浮空島周圍籠罩著一層隔離層,與用來屏蔽向?qū)Ь窳Φ淖瞎庖荒R粯印?/p>
葉汐收回自己的精神體。
精神體是葉汐的外延,與她共感,它的眼睛就是葉汐的眼睛。
只能看一眼那座浮空島,根本進不去。
此時,距離微風堡二十幾公里的地方,老碼頭。
碼頭里,停泊著大大小小的廢棄貨船。這些船早就不能開了,破舊的甲板上橫七豎八地拉著電纜,把一艘艘船連在一起,甲板上掛著不知從哪撿來的霓虹燈牌,閃爍著半明半滅的光。
船體早已被腐蝕得銹跡斑斑,鐵皮開裂,卻沒有真的被人拋棄。
這里住著不少在岸上買不起房的人。
已經(jīng)是凌晨,熱烘烘的暑氣卻沒有消退的意思,不少船艙都大開著門,想借一點海灣那邊吹過來的涼風。
多數(shù)船艙里的人都熄燈睡覺了,只有一艘小船上,舷窗透出一線光。
舷窗里,艙房像個小倉庫,堆滿了各種亂糟糟的電子元件,一張桌子勉強擠在中間,桌上三四面虛擬屏幕和好幾個笨重的老式實體顯示屏一起亮著。
阿露彌坐在桌前。
她穿著件寬松的棉布背心,一邊耳朵上掛著黑色的單邊耳麥,因為嫌熱,頭發(fā)剪得極短,緊貼著頭皮。
滿頭羊毛一樣細密的小卷,比葉汐的頭發(fā)還要更卷曲一些,小卷卷上同樣閃著藍色的微光。
她手撐著腦袋,半趴在桌子上,一只手勉強撥動著屏幕,整個人都汗津津,迷迷糊糊的。
桌上的手環(huán)屏幕忽然亮了。
阿露彌瞥了一眼,腦子清醒多了。
她摘掉耳麥,把面前的幾個屏幕一一關(guān)掉,又把桌上接收葉汐信號用的裝置理了理,統(tǒng)統(tǒng)藏到旁邊的架子上,用布仔細遮好,這才慢悠悠地點下屏幕上的“接通”。
屏幕上出現(xiàn)了一張臉。
這張任誰都覺得出眾到讓人心跳的臉,在阿露彌眼中卻像路上臨檢抓人的治安官似的。
阿露彌若無其事,也像對付治安官一樣對付他:“哥?怎么這么晚打過來?有事啊?”
“我剛做完一臺手術(shù),發(fā)現(xiàn)你不在家。”
“哦,”阿露彌順溜地回避重點,轉(zhuǎn)移話題,“什么手術(shù)啊?弄到這么晚?”
“是上次塔西斯那邊走私過來的一批芯片,不太地道,有人植入腦內(nèi)后排異反應嚴重,忙到現(xiàn)在。”
對面的人已經(jīng)看見她的背景了,并沒有被她帶偏:“你在碼頭那邊?”
他話鋒一轉(zhuǎn):“小汐呢?”
阿露彌隨手一指:“隔壁睡覺呢。你要看嗎?不太好吧。”
對面的人并不信:“少來這套。你們兩個這幾天都鬼鬼祟祟的。她的身體目前只適宜靜養(yǎng),盡量多拖一段時間,好讓我找到解決的辦法。再過度勞累的話,就撐不了幾天了。你不會又幫她進誰的精神域了吧?你是想讓她死得更快一點?”
微風堡基地里。
疼痛比咖啡還提神,沒法睡覺,葉汐索性理了理思路。
阿露彌拿不到5077的資料,在這種情況下,進他的精神域,就像瞎子摸象,全憑撞大運,偏偏能試的時間窗口又那么短。
也不是完全沒有線索。
目前手中有個確定無疑的線索,就是葉汐見過的那間嬰兒房。
葉汐思忖了一會兒,叫阿露彌:“阿彌……”
阿露彌那邊沒聲音。她今天忙了一整天,大概撐不住,已經(jīng)睡著了。
葉汐不再叫她,自己打開手環(huán)屏幕。
手環(huán)報錯,基地的管理系統(tǒng)果然屏蔽了上網(wǎng)搜索的功能。
葉汐直接在聯(lián)系人里找到麥蘇。
【季潯說任何時候有事都可以找你,現(xiàn)在行嗎?】
半夜三更,麥蘇回復得并不慢:【當然可以。你需要什么?】
他們哨兵耳聰目明,一叫就醒,大概睡眠質(zhì)量不高。
葉汐:【你們基地,有什么地方可以上網(wǎng)嗎?我想查點東西。】
麥蘇:【當然沒問題,等我。】
過了不到十分鐘,就有人輕輕地敲了兩下門。
篤。篤。
力道十分克制。
葉汐心想:麥蘇動作還真快,一叫就到。
她跳下床去給他開門。
門外站著一名高大的軍官,扣子一絲不茍,帽檐低壓,一雙眼睛隱在陰影里,卻和衣領(lǐng)上的水晶執(zhí)行官徽章一起,映出一點對面窗外的光。
竟然是季潯。
葉汐怔了怔。
她是真的沒想大半夜的,煩勞執(zhí)行官大人親自跑一趟。
季潯用指尖拎著一個巴掌大的銀色金屬薄片——一臺光腦。
他把光腦遞給葉汐,“麥蘇告訴我,你需要上網(wǎng),我的光腦有基地的最高權(quán)限,能訪問到一些其他人的光腦訪問不了的地方,不會被系統(tǒng)屏蔽。”
葉汐接過光腦,“這么興師動眾的,你怎么知道我上網(wǎng)是要干正經(jīng)事?萬一我是半夜睡不著,想躺在床上追個劇什么的呢?”
季潯安穩(wěn)地反問:“你是嗎?”
葉汐承認:“不是。”
她確實有重要的事要做。
房間里還沒開燈,這么黑著不太合適,葉汐按亮大燈,坐回床上,打開光腦。
季潯也走過來,幫她用虹膜解鎖了屏幕,又點開腕上手環(huán)的虛擬屏,開了個倒計時。
他說:“我最多只能給你四個小時的使用時間。”
他家光腦竟然跟購物網(wǎng)站的限時折扣一樣,還是掐著點供應的。
葉汐好奇:“四個小時,這么精確的嗎?”
季潯:“對。”
葉汐:“多一分鐘都不行嗎?”
“倒計時正在走著,”季潯拉過一把扶手椅,坐下,平靜地說,“你有跟我討論的功夫,還不如現(xiàn)在就開始用,已經(jīng)能把你想要的那一分鐘省出來了。”
行吧。他們軍人大概就是這么較真。
季潯沒有走的意思,看來他是打算守著他最高權(quán)限的光腦,一直等她用完。
夜深人靜,他就這么理所當然地待在一個蓋亞星的女孩子的房間里,也沒打算避嫌。
不過他沒有摘掉軍帽,手上也仍然戴著黑皮手套。他放扶手椅的位置,距離床邊兩三步遠,仍舊精準地保持著和她的距離,好像兩人共處一室,唯恐被占便宜的人是他似的。
一看到他這副防備的樣子,葉汐就忍不住手癢。
或者說,精神觸手癢。
葉汐的眼睛端正地定在屏幕上,目不斜視,無形的精神觸手卻悄悄地斜伸出去,游過季執(zhí)行官那段標準的黃金社交距離。
到位了,它戳了戳。
屏障還在。
一身扣子系到脖子的嚴整的軍服,一層豎立得密密實實的精神屏障,他這是武裝了一里一外兩身鎧甲,大半夜的到她的房間單刀赴會來了。
季潯忽然出聲:“你不是要查東西么?”
葉汐動作很輕,可這人的感覺太敏銳,還是察覺到她又在用她的精神觸手悄悄亂捅了。
“嗯,沒錯。”葉汐收回精神觸手。
季潯的光腦確實可以上網(wǎng),速度飛快,配備的人工智能搜索助手也很好用。
葉汐在精神域里看到的嬰兒房只在她腦子里,她用文字詳細地描述了一遍,各種細節(jié)都沒放過,讓人工智能助手生成圖片。
圖像化那間嬰兒房,然后去搜索,說不定能找到什么有用的線索。
生成的圖片大體模樣還可以,只是家具的款式不夠精確,轉(zhuǎn)椅椅背的樣子和雙人床床頭的材質(zhì)弧度都不太對,葉汐耐心地一點一點微調(diào)。
注意力轉(zhuǎn)移,內(nèi)臟的疼痛沒那么明顯了。
窗子大開著,微風堡的空氣調(diào)節(jié)系統(tǒng)旋起氣流,吹來夜風陣陣,房間里很安靜,同樣寧靜的是情緒的波動。
雖然多了個季潯坐在那兒,卻像是完全沒有這個人似的。
葉汐這些年,早就習慣了各種場所里充斥著的人們那些亂糟糟的情緒。
愉快、興奮、急躁、厭惡、仇恨、鄙夷、貪婪、羞怯,等等等等。
每天都像泡在大型火鍋店里。
難得現(xiàn)在這樣,空氣里沒什么情緒波動,就像她在一個人獨處。
今天這一整天,過得相當刺激,先是偷了一幅畫,在精神域里摔了個稀巴爛,從微風堡勝利大逃亡,進了次治安局,又跟黑暗哨兵搏斗了一場,葉汐的心臟一直歡蹦亂跳的。
可是此時此刻,陣陣清涼的人工晚風中,旁邊坐著這樣一個靜如止水的人,葉汐的心也跟著不知不覺地沉靜下來。
葉汐偏了下頭,余光瞥向季潯。
他靠著扶手椅的椅背,戴著手套的雙手十指交叉,放在腿上,眼睫低垂。
他面前,手環(huán)的虛擬屏幕懸浮著,上面的倒計時一跳一跳地變換著數(shù)字,他沒有看,仿佛在凝視著鼻尖前的一點,不知在想什么,紋絲不動。
他閑著沒事,也不刷刷手環(huán)什么的。
葉汐忍不住問:“你在干嘛?”
季潯視線不動,“訓練專注力。”
葉汐:“……”
大半夜的,這位是特地到她的房間用功來了?
葉汐一想就明白了。
這位聯(lián)邦第一哨兵,今天在她這里栽了個大跟頭,栽的還是那么不可描述的方向,估計是有點睡不著。
所以才自己找了個借口,到她房間來了。
對著她這樣一個隨時會用精神觸手亂捅他的人用功,特別鍛煉人是嗎?
這大概和在人來人往的喧囂鬧市里練習專心讀書,坐在刮著狂風的懸崖邊上參禪,對著紅燒肘子減肥節(jié)食是一個道理。
葉汐下結(jié)論:這位聯(lián)邦第一哨兵正在借機磨煉他鋼鐵一般的意志。
可是真想磨煉意志的話,為什么不把屏障撤了呢?
葉汐又調(diào)整了一會兒轉(zhuǎn)椅坐墊的細節(jié)。
做這種枯燥的工作,腦子實在閑得無聊,葉汐打算給季潯這潭靜水扔個小石子,打個水漂,制造點小波瀾。
“季潯?”
只叫了他的名字,就停住了。
季潯當然聽得見,卻過了幾秒,才回答:“嗯?”
葉汐這才繼續(xù):“像你這種哨兵,是怎么練成這樣的?一點情緒波動都沒有。”
季潯全身上下仍舊紋絲不動,只啟唇淡淡答:“我們有一整套專業(yè)的訓練體系。”
專業(yè)的訓練體系。說了和沒說一樣。
葉汐:“噢。”
圖片上,轉(zhuǎn)椅的坐墊看起來正確多了,葉汐開始調(diào)整椅背的款式,可是人工智能助手抽風,調(diào)了半天都調(diào)不對,葉汐把丟小石子打水漂的事忘在腦后,注意力重新回到屏幕上。
過了一會兒,季潯卻忽然自己出聲了。
“不過,我有一個自己想出來的小竅門,我覺得對控制情緒波動很有用。”
葉汐轉(zhuǎn)過頭,看著他。
大概是夜太深,太靜,又只有兩個人,這個豎著屏障練習專心的人,居然肯聊天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