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是說聯邦最偉大的向導導師格蘭亞博士。
這次連奧緹都忍不住開口打斷葉汐,“格蘭亞博士怎么可能說過這種話?”
他忽然醒悟。
“你是說,她晚年神志不清的時候,在筆記里寫過的那些胡話……”奧緹意識到措辭不妥,馬上改口,“……那些含義不明的句子?”
“我認為即使在晚年,格蘭亞博士的思維仍然是清晰的。”
葉汐毫不客氣地反駁。
“那本筆記叫《精神權柄》,里面有大量關于向導的精神權柄的研究,只不過,她已經達到了普通人沒法理解的境界,筆記上的內容,更像是隨手記下來的,她就沒打算條理清晰地講給其他人聽。”
學員群里響起一陣壓低的笑聲。
格蘭亞博士生平的學術成果在聯邦早有定論。
她早年關于精神域的研究登峰造極,無人能及。
但是天才在左,瘋子在右,她晚年時陷入半癲狂狀態,研究課題異想天開,沒什么真正的價值,她本人最后也是因為那些瘋癲的念頭自殺了。
眼前這個維修工,一看就沒有接受過正規教育,不具備學術界的常識。
她倒是很像那種格蘭亞博士的狂熱崇拜者,把她寫下的每個字都奉為圭臬。
或者是那種人,看了幾本不太著調的歪書后,就在社交平臺上發個帖子,用大字的標題寫著“早年理論全錯?格蘭亞博士晚年神秘筆記內容揭秘”,博人眼球。
奧緹也對這段小插曲失去了興趣,他清清喉嚨,打算結束話題,抬起手,激光筆重新指向空中的哨兵:“好了,我們現在繼續……”
“你是一名向導?”
季潯仍然望著葉汐。
葉汐垂下目光,“也不算。我是一個……呃……準向導。”
有的學員嘴快:“什么叫‘準’向導?”
“這年頭維修工也敢說自己是向導了?”
“她的意思是有向導基因,不過天賦不夠,沒考上向導學院吧?”
在聯邦,對向導基因片段的研究已經進行了很多年,編輯和植入基因片段的技術算得上相當成熟。
最近這些年有種風向,向導出身,在聯邦軍政兩界升遷都相對快而容易,所以一些著名的家族,比如卓艮家族,很流行在后代的受精卵階段,就優選和編輯基因,植入標準向導基因片段。
打的就是由向導學院出身,步入仕途的主意。
結果就是,現在幾乎只有經過標準向導基因改造的向導才能進入各大學院,取得向導資格。
那些著名的向導學院的招生名額,差不多已經被出身優渥,在受精卵時就經過基因改造的一批人包攬了。
他們改造的當然遠不止向導基因。
還有控制其他特征的基因片段,比如讓身體更健康,外貌更出色,頭腦更靈活,頭發和眼睛的顏色更純正,等等,這些改造讓他們在外貌上,和負擔不起基因改造費用的普通人有了明顯的差異。
有人偷偷把這個叫做“基因壟斷”。
而有些人,像葉汐一樣,是天生攜帶向導基因的,可惜這些人的基因片段不夠標準,往往伴隨著其他缺陷,已經很少能通過入學考試,接受正規教育了。
向導學員們在竊竊私語。
“她應該就是那種民間的半吊子吧。最迷信那些歪理邪說。”
“天生有向導基因片段,她該不會是……蓋亞星人吧?”
“對噢,他們蓋亞星以前就盛產這種多少帶點向導基因片段的人……”
“你們是說那個突然就沒了的蓋亞星?”
“是,就是那個特別、特別混亂的蓋亞星……”
說話的人的語氣意味深長。
“蓋亞星”這幾個字,就像是什么帶顏色的敏感詞,戳中了他們的敏感點,他們一個個都面紅耳赤,哧哧地低笑出聲。
“聽說她們蓋亞星人,那些女的,全都……”
說的人用手掌擋著嘴,盡可能把聲音壓到最低,好像討論的內容從嘴巴里說出來,都非常羞恥。
這種話,葉汐聽得太多了,她神情坦然,只當聽不見——也確實聽不太清。
以季潯哨兵的聽力,絕對能聽清,他卻也像聽不見一樣,平靜地問葉汐:“你剛才說,這名哨兵還有挽救的希望?要怎么挽救?”
葉汐這才抬眼,真的看了眼季潯。
雖然早就見過他檔案里的三維照片了,葉汐還是覺得,他本人比起照片,更像一把藏鋒隱刃的好刀。
他軍裝嚴整,一雙眼睛隱在軍官大檐帽下,目光向下望著葉汐,眼中毫無波瀾。
純黑色軍裝制服的右側衣領上,別著一枚代表執行官身份的水晶徽章。徽章反射著大廳的燈光,晶瑩冰澈,是一柄袖珍的小劍,劍尖下垂。
葉汐回答他:“真想救人的話,需要有向導進入哨兵崩塌中的精神域,對精神域進行重建。”
重建?重建精神域?
這是課本里根本沒有的概念。
向導新生們紛紛轉頭看向他們的教官。
奧緹“嗤”地冷笑了一聲。
眾所周知,哨兵的精神域是一片非常獨特的精神空間,在成長過程中,這片空間會隨著人格的成熟而逐漸定型。
精神域映射的是哨兵的精神狀態,而且與相當底層的精神層面直接鏈接,就像普通人的潛意識一樣,就算是哨兵自己,也很難主動控制它的變化,所以才需要向導進入精神域,安撫哨兵,幫忙清潔他們的郁結與創傷。
哨兵一旦出現重大的問題,精神域即將崩塌時,那里面就如同完全失控的瘋狂世界,對向導極其危險,想全身而退都難。
至于什么“重建”,聽都沒聽說過。
這就像是要插手重新塑造另一個人最底層的靈魂世界,這想法太離譜了。
旁邊的副官麥蘇插話:“你的意思是,我們得找到一個能給他重建精神域的向導?要什么樣的向導?”他瞥一眼人群正中間,“向導學院的高級督導可以么?”
向導學院的高級督導本人,奧緹,臉頰上透出一抹濃重的紅暈。
葉汐能感覺到,他的情緒更濃烈了。
尷尬中混雜著憤怒,就像有人要理論物理學大佬用塔羅牌算命一樣。
奧緹提高音量:“根本就沒有重建這種事,一個大活人的精神域,怎么能亂動?!”
葉汐很有耐心:“大活人嗎?可你剛才還說他馬上就要死了。”
季潯的視線始終落在葉汐臉上:“那你呢?你可以么?”
他居然問一個維修工能不能重建哨兵的精神域,滿大廳科班出身的正經向導們都露出便秘般的表情。
“滴——”
“滴——”
“滴——”
一陣急促的警報聲突然響起,吵到刺耳。
隱藏在天花板上的擴音器里傳來機械的聲音:
“安全系統警報,發現有人持偽造的維修工身份卡非法闖入基地,正在定位中……”
“康復大廳內發現非法闖入者。”
天花板的一角射出一道紅光,準準地投射在葉汐心臟的位置。
系統的聲音冷漠無情:“警告!請您放下手里的武器,舉起雙手,原地等待安保人員拘捕處理。如果您擅自移動,中心有權對您采取強制措施,包括但不限于神經抑制和致命性打擊。”
放下手里的武器?
葉汐松開手里拖著的清潔小機器人,舉起雙手不動了。
那枚偽造的維修工身份卡,就裝在她的上衣口袋里,小小的,橙黃色,現在失效了,反而變成了一個定位器,向基地的安保系統暴露了她所在的位置。
葉汐確實是個非法闖入者。
她今天用維修工的假身份卡,悄悄摸進了微風堡,還偷了一幅畫。
那幅掛在最高執行官辦公室里的古畫殘片,現在就在她身上。
一個上課時亂插話的維修工,竟然是個非法闖入基地的疑犯,周圍的向導學員們全都下意識地往后退了幾步,盡可能離她遠遠的。
訝異。
鋪天蓋地的訝異和防備。
整個大廳的幾十口鍋現在都在噗噗噗地冒著同一種濃重的情緒,味道刺鼻。
這些情緒雖然烏泱泱地混雜在一起,葉汐仔細分辨,仍然能抽絲剝繭,一縷縷地逐一理出每一絲情緒的源頭。
細究下來,竟然沒有一絲情緒是從季潯那邊流露出來的。
基地闖進來一個來歷不明的危險分子,這危險分子還正在跟他說話,作為基地的最高長官,他竟然一點特別的情緒反應都沒有。
葉汐:這口空鍋妥妥的是大石頭蛋子做的。
大廳中安靜片刻,有人開始壓低聲音竊竊私語。
“……非法闖入?是混進來偷東西的嗎?”
“哨兵基地有什么好偷的?偷情報?”
“微風堡是軍事機構,非法闖入軍事機構是重罪吧?是不是要判刑?”
葉汐在心中幫他們默默補充:《星際聯邦安全法》第九十三條第一款,未經授權擅自進入A9級以上聯邦軍事機構、戰略指揮站、艦隊駐地或其他涉密軍事區域者,處十年以上有期拘禁;若該行為造成軍事機密泄露、戰術部署暴露、或嚴重妨礙聯邦軍事行動的,處無期拘禁,或者死刑。
微風堡恰恰就是A9級軍事機構。
非法闖入微風堡,被抓到的話,要倒大霉。
基地的安保人員幾乎跟著警報聲一起到了,持槍的武裝機器人沖在最前面。
一臺武裝機器人滑過來,伸出金屬爪,咔噠一聲,牢牢地扣住葉汐的手臂。
“等等。”季潯說。
他是微風堡的最高長官,一言九鼎,武裝機器人馬上不動了。
仿佛剛剛的一切,什么警報,什么非法闖入,全都沒發生過,季潯仍然在問:“你可以幫忙重建精神域么?”
葉汐不吭聲。
季潯:“我不知道你闖進這里有什么目的,不過如果你能救我們的哨兵,我就不打算把你交給聯邦防衛部的裁決庭,一切都還有商量的余地。”
他確實有這個權力。
葉汐抬眼看他,終于點了一下頭。
季潯立即問她:“你有多大的把握?”
“有那么……”葉汐抬起手,食指和拇指幾乎捏在一起,只在中間留了一絲縫隙,比了一下,“……一丟丟。不過只能試試,我可不能向你保證一定能做到。”
季潯看一眼懸在空中的哨兵,平靜地回答:“沒有時間了。你最好能做到,為了你自己。”
季潯問葉汐:“我給你安排一個安靜的地方,你還需要什么?”
眾所周知,向導在進入哨兵的精神域時,就像精神進入了另一個時空,身體就像被拋下了一樣,大多數向導都會要求一個相對安全舒適的環境。
浮在空中的哨兵又動了。
她的全身更猛烈地抽搐了幾下,四肢和頭忽然像脫力了一樣,軟塌塌地耷拉下來。
只有胸膛還在一下一下地起伏著,倒著氣,只怕是出的氣多,進的氣少。
她昏過去了,應該是進入了最后的彌留時刻。
喪失意識會讓事情變得更加棘手。
葉汐不再廢話:“不用,就在這兒。我什么都不需要。”
她直接在地板上盤膝坐下。
就沒見過這么不專業的向導,居然就這樣坐在地上,說開始就開始了。
大廳里安靜下來,學員們探頭探腦,越過其他人的肩膀,驚奇地往葉汐這邊瞧,奧緹捏著他的教學激光筆,冷笑出聲。
“今天我們到這里來,就是要學習重要的一課,學會通過觀察哨兵的狀態,辨認他們的精神域是否處于崩塌狀態,在這種情況下,絕對不要進入哨兵的精神域,否則就是自尋死路。”
葉汐不理閑雜人等的廢話,果斷閉上眼睛。
閉上眼睛的那一霎,葉汐周圍的一切,那些嘈吵的向導學員,端著槍的武裝機器人,還有各種雜亂熏人的情緒波動,全都如同退潮的海水,消失得毫無痕跡。
感知中,世界變成了另一種樣子:安寧,勻質,穩定,像一塊質地細膩的起司蛋糕。
蛋糕中夾著三塊閃閃發光的餡料,是周圍的三名哨兵。
在這種被過濾過的特殊感覺中,哨兵的精神力散發出一層淡淡的光暈,勾勒出人形的輪廓。
因為訓練方式與精神力強弱的不同,不同哨兵的光暈微有差別。
麥蘇的白色光暈澄澈明凈,看上去很健康,季潯卻和她以前見過的哨兵都不太一樣,渾身籠罩著一層淡藍色的光芒。
懸浮在半空中的哨兵則要黯淡得多,光暈淡到幾乎只剩一個模糊的影子。
這是個不祥之兆,葉汐以前在瀕死的哨兵身上看到過很多次——這說明她離死不遠了。
葉汐探出精神觸手。
觸手越過眾人,視隔音罩如無物,穿透它,直接探向空中的哨兵,搭上她的前額。
葉汐毫不猶豫地侵入了哨兵的精神域。
周圍陡然變暗。
葉汐一腳踏空,人飛快地跌落下去。
耳邊風聲呼嘯。
掉落的速度極快,而且正在加速,越來越快,失重的感覺讓人寒毛直豎。
這是一個詭異的空間,周圍都是一望無際的暗色虛空,下面更是黑漆漆的,深不見底。
無數玻璃般的尖銳碎片,發著微光,正和葉汐一起往下墜落,每一片玻璃上都映照出葉汐本人的臉。
嘴唇發暗,臉色看著有點蒼白。
葉汐任憑自己在空中自由落體,并不理會,只用目光在碎片中飛快地搜索,終于找到了一片與眾不同的玻璃。
鋒利的長三角形玻璃碎片上,映照出一只眼睛,不過不是葉汐的。
那只眼睛無力地半闔著。
葉汐調動精神力,白光在她周身顯現,光暈短暫地照亮了這片幽暗的空間。
她出聲:“莫亞!”
葉汐在來這里之前,已經看過這名精神域正在崩塌的哨兵的檔案。
“莫亞!睜開眼睛!回答我!!”葉汐命令。
玻璃碎片上的那只眼睛終于微微睜開了一點,眼神空洞,像是沒法聚焦,茫然地望著葉汐。
碎片幽幽出聲:“你是誰?”
這是在精神域中出現的哨兵本體,更接近于潛意識的狀態,迷亂而昏沉。
碎片繼續問:“你為什么在這里?”
聲音幽遠,在無盡的深色虛空中回聲裊裊,尾音綿長不絕。
葉汐立刻問她:“莫亞,如果你的聲音是有回聲的,代表聲波正在墻壁之間震蕩,所以這里不是虛空,其實四周是有墻壁的,對不對?”
那只眼睛迷茫地看了眼四周。
她的意識恍惚。可是不知為什么,葉汐的聲音非常清晰,比以前進入精神域的那些向導的聲音都要清晰得多。
那聲音帶著一種金屬振蕩般的特殊的尾音,像是蘊含著特殊的力量,像冰棱一樣,銳利又冰涼,回蕩著,鋼釘般刺穿了包裹著莫亞的意識的那層迷霧,戳進一團混沌里。
葉汐又問了一遍:“莫亞,對不對?”
莫亞的思想在這聲音中清明了一瞬。
她努力思索:回聲……震蕩……墻壁……
玻璃碎片上的眼睛微微滾動了一下,掀起眼皮,茫然地望向周圍。
一望無際的深色虛空中,瞬間發生了某種變化。
周圍粗看之下,仍然和剛才一模一樣,但是仔細辨別就會發現,四周不再空無一物,出現了與虛空同樣顏色的一整圈深色的墻壁。
同樣的場景,現在被重新詮釋了。
崩塌的虛無中出現了穩定的墻壁實體。
檔案里的資料沒錯,莫亞在微風堡的同屆哨兵學員中,理論課的成績非常優秀,空閑時間喜歡玩解謎游戲。
墻壁的出現也不全是好事。
一圈深色的墻壁,上不見頂,下不見底,天井一樣限制著碎片的掉落范圍,無數玻璃碎片,原本在空中不停地跌落,現在一片接一片地撞上墻面,刀一般插進墻里。
這里由虛空變成了插滿利刃的狹窄天井。
一片玻璃鋒利的邊沿劃過葉汐的右肋,割開一道深深的口子。
劇痛傳來,葉汐身上頓時鮮血淋漓。
葉汐在心中罵了一句,在下落中猛蹬了一腳旁邊的墻壁,躲開嵌在下面墻體上的一簇更大的碎片。
刀片般的碎片叢緊貼著她的頭頂,呼嘯而過。
跌落還在繼續,速度越來越快,沒完沒了,只不過現在不是在虛空里,而是在天井中間。
葉汐在空中借力騰挪,左躲右閃,盡可能地避開墻壁上危險的碎片,在無休無止的跌落中繼續提問。
“莫亞,我們現在在哪?”
那片映射出眼睛的玻璃碎片還在跟著葉汐一起墜落,與她的下落速度相同。
“我們在精神域里,我快死了。”
眼睛幽幽地回答。
“一切都碎了,我的精神域快消失了,他們說精神域崩塌后,會變成虛空,這里就什么都沒有了,然后就是死亡。”
“你說錯了。”葉汐說。
“如果這里是什么都沒有的虛空,我們應該懸浮在空中,就像在太空里一樣,可是我們現在正在往‘下’掉。”
她把“下”這個字,說得特別重。
字音如同冰刀,刺穿迷霧。
玻璃碎片上的眼睛眨了一下,仿佛在仔細思索她的話。
葉汐繼續說:“會往‘下’掉,就說明這地方不是空無一物的虛空,有重力,有方向,有上,也有下,上面是天空,下面是地面,怎么會什么都沒有了呢?”
跌落戛然而止。
地面突然出現。
猛烈的撞擊迎向葉汐,她大字型狠狠地拍在地面上。
像被大力錘扁了一樣,她整個人摔成了一灘模糊的血肉,血漿飛濺,噴上周圍深色的墻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