梁聿不過晚了半分鐘進來,這包廂里已經煙熏霧繞,他揮了揮手,嫌惡地皺起眉。
“能不能別抽煙,我不能沾上煙味,回家了她聞得出來。”
游啟明吐掉嘴里的煙,雙手作投降狀:“行行行,一天天的搞得跟你姐的童養夫一樣,守身如玉潔身自好的……就你清高。”
一片散開的煙霧吞噬掉凌亂的燈光,梁聿冷乜他一眼,游啟明移開視線,給氣笑了:“跟你是我老板一樣。”
他跟梁聿認識也不過半年,半年前梁聿缺錢,網吧一個小時兩塊五,他每天下了自習還去打倆小時,坐得板板正正,眼睛都不眨,在游戲里掃裝備,出了好的就掛出去賣掉。
游啟明家里有點臭錢,而且人蠢,不是學習那塊料,他爹叫他拿個高中畢業證就滾回去進廠從基層開始干,所以他完全沒有學習的壓力,基本也沒去過幾次學校,就掛了個學籍完成義務教育而已。
老師給家里打了幾次電話,氣得他爹砸了他的電腦,游啟明就在網吧睡了一周,發現這小兄弟技術好,還缺錢,就花了點小錢叫他代肝,一來二去就熟了些。
有的時候網吧里又吵又熱,味兒還大,倆人蹲在門口吹風,他抽煙,梁聿惡心他,離他很遠蹲著摁手機,游啟明好奇問他:“你天天晚上十二點才回去,你家里不說?怎么這么缺錢?”
梁聿說:“我姐姐要過生日了,缺錢給她買禮物。”
游啟明覺得他不上道:“那小女孩兒喜歡的,隨便買點兒可愛的小娃娃、小包包小手鏈什么的,不就能哄得賊開心了?”
“她不一樣。”梁聿的視線仍舊停在屏幕上,“她不缺錢,那種劣質的她本來就看不上。”
其實便宜的貴的都沒差,因為梁初楹也沒看過,通常是在梁慶面前假模假樣地收下,轉眼就壓箱底了,在大掃除的時候被清出來扔掉。
梁初楹可以不要,但是梁聿一定會送。
游啟明好奇:“你姐有錢你怎么這么窮?不是一對爹媽生的?”
梁聿摁滅手機,聲也不吭就推門進去繼續刷裝備,游啟明就知道:他說對了。
后來梁聿想騰出更多的時間掙錢,于是攢著腦袋不分日夜地去了IMO,加上奧賽成績很不錯,確定保送,就問游啟明有沒有更賺錢的工作給他干。
游啟明頂多交點酒肉朋友,不過也就十**歲的年紀,能搞什么雜七雜八的事情?他當然沒有,但是他爹是做生意起家的,手里的門道五花八門,不過現在主要做的是科技器械的供應鏈就是了。
他回頭跟他爸說了一聲,他爸也不太在意,敷衍著說:“有錢炒股沒錢賣命唄,勸你們這些小崽子還是好好讀書找工作,你爹我當年也是膽大心細才殺出這么一條路的,不好走。”
他爹之前干灰產,每個月光交保護費就得交不少,不供著他們,轉頭就會被查了,后來因為打擊得太嚴重,他爸就金盆洗手轉行了。
梁聿沒錢他就硬借,十足的不要臉,游啟明都無語了,借了他三萬塊,收的利息其實也高,結果前幾天梁聿就一分不少地還給他了,具體掙了多少游啟明也不清楚。
后來游啟明從他碎片化的語言里得知梁聿的情況,他失憶,連爸媽都沒見過,游啟明這個從小到大被有錢爹媽寵大得連書都可以不讀的孩子頓時兩眼淚汪汪,拍著他的肩,說哥一定給你找到家,梁聿“哦”一聲,轉頭就頂著他那個惡心的笑臉昵稱給他姐姐發帶小波浪號的微信,人家回都不帶回的。
不是?姐控也得有個限度,姐控到梁聿這種地步簡直就是恐怖的程度,別人可能不太了解,梁聿完全是一副「既然她不愛我她就最好殺了我」 「既然她很煩我那就讓她更煩一點然后弄死我」「愛只能愛我恨也只能恨我」的心態。
游啟明坐在卡座上把半截煙摁滅,然后打了個寒戰,心想有這么個神經病弟弟,他姐姐也真是倒霉。
“這就是你說的王長林?”梁聿坐在沙發另一頭,還把風扇打開散開煙味兒,拆了個口香糖放嘴里嚼。
梁聿的話限制不到這位身上,所以他還是悠悠然抽著半截華子,游啟明那些亂七八糟的朋友圍著他吹彩虹屁,把他捧得不知云里霧里。
“他幫過我爸不少忙,你想問的崔廣平的事情,當年就是他協助偵察的,還叫他立功升官了。”游啟明稍微壓低了一點兒聲音。
梁聿垂眸聽著,漫不經心地盤弄著他衛衣的抽繩。
他七歲的時候因為車禍腦袋受了重創,從醫院出來以后就回了梁家,那之前的事都記不清。梁慶告訴他,他爸是畏罪自殺,接他回去的第一件事就是改名,說他最好不要再跟崔廣平扯上關系,會被人盯上,如果不嫌棄,以后就叫他爸爸。
游啟明覺著這人經歷真是坎坷,跟拍電視似的,“你們家也太慘了,你爸畏罪自殺,同時你跟你媽出車禍?”
“我也想問。”梁聿說,“這事兒連幾篇新聞都找不到。”
那都是十多年前的事情了,當時還是個風風火火的大項目,崔廣平妻子兒子出車禍以后,他在家里自殺,就留下一個紙條,摁了紅手印,承認了各種受賄以及灰產的經營歷史,規模還不小。
他牽了頭,一下子扯出一整根貪贓**的線來,能看見的報道都是贊美華城打擊“保護傘”行動的圓滿成功,關于崔廣平的個人事跡寥寥無幾,如果不是他被梁慶帶回家,梁聿甚至都無法得知這倆人是同時從俾縣被調到華城來的朋友。
游啟明這人別的不會,談義氣交朋友是一絕,挺裝地搓了個響指:“等著嗷,哥給你問。”
他轉眼拉了個笑臉去找王長林聊天,說他家多么多么受照顧,他爸專程叫他布個局來感謝他,但是王長林自然沒放心上,哈哈笑幾聲:“你爸自己怎么不來,叫你跟一群小孩兒請我吃飯,我能跟你們說什么?叫你們好好學習,將來為國出力?”
“別嫌棄啊,保不準我們以后有能幫得上您的地方,再者說個不好聽的,咱們都知道,酒桌文化,來的是我們,打交道的可都是您和咱們爹媽。”
遺傳的從來都不只有血液,還有財富和工作,一個蘿卜一個坑,老蘿卜沒了就生個小蘿卜補上,最后苦的是從來就沒占上坑的老蘿卜和小蘿卜。
王長林稍微正式地看了他一眼,笑開了嘴:“你小子學習不怎么樣,這方面你爸倒是跟你說了不少。”
梁聿心思飄遠,只想趕緊辦完事情回家。
游啟明給他倒了半杯低度數酒過來,他推開,遭受對方譏諷:“煙也不抽,酒也不喝,至于嗎?”
他估計也是有點喝上頭了,口無遮攔起來:“你啊,都這么努力了,就算趴你姐姐面前撅尾巴,她也不會——”
梁聿接過他遞過來的杯子,磕他牙上叫他閉嘴,壓低聲音:“你很閑?快點撬開他的嘴以后我要回家了。”
游啟明納悶:“以前你在網吧待到十二點,今天急著回家做什么?”
梁聿展露徐徐笑意,不達眼底:“回去當她聽話撅尾巴的小狗。”
游啟明把那半杯酒自己喝掉,轉頭翻個白眼,覺得他真挺能裝的。
那個姓王的很能喝,好在游啟明拉來的人不少,梁聿嫌這里煙酒氣息太濃,所以想先在外面坐一會兒,手剛碰到門把,聽見外面走廊里模模糊糊傳來熟悉的聲音。
“我喝不了酒,而且真的不會唱歌,要不我還是先回家吧,這個點兒我爸他們應該也回去了。”
“抱歉,叫你為難了,下次不找他們一起出去了,我再請你出去吃頓飯賠禮道歉吧,附近那家西班牙燴飯很不錯。”
梁聿的手指輕輕在門把上碰了幾下,他不能出去,因為會讓梁初楹發現他在這里,所以必須忍到倆人都走了以后才能拉開門。
梁初楹客氣了一下:“請客就不必了,就我們倆去也很尷尬。”
晏文韜解釋著:“沒別的意思,就是普通朋友吃個飯,不用太過在意,上次不是也一起吃了烤肉嗎?”
“你要是回去的話我們就一起吧,送你一程。”
梁初楹說不必這么麻煩,隔壁包間竄出來一個腦袋:“你倆要走了嗎?”
他看了下時間:“還有給你點的最后一首,唱完咱一起走吧。”
不過幾分鐘的事,梁初楹思索再三:“行是行,不過我真唱不好。”
幾個人不當回事,把她推回房間。
“誰唱得好啊?張哲唱得比你爛多了,還死愛吹牛皮。”
張哲:“……一定要對比嗎?”
幾個人的聲音逐漸消失在走廊里。
梁聿靜了好一會兒,什么也沒說,等人走光了才出門,面上表情忽明忽暗,叫人揣摩不清,拐彎去隔壁的便利店買了一盒脆皮的口香糖,抓了一把塞嘴里嚼,把盒子揣在衛衣口袋里往回走,拉開門的時候王長林已經醉得開始大舌頭了。
回來以后,梁聿顯得非常沒耐心:“能問了沒?”
幾個人把酒杯放下,打起酒嗝來,罵道:“真特么能喝,明哥,今兒可得加錢。”
“加加加,反正是旁邊這位給錢。”游啟明大手一揮,幾個青年視線落在梁聿身上,吹了個口哨。
梁聿用胳膊懟開那些酒杯,語氣頃刻間變得像是跟他很熟:“王局?”
“有屁快放。”他說胡話,又抻開喉嚨灌了一口。
梁聿轉著手里的口香糖盒子,頭頂的燈光被睫毛遮下魚刺一般的陰影,他輕聲:“您也知道,但凡請客必是有求于人。”
“認識崔廣平嗎?”梁聿的視線聚焦在他身上,“當年您還上過這件事的表彰名單。”
王長林悠悠直起身子靠在沙發背上,眼皮支開一條縫,手指畫著圈:“當然記得,牽涉頗廣啊,整個華城都抖三抖。”
“難道不是誰要害他?”
王局長突然跟條魚一樣竄起來,嚇了邊上人一跳,驚奇道:“你這小孩為什么這么說?崔廣平的事可都是板上釘釘入了檔案的,清查得很徹底,不要亂講哦。”
梁聿輕笑著:“那也太玄乎了,一夜之間,他一家人幾乎全死光了。”
他瞪著兩顆黃豆大的眼睛,笑得諱莫如深,吐出的氣帶濃重的酒臭味。
“時也、運也、命也。你們小孩兒,是想不明白的,跟更多更混雜的人打交道以后,才會知道人是很復雜的動物,崔廣平以前可是個……”他打個嗝,“好官。”
說完,王局長一頭砸在梁聿肩膀上,梁聿抬了抬下巴,一巴掌把人推回去,不耐煩喊了他幾聲,人沒醒。
游啟明拍拍他的臉,還嘀咕著:“這是撈了多少,臉上的肉把五官都擠沒了,跟面團一樣。”
梁聿退開到一邊沒講話,眼睛微瞇,手指蜷了一下,并不太高興。
游啟明兩手背在腦袋后面,翹著二郎腿一晃一晃的:“他醉了,那現在怎么辦,你有什么頭緒嗎?再試一次?”
“對這種老油條,第一次嘴都這么嚴實,第二次就更不管用了。”他懶懶回。
游啟明給了幾個朋友一點兒友情演出費,叫他們回家,然后給王長林叫了個代駕送回去。
黑色轎車還沒跑出去多遠,車里后座的人突然晃晃悠悠坐了起來,抹了把眼睛,掏出手機撥了個電話出去。
王長林把車窗打開,聽了一會兒就笑。
“老子上酒局的時候這群崽子還在喝奶呢,真以為他們能喝倒老子?”
“還以為要從我嘴里撬出什么要緊事呢,結果你那小孩就問我,是誰要害崔廣平……看來一直沒死心啊。”
上一秒還在大笑,下一秒王長林就變了語氣:“放心吧,我都知道。”
他點燃一根中華煙,瞇著眼睛把煙霧吐出去。
“我全都知道。”
“…………”
送走王長林,游啟明回過頭發現梁聿還坐在沙發上靠著,腦袋后仰,兩只手交搭在腹部,兩只眼睛看著天花板,桌子上就剩個空掉的口香糖盒子。
他嘴角抽搐:“你有病吧,又不是戒煙,嚼這么多口香糖干嘛?”
隔壁包間門沒關好,傳來很凄慘的歌聲,唱的是《同花順》,游啟明覺得自己耳朵要聾:“靠,誰故意展現這么惡毒的歌喉要謀害我的耳膜。”
梁聿突如其來橫他一眼,游啟明心想自己以為交朋友是為了找免費陪玩,結果是給自己找了個爹,現在連評價別人唱歌難聽的權力都沒有了。
桌子上都是傾倒的酒瓶,隔壁的歌聲沒有一個字在調上,跟小時候一模一樣,梁聿靜靜聽著,揚著唇角笑了幾秒。
游啟明叫來服務員結賬,問他笑什么。
梁聿吐掉嘴里已經沒有味道的,用來遏止癢意的口香糖,起身,開口說了一個字:“癢。”
單是聽聽她的聲音,全身就像癢得即將潰爛了一樣。
好想摸摸她的頭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