定南州府,這座被蕭瑟風苦心經營多年、視為東南鐵壁的雄城,此刻正被昭明軍滔天的兵鋒所圍困。巨大的營寨如同鐵箍般層層鎖住城池四門,森嚴的壁壘、林立的矛戟、如云的旌旗,匯聚成一片肅殺的玄金海洋。空氣中彌漫著濃重的硝煙味、鐵銹味和一種大戰將至的、令人窒息的壓抑。
中軍大纛之下,蔣朔風一身玄甲,猩紅披風在初冬凜冽的寒風中獵獵作響。他端坐于神駿的“烏云踏雪”之上,年輕的面容如同刀削斧鑿,冰冷得不帶一絲表情,唯有一雙深邃的眼眸,如同兩口幽深的寒潭,倒映著前方那座高聳堅固、在暮色中如同巨獸蟄伏的州府城墻。城墻上人影綽綽,刀槍的寒光在夕陽余暉下閃爍不定。
這是他第一次,以三軍主帥的身份,指揮如此規模宏大的攻城戰役。肩上沉甸甸的,是父親蔣蔣嘯霆的遺志,是無數昭明將士的性命,更是昭明軍未來的興衰榮辱!一絲不易察覺的凝重,被他強行壓在眼底深處。
“少帥!各部已準備就緒!請下令!”陳鋒策馬上前,聲音洪亮,帶著壓抑不住的戰意。他甲胄染塵,臉上還帶著鷹愁峽血戰的痕跡,眼神卻銳利如鷹。
蔣朔風的目光緩緩掃過麾下諸將:沉穩的李參軍、目光如電的趙海、臉上猶帶憤懣卻強自按捺的周放……最后,他的視線越過如林的軍陣,仿佛穿透了厚重的城墻,落在了州府深處。那里,有蕭瑟風的心腹爪牙,有負隅頑抗的州兵精銳,更有被裹挾、在恐懼中掙扎的萬千百姓。
他緩緩抬起了右手。整個戰場瞬間陷入一種詭異的寂靜,連呼嘯的寒風都仿佛凝固了。無數道目光,狂熱、敬畏、忐忑,都聚焦在那只戴著精鋼護腕的手上。
猛地,右手揮下!
“攻城——!”
“嗚——嗚——嗚——!”
蒼涼雄渾、足以撕裂蒼穹的號角聲,如同來自九幽的咆哮,驟然炸響!緊接著,是震天動地的戰鼓!咚!咚!咚!每一聲都如同巨錘,狠狠砸在城頭守軍的心坎上!
“殺啊——!”
“破城!誅逆賊!”
“昭明軍——萬勝!”
山崩海嘯般的吶喊聲沖天而起!早已蓄勢待發的昭明軍,如同被點燃的炸藥桶,轟然爆發!
步兵方陣如同黑色的潮水,踏著整齊而沉重的步伐,在震耳欲聾的喊殺聲中,推著巨大的云梯車、沉重的攻城槌、高聳的樓車,向著城墻洶涌撲去!箭矢如同飛蝗般從城頭傾瀉而下,瞬間在沖鋒的浪潮中激起一片片血花!不斷有人倒下,但后面的人立刻填補空缺,踏著袍澤的鮮血與尸體,紅著眼睛,嘶吼著繼續沖鋒!
“放!”城墻上,守將嘶啞的吼聲響起。
轟!轟!轟!
巨大的投石機發出沉悶的咆哮,燃燒的火油罐和沉重的石彈帶著刺耳的尖嘯,狠狠砸入沖鋒的軍陣!火光爆裂,碎石橫飛!慘叫聲、戰馬的悲鳴聲瞬間響起!幾架剛剛靠近城墻的云梯車被巨石砸中,轟然解體,燃燒的木料和扭曲的尸體四下飛濺!
“壓制!壓制城頭!”陳鋒須發皆張,揮舞著戰刀怒吼。
昭明軍的弓弩手陣地萬箭齊發!密集的箭雨帶著尖銳的破空聲,如同黑色的風暴,狠狠潑灑向城頭!壓制守軍的弓弩和操作投石機的士兵。城墻上頓時響起一片慘嚎,不少守軍被射成了刺猬,從垛口栽落。
一架巨大的樓車,在無數盾牌的掩護下,如同移動的山丘,終于艱難地靠近了城墻!沉重的吊橋轟然放下,狠狠砸在城垛之上!
“登城!跟我上!”一名昭明軍都尉身先士卒,手持大斧,第一個躍上吊橋!身后的悍卒如同出閘猛虎,蜂擁而上!
城頭瞬間爆發慘烈的白刃戰!刀光劍影,血肉橫飛!狹窄的城墻上,每一寸土地都成了絞肉機!昭明軍悍不畏死,前仆后繼;守軍依托工事,瘋狂反撲!尸體如同下餃子般從高高的城墻上墜落。
蔣朔風立于中軍高臺之上,目光如鷹隼般掃視著整個戰場。他看到了左翼樓車被火油點燃,士卒慘叫著墜落;看到了右翼攻城槌在密集的擂石滾木下寸步難行;看到了中軍登城部隊在狹窄的城頭陷入苦戰,傷亡慘重……每一次挫折,都如同重錘敲擊在他的心上。但他臉色絲毫不變,一道道命令如同冰珠般從口中迸出:
“傳令!左翼‘飛火營’,集中火箭,壓制城頭西北角投石機!”
“右翼‘陷陣’死士,持巨盾,再沖一次!務必撞開甕城門!”
“中軍登城隊,后續梯隊壓上!趙海,‘山魈營’準備,待命突擊!”
他的聲音冷靜、清晰、精準,沒有絲毫的慌亂,仿佛眼前血肉橫飛的煉獄只是一場演練。這份在尸山血海前的絕對冷靜,讓身邊諸將和傳令兵心中凜然,更添敬畏。少帥的指揮,如同最精密的機械,在巨大的混亂與傷亡中,維系著進攻的鋒芒,不斷尋找著那稍縱即逝的戰機!
州府城外,昭明軍大營后方,那片臨時搭建、規模比之前龐大數倍的野戰傷兵營,此刻已化為人間地獄。刺鼻的血腥味濃烈得幾乎令人作嘔,混合著金瘡藥、火油、硝煙和人體焦糊的可怕氣味,彌漫在每一個角落。痛苦的**、絕望的哀嚎、軍醫嘶啞的指令、擔架兵急促的奔跑聲……交織成一首令人心膽俱裂的死亡交響曲。
鄒青璇感覺自己如同在驚濤駭浪中掙扎的一葉扁舟。她身上的素色衣裙早已被層層疊疊的暗紅色血漬浸透,看不出原本的顏色。額前的碎發被汗水黏在蒼白的臉頰上,一雙纖細的手卻依舊穩定得可怕,在血肉模糊的創口間飛快地穿梭。
她跪在一張簡陋的門板旁,門板上躺著一個被火油嚴重燒傷的年輕士兵。半邊身體焦黑,皮膚和肌肉黏連在一起,發出令人窒息的焦臭味。士兵意識模糊,身體因劇痛而不停地抽搐。
“刀!”鄒青璇聲音嘶啞卻不容置疑。
助手顫抖著遞過一把鋒利的柳葉刀。鄒青璇眼神專注如冰,沒有絲毫猶豫,刀尖精準地切入焦黑壞死的組織邊緣,小心翼翼地分離粘連,清理創面。焦黑的皮肉被剝離,露出下方滲血的、鮮紅的嫩肉。士兵發出凄厲到不似人聲的慘嚎,身體劇烈掙扎。
“按住他!參湯!快!”鄒青璇額頭汗如雨下,手上的動作卻絲毫不停。她必須盡快清除壞死組織,否則感染蔓延,神仙難救!
創面清理完畢,助手遞上特制的“紫玉續斷膏”——這是她之前冒險進山采回的七葉一枝花混合其他草藥秘制的藥膏,具有強大的祛腐生肌、鎮痛消炎之效。鄒青璇小心翼翼地將青碧色、散發著清涼氣息的藥膏厚厚涂抹在士兵可怕的創面上。
藥膏甫一接觸傷口,士兵劇烈的抽搐竟奇跡般地減緩了!緊鎖的眉頭微微舒展,喉嚨里發出模糊的、仿佛解脫般的嗚咽。鄒青璇心中稍定,迅速用煮沸過的細麻布將傷口仔細包扎好。
“下一個!”她甚至來不及擦一把汗,沙啞地喊道。目光掃過營帳內,還有十幾個重傷員在痛苦地等待,每一個都可能在她轉身的瞬間死去。
就在這時,營簾被猛地掀開,一股濃重的血腥氣和硝煙味撲面而來!幾個渾身是血、如同血葫蘆般的擔架兵抬著一個軍官沖了進來,嘶聲哭喊:“鄒姑娘!救救我們校尉!救救他!”
擔架上的人,胸腹間插著半截折斷的矛桿!鮮血如同泉涌,浸透了整個擔架,還在不斷滴落!他的臉色已經呈現出死灰,氣息微弱得幾乎感覺不到。
“放平!”鄒青璇的心猛地一沉,幾乎是撲到擔架旁。她迅速檢查,心瞬間沉到了谷底!矛桿貫穿了腹腔,傷及內臟,大動脈破裂!這種傷勢,在這個時代,幾乎必死無疑!
“金瘡散!全部倒上去!沸水!細麻布!快!準備止血鉗!”她幾乎是吼出來的,聲音帶著一絲絕望的顫抖。助手們手忙腳亂。
大量的金瘡散被倒在巨大的創口上,瞬間被洶涌的鮮血沖開!根本止不住!鄒青璇用盡全身力氣,將煮沸過的細麻布死死按在出血最洶涌的位置!溫熱的血液瞬間浸透了麻布,順著她的指縫汩汩涌出!她能清晰地感覺到手下那生命的源泉正在飛速流逝!
“撐住!撐住啊!”鄒青璇對著意識模糊的校尉嘶喊,仿佛要將自己的生命力灌注給他。她猛地想起什么,對助手吼道:“快!把我藥箱最底層那個紫玉小瓶拿來!快!”
助手慌忙翻找,很快遞上一個通體晶瑩的紫色玉瓶。鄒青璇一把抓過,拔掉塞子,一股奇異的、混合著清涼與辛辣的濃郁藥香瞬間彌漫開來。正是她以定南深山采到的紫背龍葵為主藥,輔以數種珍稀草藥熬煉濃縮而成的“龍葵凝血散”!此藥藥性極其霸道猛烈,非萬不得已不敢輕用!
她毫不猶豫地將瓶中僅有的小半瓶深紫色粘稠藥液,盡數倒進了校尉被撬開的牙關之中!同時,手上按壓的力量沒有絲毫放松!
奇跡,在絕望的邊緣發生了!
藥液入口片刻,校尉原本微弱得幾乎消失的脈搏,竟猛地跳動了一下!緊接著,雖然依舊微弱,卻開始有了清晰的搏動!更令人震驚的是,那洶涌如泉的創口出血,竟以肉眼可見的速度在減緩!鄒青璇手下按壓處,血流的沖力明顯減弱!
“有救了!按住這里!準備縫合針線!清理腹腔!”鄒青璇眼中爆發出狂喜的光芒,聲音因激動而顫抖!龍葵凝血散,竟真能吊住這必死之人的一口氣!她不敢有絲毫怠慢,爭分奪秒地開始下一步的搶救……
時間在生與死的邊緣飛速流逝。當鄒青璇終于將那截致命的矛桿小心取出,完成腹腔內破裂腸管的縫合,并用羊腸線艱難地縫合好巨大的創口時,她整個人如同從水里撈出來一般,虛脫地癱坐在地,雙手控制不住地劇烈顫抖。校尉雖然依舊昏迷,但呼吸已經平穩了許多,脈搏雖然微弱,卻頑強地持續著。
營帳內,一片死寂。所有目睹了這場驚心動魄搶救的醫士和傷兵,都震撼地看著那個癱坐在地、渾身浴血的纖細身影。她剛剛,是從閻王手里,硬生生搶回了一條命!
就在這時,帳外突然傳來驚天動地的歡呼聲!如同壓抑已久的火山轟然爆發!聲浪穿透營帳,震得地面都在微微顫抖!
“城破了!”
“定南府城破了!”
“少將軍萬勝!昭明軍萬勝!”
城破了!鄒青璇猛地抬頭,疲憊到極點的眼眸中,瞬間綻放出明亮的光彩!勝利了!他……成功了!
定南府城東門。
那扇包覆著厚重鐵皮、象征著蕭瑟風在東南至高權威的巨大城門,此刻已被攻城槌撞得扭曲變形,轟然洞開!巨大的豁口處,煙塵彌漫,火光沖天!昭明軍如同決堤的洪流,發出震耳欲聾的吶喊,踏著滿地守軍的尸體和破碎的兵器,洶涌沖入城內!
蔣朔風一馬當先,沖在最前!他手中的點鋼槍早已被鮮血染成暗紅,玄甲上布滿了刀痕箭創,猩紅的披風只剩下半截,在身后獵獵飛舞。他年輕的臉龐沾滿血污和煙塵,唯有那雙眼睛,亮得如同燃燒的星辰!那是勝利的光芒,是復仇的火焰,更是屬于統帥的無上威嚴!
“肅清殘敵!直撲州衙!反抗者,格殺勿論!投降者,棄械不殺!”蔣朔風的聲音如同驚雷,在混亂的街巷上空炸響!
巷戰在每一條街道、每一座房屋間爆發。殘余的州兵和蕭瑟風的死士依托熟悉的地形,進行著絕望而瘋狂的反撲。但大勢已去!昭明軍士氣如虹,在蔣朔風身先士卒的激勵下,如同摧枯拉朽般向前推進!
蔣朔風的目標只有一個——州衙!那里是蕭瑟風在定南統治的核心象征!他縱馬狂奔,點鋼槍化作奪命的閃電,將任何敢于攔路的敵人挑飛、刺穿!身后,是緊緊追隨、如同鋼鐵洪流般的玄甲親衛!
終于,那座飛檐斗拱、氣派非凡的州衙大門,出現在眼前!大門緊閉,墻頭人影晃動,顯然還有最后的抵抗力量。
“撞開它!”蔣朔風勒馬,槍尖直指州衙大門,聲音冰冷如鐵。
就在親衛推來撞木,準備發起最后沖擊時,州衙大門卻在一陣令人牙酸的吱呀聲中,緩緩從內部打開了!
一個身著五品州官服飾、面白無須的中年文官,雙手捧著一個紫檀木托盤,上面放著一枚碩大的青銅官印和一卷黃綾文書,渾身篩糠般顫抖著,連滾帶爬地沖了出來,撲倒在蔣朔風的馬前,聲音因極度的恐懼而變調:
“降……降了!下官……定南州同知劉文煥……率……率州衙屬官及殘部……恭迎王師!獻……獻城歸降!請……請少帥……饒命啊!”他身后,稀稀拉拉地跟著一群面無人色的文吏和丟盔棄甲的士兵,紛紛跪倒在地,磕頭如搗蒜。
勝利,來得如此突然,卻又如此理所當然。看著腳下這個曾經趾高氣揚、如今卻抖如篩糠的降官,蔣朔風心中沒有太多喜悅,只有一種沉甸甸的、大仇得報的蒼涼。他緩緩抬起點鋼槍,冰冷的槍尖挑起那枚象征著定南最高權力的青銅官印。
“押下去!嚴加看管!清點府庫,接管城防!”蔣朔風的聲音不帶一絲波瀾。
“諾!”身后將士齊聲應和,聲震云霄!
就在這時,一陣急促的馬蹄聲由遠及近。趙鐵柱渾身浴血,沖到蔣朔風馬前,急聲道:“少帥!鄒姑娘……鄒姑娘她……”他看了一眼蔣朔風瞬間緊繃的臉色,連忙補充,“她沒事!只是……她剛剛救下了重傷的李校尉!用了猛藥!自己也累得虛脫了!屬下……屬下看到姑娘的手……一直在抖……”
蔣朔風心頭猛地一揪!那驚鴻一瞥中沾滿鮮血卻穩定無比的手,此刻在抖?為了救人,她究竟付出了怎樣的心力?一股強烈的沖動驅使著他,想要立刻見到那個在后方同樣經歷著生死鏖戰的身影。
他深吸一口氣,強行壓下翻涌的情緒,對趙鐵柱道:“加派人手護衛傷兵營!告訴鄒姑娘……此戰,她居功至偉!讓她……務必珍重!”他頓了頓,聲音低沉下去,“我……隨后便去。”
趙鐵柱領命而去。蔣朔風勒轉馬頭,最后看了一眼州衙大門上方那塊搖搖欲墜的“定南州府”匾額。玄甲染血,征塵未洗,年輕的統帥挺直了脊梁。定南已克,但這只是第一步。蕭瑟風的雷霆反撲,厲鋒的五萬援軍,如同懸在頭頂的利劍。金闕拓跋宏的狼騎,仍在邊境虎視眈眈,如同伺機而動的群狼。
前路,依舊荊棘密布,血火交織。然而,當他想到傷兵營中那雙救死扶傷的手,想到身后無數追隨他浴血奮戰的將士,想到父親未竟的遺志,一股更加強大的信念與力量,從心底深處勃然升起。
他猛地一夾馬腹,“烏云踏雪”發出一聲長嘶。
“進城!”蔣朔風的聲音斬釘截鐵,如同宣告一個新時代的開啟,也吹響了通往更慘烈征途的號角。玄甲鐵騎,簇擁著他們的少帥,踏過象征舊日統治的州衙門檻,踏入了血火初熄、卻又暗流洶涌的定南府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