蒸汽所駐地設(shè)在登州城外一處廢棄的驛站。
原本幾間破舊的房舍被收拾得干干凈凈,院子里擺滿了銅制儀器和圖紙。
陳王氏和小虎在此處安頓下來,轉(zhuǎn)眼已有三日。
"大嫂,這衣服洗得真干凈。"
圓眼鏡的年輕人名叫李修文,接過晾干的衣衫,邊往外走,邊笑著道謝。
陳王氏搓著紅腫的手,局促地笑了笑:"應(yīng)……應(yīng)該的。"
小虎蹲在灶臺旁,正小心翼翼地往爐膛里添柴火。
他背上的鞭傷已經(jīng)結(jié)痂,但每次彎腰時還是會疼得皺眉。
考察隊的年輕人們都很喜歡這個懂事的孩子,常常教他認(rèn)幾個字,或是給他講些新奇的故事。
張明遠(yuǎn)抱著一疊圖紙走進(jìn)來:"小虎,來幫叔叔拿這個。"
孫小虎立刻跑過去,雙手接過,像捧著珍寶一般送到工作臺上。
張明遠(yuǎn)揉了揉他的腦袋,從口袋里摸出一塊糖:"好孩子,這是獎勵。"
小虎接過糖,先道了聲謝,然后小跑到母親身邊:"娘,您吃!"
陳王氏眼眶一熱,推回兒子的手:"娘不吃,你吃吧。"
正說著,李修文匆匆回到院子:"師兄,剛接到信,方學(xué)士明日要來視察工作進(jìn)度!"
院內(nèi)頓時忙碌起來,張明遠(yuǎn)立刻召集眾人開會,安排明日的工作匯報。
傍晚時分,他單獨把陳王氏叫到一旁:"大嫂,明日有長官來視察……"
陳王氏連連點頭,說道:"大老爺放心,俺和小虎明日一早就出去,絕不礙事。"
"那倒不必。"
張明遠(yuǎn)有些尷尬地擺了擺手,說道:"只是中午要多準(zhǔn)備幾個菜,還有就是……別讓小虎亂跑就好。"
"俺曉得,俺曉得。"
陳王氏松了口氣,趕忙答應(yīng)下來。
翌日清早,天還未亮,陳王氏便已經(jīng)起床忙碌。
她將從集市上買來的菜蔬洗凈切好,又殺了兩只雞,燉了一鍋香氣四溢的雞湯。
小虎也早早起床,幫忙掃地、擦桌子,把駐地收拾得一塵不染。
日上三竿時,一陣馬蹄聲由遠(yuǎn)及近。
陳王氏從廚房的窗戶縫隙望去,只見一個約莫三十出頭的年輕官員翻身下馬。
奇怪的是,這位長官和自己見過的那些縣太爺們完全不同,只見他身著簡樸的青色直裰,頭戴方巾,面容清瘦,一雙眼睛卻炯炯有神,跟院子里那些人的氣質(zhì)很像。
雖然張明遠(yuǎn)等人沒有提起過,但是她隱隱感覺,這些人根本不是普通的工匠。
他們談吐之間,怎么看都是讀書人,而且不是教書先生那種賣弄文采,反而很隨意。
正是這種隨意的感覺,顯得這些人很不一般。
"方學(xué)士!一路辛苦!"
張明遠(yuǎn)帶著眾人迎上去。
方以智點了點頭,跟大家打了聲招呼,然后就進(jìn)了最大的那間屋子。
很快,激烈的討論聲從里面?zhèn)鞒鰜?,偶爾夾雜著圖紙翻動和儀器碰撞的聲音。
陳王氏不敢怠慢,專心準(zhǔn)備午飯。到了正午時分,她已經(jīng)張羅了一大桌子飯菜,卻不敢上前招呼,只是站在廚房門口等候吩咐。
"小虎,去請老爺們用飯。"
“嗯!”
小虎點點頭,小心翼翼地走到會議室門前,輕輕敲了敲:"老爺,飯好了。"
正巧方以智從里面走出來,看到這個孩子,轉(zhuǎn)過身來,皺眉道:"你們還雇傭童工?"
屋內(nèi)頓時安靜下來,張明遠(yuǎn)連忙解釋:"方學(xué)士,不要誤會,這孩子是,是……"
“是撿來的!”
李修文接過話,干脆將遇見陳王氏母子的經(jīng)過詳細(xì)講述一番。
方以智聽完,臉色漸漸沉了下來。
他走到小虎面前蹲下,仔細(xì)看了看孩子臉上的鞭痕。
"孩子,你多大了?"
小虎怯生生地回道:"俺……俺七歲半了。"
方以智站起身,對張明遠(yuǎn)說:"讓他們母子過來,一起吃飯。"
陳王氏聽說長官要見他們,嚇得臉色發(fā)白,拉著小虎的手不住發(fā)抖。
"大嫂別怕,"李修文安慰道,"方學(xué)士是好人。"
飯桌上,方以智讓陳王氏母子坐在自己旁邊。
他親自給兩人盛了飯,又夾了幾塊雞肉放在他們碗里。
"先吃,吃飽了跟我說說你們的事。"
陳王氏戰(zhàn)戰(zhàn)兢兢地拿起筷子,卻怎么也吃不下。
在方以智溫和的詢問下,她終于將這半年來的遭遇一五一十地說了出來。
丈夫戰(zhàn)死朝鮮,官府互相推諉,母子流落街頭,幾乎要賣兒求生……
說到最后,她突然跪倒在地,不住磕頭:"老爺行行好,讓俺們留下吧!俺能洗衣做飯,什么活都能干,不要工錢!小虎也很乖,不會亂跑……"
小虎看到娘跪下,也跟著跪下。
方以智連忙扶起兩人,眼中閃過一絲憤怒之色。
他沉默片刻,突然說道:"不要喊我老爺,我叫方以智,我不是當(dāng)兵的,但我了解他們,你跟我走吧!"
陳王氏聞言,以為是要趕他們走,頓時淚如雨下:"俺們這就離開,求您別……"
"不是離開!"
方以智打斷她,然后重復(fù)道:"我讓你們母子跟我走。"
陳王氏愣住了,不解地問:"去……去哪里?"
方以智看了看這對可憐的母子,說道:"我只能管你的飯,卻不能管你的事,不過,我可以帶你去找能管事的人!"
"去……去找誰?"
"誰能管事,就去找誰!"
方以智點了點頭,繼續(xù)說道:"無論如何,我會想辦法幫你討回公道!陣亡將士的遺屬不該受這種苦!"
李修文忍不住插話:"大嫂,你不用怕,我們方學(xué)士可是正四品,他能幫你做主!"
陳王氏不知道正四品是什么意思,神色茫然地看著眾人。
李修文見狀,便解釋道:“你見的那些知縣,是正七品,知府是正四品,也不過和我們方學(xué)士平起平坐!”
“方大人,大老爺啊,民婦冤枉??!”
陳王氏聞言,立刻跪在地上大哭起來,似乎滿腹的委屈終于有了宣泄之處。
方以智再次將她攙扶起來,然后說道:“你什么都不用管,今天吃飽了,好好睡一覺,明天一早跟我回京城!”
張明遠(yuǎn)湊上前,低聲道:“方學(xué)士,這件事牽涉甚廣,您確定要摻和嗎?”
方以智冷笑一聲:"正因為牽涉甚廣,才更要管!我雖只是個搞學(xué)術(shù)的,但也知道民惟邦本的道理。若連為國捐軀者的家小都保護不了,我大明還有何顏面可言?"
陳王氏呆立原地,眼淚止不住地流下來。
小虎拉拉她的衣角,小聲問:"娘,俺們要去京城了嗎?"
陳王氏緊緊抱住兒子,哽咽著說不出話來。
小虎又問道:“俺們?nèi)ゾ┏?,是不是可以見到皇帝啊??/p>
“噓!”
陳王氏驚慌失措,趕忙捂住小虎的嘴。
沒想到,方以智卻笑著道:“大嫂不用緊張,吃飯吧!”
眾人用過午膳,繼續(xù)圍著圖紙討論起來,一直到晚上。
當(dāng)晚,陳王氏摟著小虎,輾轉(zhuǎn)反側(cè),始終無法入眠。
她想到這段時間發(fā)生的事,就像是做夢一般……
那個年輕的官員,竟然是和知府大人平級的大官,而且是京城的官。
同樣都是官,為何差別這么大呢……
翌日清朝,方以智帶著陳王氏和小虎上了馬車。
張明遠(yuǎn)、李修文等人前來送行,還給小虎帶了很多吃的。
馬車搖搖晃晃行了十余日,終于抵達(dá)京城。
陳王氏摟著小虎,從車簾縫隙中窺見那高聳的城門樓時,不由得倒吸一口涼氣。
小虎瞪大眼睛,小臉貼在車窗上,興奮地說道:"娘,你看那城墻,好高啊!"
陳王氏緊張地攥緊了衣角,指甲幾乎要掐進(jìn)掌心。
她這輩子去過最遠(yuǎn)的地方就是登州,何曾想過有朝一日能來到天子腳下?
眼前這座巍峨的城池讓她既敬畏又惶恐,一時不知所措。
方以智察覺到母子的不安,溫聲道:"京城雖大,但人心與別處無異。你們跟緊我便是。"
馬車穿過熙熙攘攘的正陽門,陳王氏只覺得眼花繚亂。街道兩旁店鋪林立,行人衣著光鮮,叫賣聲此起彼伏。小虎看得目不轉(zhuǎn)睛,卻被母親緊緊摟在懷里,好似怕他突然跑丟了一般。
"方,方大人……"
陳王氏聲音發(fā)顫:"這……這是去哪?"
方以智說道:"朝廷各部門各司其職,我不能越權(quán)行事,先隨我去見我們院長。"
馬車沒有駛向城內(nèi),而是轉(zhuǎn)向西郊。道路漸漸崎嶇,兩旁景色也從繁華街市變成了田野山丘。約莫一個時辰后,幾座灰瓦建筑出現(xiàn)在半山腰處,門前立著塊石碑,上書"大明科學(xué)院"五個大字。
"到了。"
方以智跳下馬車,伸手扶下母子二人。
院內(nèi)人來人往,多是穿著短衫的年輕人,有的捧著書冊匆匆走過,有的圍在古怪的機器旁討論。陳王氏低著頭,拉著小虎緊跟在方以智身后,生怕走錯一步。
"宋院長在嗎?"
方以智攔住一個路過的學(xué)員問道。
學(xué)生指了指后身后:"在靶場。"
“多謝!”
方以智抱拳行禮,然后說道:“宋院長還在忙,我先給你們找個地方休息。”
陳王氏緊張地?fù)е』?,說道:“感謝大老爺……”
方以智擺擺手:“我都說過了,我不是什么大老爺?!?/p>
“那,那……”
陳王氏尋思許久,試探著說道:“俺稱呼您……方,方先生?”
“這個可以!”
方以智淡淡笑了笑,說道:“走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