于女紅,今日請嬤嬤來幫我掌掌眼,看看這方補有何異樣?"
李嬤嬤是個在侯府摸爬滾打了快一輩子的人,一聽這話心里已明白了三分,更不敢馬虎了。
須臾。
"這補子樣式與一般官補別無二致,都是出自江南織造局的工藝。這上面的破洞,應是被火燎到的。不過......這補子應被人后來縫補過,哥兒你看,這兒的針眼是拆線的痕跡,還有這根絲線的顏色質地......"
這與宋妍的推測基本吻合,她本該松一口氣的。
可張婆子此時有些怪異——情緒平靜得讓宋妍有些心里發毛。
衛琛垂眸一問:“你還有什么話要說?”
張婆子老淚縱橫,哭訴:“侯爺,就算是這補子被人縫補過,怎么就咬定是老奴干的?老奴冤枉啊!”
宋妍沒想到到了這地步了張婆子竟還矢口否認,“事發之前奴婢根本沒進過熨衣房,且奴婢哪兒來的銀子買這絲線?”
張婆子無聲笑了下,模樣十分獰然:“紅口白牙的,姑娘怎的這般說胡話?老奴看姑娘害了風寒頗為辛苦,體諒你將你調在熨衣室修養幾天,此事院兒里的人都可以作證,姑娘還想抵賴?”
宋妍一聽此話,又怒又懼。在這里,一個人的清白能那么容易被抹黑。
當真是賊咬一口,入骨三分。(注5)
“再說這絲線,姑娘買不著,難道還摸不著?“張婆子似是覺得宋妍已被懾住,旋即朝上座叩首乞求,發出致命一擊:
“侯爺,這妮子向來是眼皮子淺,爪子又輕,平日我們各房缺針少線的,抓到是她我也沒太多責罰她,竟讓她膽子漸肥起來,真真是養蝦蟆得水蠱病來!如今竟敢攀咬我老婆子,那就休怪老婆子我無情!求侯爺讓院兒里的丫頭婆子們都過來作證,到底誰冤枉誰清白,一問便知!”(注6)
宋妍反駁道:“院兒里的丫鬟媽媽們動輒便打罵,就算將她們叫來對質,誰有膽子出頭來說一句張媽媽您的不是呢?這人證想來也是做不得數的。”
張婆子意味不明地看了宋妍一眼,爾后,再次伏乞:“侯爺,照瑞雪姑娘這么說,那便是她橫豎都有理的了。哪有這樣的道理的?院里二十幾號人,我一個老婆子哪里能捂住那么多人的嘴?還請侯爺明察!”
宋妍這下更篤定,張婆子肯定用了手段,讓漿洗房上上下下的人都保持一致的口徑了。
他會相信她嗎?
信與不信,都沒有意義了。
不信,她受處置,必死無疑。
信她,那些被迫作偽證的人皆會受累,或打或殺或發賣......拋開良心上過不過得去這一說,只為日后打算:
這侯府數百上千的下人,關系盤根錯節,兩家交好的、結親的、認干親的、拜師徒的......比比皆是,她一下得罪完了整個漿洗房的人,怕是日后在侯府的日子也是舉步維艱。
必須將作惡的種子扼殺在萌芽之前——把沒必要卷進來的人全部摘出去。
"衛福,"衛琛揉了揉疼得突突直跳的太陽穴,漠然下令:“將漿洗房的所有人都喚來。”
宋妍緊握雙拳。
“等等!”嘶啞的女聲暗蘊幾絲顫:“奴婢能證明,奴婢從未在這方補上,動過一針一線。”
衛琛默然凝著那身姿似蒲柳般的女人。
她的眼中迸發出火焰般的求生欲。
明亮又灼人。
手中的青金石,不知怎的,驟然變得有些冷硬。
“那么,”衛琛眸光微動:“你要如何證明呢?”
清正醇和的茶香,混著低沉溫暖的安息香,和諧地融為一體,四溢一室。
宋妍端正迎光坐在凳上,手中圓圓的竹弓緊緊繃著那方破補。
拿起針線的那一刻,所有的紛紛擾擾都被她摒棄在身后。
眼前的這塊繡布,便是她的所有。
下針的那一瞬,仿佛已經死去多年的熟稔手感,如泉水般涌入她的身體。
宋妍由慢漸快地,在這塊二經絞羅上,補繡出原已殘缺的麒麟鱗片。
一針一線,一片又一片......
衛琛看著堂下那雙滿是紅紫凍瘡卻飛舞在繡紋間的手,久久不能移目。
外間簌簌雪聲不知何時消止了,而宋妍也到了收針這一步。
折磨了衛琛一整日的頭疾,也不知是何時,消褪得無影無蹤。
方補再次被呈了上來。
只見原本破損的麒麟鱗片,已然恢復如初,若是將其上的污漬洗凈,便絲毫看不出一絲破綻了。
“這手藝,真是難得見得到。”李嬤嬤不禁贊嘆了一句。
“嬤嬤過譽了。"宋妍將已然很明了的形勢點了出來:“侯爺,若果真是奴婢燙壞了這補子,還親手縫補過,那么奴婢也有能力,讓此事無人察覺,神不知鬼不覺地掩將過去。”
原本強自鎮定地張婆子,此刻像是丟了三魂,喪了七魄,喃喃自語道:“怎么會這樣......”
宋妍自繡完這麒麟補之后,其實心里一直在打鼓。
她實在摸不清堂上之人的意思。
是會因為水落石出的事實放了她這個替罪羊,還是會因為她的所做所為加深對她的懷疑,以至于殺了她?
正在她忐忑不安之際,只聽那人漠然喚道:“衛福。”
衛福語帶顫巍:“奴才在。”
“你用人不善,黑白不辨,自去領二十板子,再去馬房飲馬一年,旁人不許朦朧相幫。”
馬房差事污臟苦累,顏面也會一時掃地,可好歹總管一職還留在,終歸是小懲大誡的意思。
“再有,”衛琛再道:“著令你查出真正毀衣之人,連同這媚上欺下的管事婆子,一同打將二十板子后罄身發賣了去。”
“是,奴才這就去辦。”
張婆子如同一具被抽走了魂般的空殼,還未來得及求饒,便被上來的小廝塞了嘴拖了出去。
一場博弈下來,宋妍已經是透支了全身的精力。
渾渾噩噩地從書房告退,混混沌沌地過了垂花門,抬首四顧間便是一片銀裝素裹的陌生園林。
爾后,黑暗侵襲。隱隱約約地,身后由遠及近傳來一串“咔嚓”踩雪聲,極穩健。
天旋地轉間,宋妍直直栽在了雪地里。
書房內。
衛琛將青金石置于案桌上。
原本表面光滑、雕琢精細的臥獅把件,表面已然布滿蛛網般的裂紋。
聽泉熟練地將青金石收入紫檀木匣中,其內收納著各式各樣的把件,卻無一件完整。
“那個漿洗房叫瑞雪的丫鬟,”衛琛以手支頜凝著琉璃罩燈。朦朧燭光投在他瞳中,明明滅滅,“去查清楚她的底細。”
聽泉一聽,提醒道:“爺,這瑞雪姑娘,便是明存堂送來那位吶......”
侯爺當時看也沒看一眼,便將人打發去漿洗房了。
如今怎的會主動再提?
衛琛默了一瞬。爾后,一聲諷笑。
原是如此。
心中重重疑云頓消。
良久,眸中些微波瀾亦歸寂于一片凜冬寒潭。
衛琛淡淡瞥了眼燭光下暗光粼粼的麒麟補。
其上零星染上幾點血跡,似是冬夜里的一株干枯紅梅,寒風一吹,終逃不過凄然**在塵泥里。
衛琛仰首倚靠在楠木圈椅內,闔目:“污臟了,燒了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