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過詹徽也知道傅友文這老小子一向如此滑頭,當即也不甘示弱地站了出來,道:“微臣附議,新朝當有新氣象,我朝當前市面上流通的洪武通寶,正是洪武元年鑄造發行,既是開天地乾坤之一朝,自然當有開乾通寶。”
相比于其他的瑣碎事情。
鑄造新幣是大事,六部尚書雖然各司其職,但他們都是通過無比嚴苛的科舉流程選拔出來、上任前又在翰林院歷練的國家最頂尖人才,對此發表意見也是理所應當。
更主要的是,這也是個好事。
誰都知道新官上任三把火,真正以完全屬于自己的年號發行貨幣,別說一個十幾歲的孩子,這是任你多大年齡也拒絕不了的誘惑和虛榮。
都是千年的狐貍,進步的機會,誰還不會抓牢了?
說完。
詹徽不甘示弱地斜睨了傅友文一眼。
對此,傅友文挑了挑眉眼,面上帶著占盡先機的得意,心中暗道:「反正此事是我先提出來的!」
而且他身為戶部尚書,對此最為熟悉,當然也早就做足了準備。
嘴角噙著一抹笑意。
繼續道:“鑄造新幣,此事事關重大,其中的一些具體細節,當細細商議思量。”
“當前市面上流通的洪武通寶乃是洪武元年所鑄,彼時大明方興,常年戰亂之下百廢待新,因銅材稀缺不得已之下,洪武通寶的鑄造情況十分復雜,普遍用廢錢和舊銅鑄造,導致銅質成色不一?。”
“既要鑄造開乾通寶……”
“微臣請旨,當集工匠之力,彌補當年之不足,設計統一制式,度量,此不僅能彰顯陛下天威,亦能彰顯我煌煌大明之德被天下!”
既然他一早料到今天繁瑣之事諸多,故意把這件事情壓到最后來跟朱允熥邀寵,自然也一早就想好了別出心裁的心意,以此取悅朱允熥。
這種蓄謀已久的進步手法,詹徽在猝然之下自然比不得,只能在心里默默腹誹了傅友文一句:「這老狐貍!」
最好聽的話都給傅友文說完了。
詹徽自然也只能心有不甘地補充了一句:“陛下澤披天下,微臣附議。”
至于其他人。
能上升到六部堂首的位置,誰都不是傻的,詹徽知道進步,其他人何嘗不是?
自然也都是一邊吐槽,一邊拱手。
齊聲附和道:“傅大人思慮妥當,微臣深以為然!”
只不過下一刻。
眾人便發現了不同尋常之處……工部尚書秦逵……這貨特么的并沒有出列附議!!??
因為秦逵站在原地。
所以現在殿內的情形便是:戶部尚書傅友文、禮部尚書詹徽、禮部尚書任亨泰……等一共五部堂首都在列隊之外,原本的列隊之中,孤零零的秦逵格外顯眼。
見此情形,其他幾人心中都是訝然一詫,紛紛朝秦逵投來一個猶疑的目光。
而秦逵對此。
依舊無動于衷!!
事情到了現在,倒是這五個忙著出列爭相進步的人,紛紛在心里有些打起了鼓來……莫名其妙心里一陣忐忑。
但凡這個不隨大流、標新立異的人是旁的誰。
他們都不致如此。
然……
「這秦逵……是什么意思!?」
「他現在可是上頭那位陛下十分親近信任的大紅人,身上更是攬著一樁“廉價布料”的功德在,這段時間他是誰也不理、不去結交,成了孤臣,愈發得陛下看重……」
「但他可不是什么與世無爭的人……」
「此事……明明是好事,這秦逵卻……莫非這里頭還有文章和蹊蹺???」
「罷了罷了,提議之人是傅大人,我不過附議而已,想來也扯不到我頭上來才是。」
「……」
此刻,殿中雖是一片死寂和安靜,可每個人的心里,卻都不平靜,各自懷著小九九嘀咕猜測起來。
其他人都還好。
傅友文卻是有點不太好了,因為這事兒他是搗鼓得最勤快的,出了事,他自然首當其沖。
可是他也納悶兒了。
自己說的都特么的是好事,怎么就成這樣了?
沉默之間,眾人都不敢再多說什么,一個個皆是低著頭,只敢悄瞇瞇地用余光左右瞟一瞟其他人。
緊隨而來的。
是整個殿中的沉默,不錯——上頭那位陛下……果然沒有如他們預料之中的得意和欣喜,乃至于和之那樣百無聊賴地說一句「準」,都沒有。
大殿里原本昏昏欲睡的氣氛一掃而光。
取而代之的。
是嚴肅、是銳利、是緊張、是忐忑。
他們明白,這意味著,此事在上頭那位陛下的眼里,沒那么簡單!甚至……他們可能,說錯話了。
其他人便也罷了。
詹徽和傅友文二人算是除了秦逵之外,和朱允熥接觸得最多的,幾個呼吸的沉默過后,二人一臉不解和疑惑地交換了目光,傅友文只能硬著頭皮微微抬了下眼眸,以一個極輕的聲音試探著問道:“陛……陛下?”
空曠而平靜的大殿之內。
傳來一聲似是無奈的嘆息聲音:“唉……”這聲音不是別人,正是來自前頭龍書案后面的那位少帝!
幾人心中皆是一沉。
傅友文更是滿腦袋都是懵逼,不知道自己怎么惹到這位小祖宗了,只能咬了咬牙強自鎮定,先請罪道:“此……此事不過微臣拙見,若是微臣有說的不對或不妥當的地方,還請陛下恕罪!也望陛下賜教。”
半年來,他都快被這小祖宗給嚇怕了。
朱允熥掃視了一眼下面幾人,這才有些無奈地搖了搖頭:“此事不允,日后也不必再提,現在并非鑄造新幣的時機,新幣何時鑄造、如何鑄造,朕心里自有計較。”
此話一出,眾人終于確定,方才那沒來由的遲疑和忐忑,是正確的。
傅友文更是心中一沉:「完犢子了,這么好一個馬屁居然拍到馬腿上去了!!」
不過傅友文不懂,心里也不服氣。
遲疑了片刻,還是沒忍住,拱手問道:“微臣……愚鈍,不知陛下……可有什么說法?”
他問出的這話,也是其他幾部堂首心里的疑惑。
當傅友文把這件事情擺出來之后,他們心里的第一反應都是——錯失進步良機了。
在他們看來,去年年底,都馬上要過年了,朱允熥居然還讓工部的秦逵搞什么選拔人才、培訓、宣傳他那水力紡紗機、飛梭織布機的功績……新朝新幣,可比那還要威風些才是。
與此同時。
一直對此沒有發表意見的秦逵,則是暗暗松了一口氣,心里落下了一顆大石頭。
卻也忍不住暗搓搓瞥了傅友文那略顯慌張的背影一眼,心里竟莫名有種揚眉吐氣的快意:「老子拍了那么多回馬腿,終于輪到別人拍馬腿了!!」
他雖然不明白這里面的道道,也不知道朱允熥為什么反對鑄造新幣,甚至對此格外不悅。
但他知道一點。
陛下向來是一個走一步,看十步的人。若陛下有意要設計、鑄造新幣的意思,是等不到旁人來提的,甚至,自己作為工部尚書,應當一早就會得到陛下的指示才對。
但至少傅友文提出來之前。
他并沒有聽前面那位少帝提到過哪怕只言片語。
這就足夠了。
不過他雖料到了這個結果,卻也猜不到也想不明白,這位少帝到底是怎么想的,此刻自然也忍不住朝朱允熥投去了一個好奇的目光。
而當眾人各懷心思看向朱允熥的時候。
卻發現……這位少帝也正以一種端詳的目光,逡巡在此間所有人身上,其中,帶著失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