列車突然發出鋼骨斷裂般的呻吟,整節車廂如同醉漢般左右搖晃。鐵皮接縫處簌簌落灰,銹渣混著煤煙鉆進衣領,程墨白能聽見鐵軌接縫撞擊車軸的金屬疲勞聲,像是垂死巨獸的喘息。張明遠突然挺直腰板,日語從齒縫間迸出時帶著冰碴子般的冷意,瞳孔收縮成兩點幽火。
"關東軍作戰守則第二百三十一條……"機械音混著列車轟鳴,張明遠嘴角抽搐出詭異的韻律。程墨白看見他右手小指無意識地敲擊大腿,竟是《軍艦進行曲》的摩斯簡譜。當背誦到"玉碎"二字時,對方喉頭突然迸出野獸般的嗚咽,仿佛被植入體內的自毀程序正在啟動。
程墨白反手抽出袖中銅哨,指節抵住張明遠頸動脈竇的瞬間,二十年特訓的肌肉記憶讓他想起奉天獵場的白狐——也是這樣在月光下突然僵直,任由冰錐貫穿咽喉。哨音混著掌風劈開煤煙,張明遠應聲倒地時,軍裝第二顆銅紐扣崩落在痰盂邊緣,與凝結的血珠撞出清脆的顫音。
窗外突然掠過憲兵隊的探照燈,將車廂剪成黑白膠片般的幀格。程墨白注意到張明遠后頸的穿刺痕跡正在滲液,鉑金色金屬邊緣泛著冷光——那是731部隊最新型神經抑制劑的注射口,組織上個月在哈爾濱白俄診所的保險柜里見過相同型號的針頭。
藥瓶在混亂中滾到暖氣管下,標簽上的"東莨菪堿"字樣正在被熱浪烤卷。程墨白突然意識到,張明遠吞咽藥片時喉結的滑動節奏,與剛才背誦條例的語速完全吻合,仿佛有人在他聲帶里植入了節拍器。而那張字條上的字跡,分明是用731部隊特制的隱形墨水書寫,在體溫作用下正逐漸顯露出第二行血字:小心包廂頂棚。
"身份證,良民證,統統拿出來!"
包廂鐵皮門被擂得震天響,日偽軍的膠皮靴底蹭過痰漬凝結的地板,帶起一股腐壞的酸菜味。走廊里響起窸窸窣窣的翻包聲,如同受驚的鵪鶉撲騰著翅膀。懷抱嬰兒的農婦將臉埋進頭巾,緞面上繡的紫藤花在陰影里泛著冷光;穿長衫的賬房先生抖如篩糠,懷表鏈撞在鐵皮墻上叮當作響。
張明遠卻嗤笑一聲,指尖彈飛半截未燃盡的煙頭。火星墜在漢奸翻譯官的袖口,燙出焦黑的孔洞。他慢條斯理地解開風紀扣,軍裝肩章上的青天白日徽章在煤油燈下泛著暗紅,與憲兵隊的膏藥旗形成刺眼對比。
"太君,這是南京來的……"翻譯官弓著腰湊近窗戶,鏡片反著冷光。他說話時假牙不斷磕碰,唾沫星子濺在玻璃上,凝成渾濁的白斑。
張明遠突然按住對方手腕,虎口處的槍繭硌得翻譯官慘叫一聲。走廊里死寂下來,連嬰兒的啼哭都戛然而止。程墨白注意到張明遠后頸貼著塊膏藥,邊緣泛著鉑金色,在燈光下忽明忽暗——那是哈爾濱白俄診所特制的神經貼,上個月在道里區地下藥房見過相同包裝。
日偽軍小隊長端槍逼近,刺刀挑開車廂窗簾。張明遠從公文包夾層抽出一本硬殼筆記本,封皮燙金的"首都警備司令部"字樣讓煤油燈突然跳了一下。他翻開內頁,鋼印壓出的編碼在紙面上留下深痕,邊緣殘留著暗褐色的血漬。
"南京特派的醫學調查組?"小隊長突然立正敬禮,槍栓撞擊聲在狹窄空間炸響。他瞥見張明遠腰間露出的半截銅制勛章,那是去年警界表彰大會頒給"模范偵探"的獎章,此刻卻成了護身符。
張明遠用日語報出串密碼,尾音帶著西伯利亞寒流般的冷意。小隊長額角滲汗,刺刀哐當落地。走廊里響起此起彼伏的鞠躬聲,乘客們像被剪斷提線的木偶,腰彎得快要折斷。
"記住。"張明遠突然扯開襯衫,露出腰間縫合的傷口,"下次查醫學樣本,最好先給新京本部發函。"他說話時傷口滲出組織液,在煤油燈下泛著珍珠母貝般的光澤,程墨白瞥見那縫合線竟是特制的蠟線,常用于保存生物標本。
當憲兵隊倉皇退走時,程墨白從張明遠公文包夾層摸出張字條,墨跡被汗漬洇成烏云:"他們給我看拼接的影像,就像周念國棺材里的石膏人"。落款處滴著褐紅色污漬,像是干涸的腦脊液。窗外突然掠過探照燈光,將車廂剪成黑白膠片般的幀格,恍惚間他看見張明遠后頸的神經貼正在滲血,鉑金色邊緣沾著翻譯官的頭皮屑,在月光下泛著詭異的熒光。
暴風雪在松嫩平原上撕扯著夜幕,哈爾濱郊外的圣母帡幪教堂如同擱淺的哥特式巨輪,尖頂刺破鉛灰色云層。建筑表面覆蓋著層層疊疊的冰凌,每塊青磚縫隙都嵌著雪粒,在月光下折射出藍幽幽的磷光。飛扶壁上的滴水獸被雪團填滿嘴部,銅鐘在鐘樓上裹著冰殼,風掠過時發出嗚咽般的共鳴。
程墨白用鋼絲撬動后門鐵鎖時,積雪從門楣簌簌墜落。這把維多利亞時期的鎖具表面浮著銅綠,鎖孔里凝結著暗紅色冰晶,仿佛教堂吞沒的最后一位懺悔者的血跡。當鎖舌彈開的瞬間,門軸發出垂死般的呻吟,激得檐角積雪轟然塌落,在夜風里揚起一片冰晶迷霧。
教堂后巷的積雪突然塌陷,六雙膠底靴踩碎冰殼,發出鞭炮般的脆響。偽警察的灰呢大衣下擺結著冰棱,領口別著的溥儀銀徽在月光下泛著冷光——那是警察廳總監拍馬屁的標識仿制品,冰晶凝結在溥儀頭戴日本軍帽的眼窩里,折射出詭異的藍光。
"查良民證!"為首的偽警察用槍托砸開結冰的柵欄,防毒面具濾光片映出教堂尖頂的剪影。他說話時白汽在圍巾上凝成冰珠,刺刀挑開鐵門時帶起一片鐵銹味的雪霧。
張明遠突然扯下染血的繃帶,北斗胎記在冷光下泛著青紫。他將繃帶纏在勃朗寧槍管上,金屬與凍僵的指尖相碰發出清越顫音。程墨白瞥見他腰間縫合的傷口滲出組織液,在月光下泛著珍珠母貝般的光澤,那正是偽警察們夢寐以求的"醫學樣本"特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