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日后的夜來得格外早。
蕭承鈞蹲在冷宮殿前的石階上,借著月光又將那張羊皮紙看了第七遍。
狼頭印記在雪光里泛著暗紅,像塊燒紅的烙鐵,燙得他指尖發疼。
“少爺,這信來得蹊蹺。”青奴端著陶碗的手在抖,碗里的熱粥蕩出幾滴,落進雪里滋滋作響,“二十年前天狼衛早被老夫人解散了,如今突然冒出來……莫不是柳氏設的局?”
蕭承鈞沒接話,指腹反復摩挲紙頁邊緣的冰碴。
三天來他翻遍了冷宮所有舊物——母親臨終前塞給他的半塊青銅鏡,老太監偷藏的鎮北王舊賬,甚至連青奴補了八次的破棉絮都拆了——終于在一本蟲蛀的《武經》里,翻出半枚銹跡斑斑的狼頭銅扣。
和密信上的印記,分毫不差。
“柳氏要殺我,何須繞這么大彎子?”他突然笑了,將紙頁塞進貼身衣襟,那里還藏著那把磨了三夜的銹剪刀——刀刃雖鈍,卻在磚墻上蹭出了冷光,“再說了……”他抬眼看向青奴,目光像淬了冰的箭,“若這是老王爺留下的線索,錯過今天,我蕭承鈞就真成了困在籠子里的病貓。”
青奴張了張嘴,最終只化作一聲嘆息。
他從懷里摸出個布包,層層打開是半塊熏得油亮的臘肉:“我按您說的,在廚房梁上藏了三天,味兒都滲進布里了。”
蕭承鈞接過臘肉,用力掰下一塊塞進嘴里。
咸香混著血絲在齒間炸開——這是他三年來吃得最飽的一頓。
“子時三刻,我若沒回來……”他扯下青奴的布腰帶,在墻角磚縫里摳出個巴掌大的洞,將母親的青銅鏡、《九劫鍛骨訣》殘卷,還有那半枚狼頭銅扣全塞進去,“立刻填了這洞,去地窖躲著。記著,柳氏的人若問起,就說我咳血暈過去了。”
青奴膝蓋一彎就要跪,被蕭承鈞單手托住:“我母親走的時候,你背了我三天三夜;三年前柳氏的人拿烙鐵燙我,你用身子護著我挨了兩記。”他聲音發啞,“今天你護我赴險,來日我護你周全。”
青奴抹了把臉,用力點頭。
子時二刻,蕭承鈞裹著青奴的破棉袍出了冷宮。
雪已經停了,月光像層薄霜覆在瓦當上。
他貼著墻根走,每經過一盞燈籠都刻意放輕腳步——柳氏這三天在府里加派了二十個護院,他昨天還看見蕭承澤的貼身侍衛在冷宮附近轉悠。
西園在王府最北邊,原是老王爺練劍的地方,如今只剩口枯井和幾株枯枝敗葉的老梅。
蕭承鈞踩著結霜的石板走近,鞋底碾過冰碴的脆響驚得他心跳漏了半拍。
枯井口蓋著塊磨盤大的青石板,縫隙里結著冰棱。
他蹲下身,剛要伸手推,井底突然傳來聲悶響——像是有人用刀柄敲了敲石壁。
“下來吧。”
聲音像塊浸了水的棉絮,從地底漫上來。
蕭承鈞的右手瞬間按上腰間短刀,刀鞘撞在井沿上,發出清越的嗡鳴。
井底沒有回聲,只有風穿過井壁的嗚咽。
他解下外袍系在腰間,扯了扯井壁垂下來的麻繩——粗糲的麻線磨得掌心生疼,卻很結實。
下到井底時,他的靴底沾了層黏膩的濕泥。
抬頭望去,井口的月光只剩指甲蓋大小,像顆被踩碎的星子。
石壁上嵌著兩盞青銅燈,火苗被穿堂風扯得忽明忽暗。
正中央擺著張檀木案,案上放著本皮面古籍,封皮上“鎮北兵策”四個篆字被磨得發亮;旁邊還擱著枚玉佩,羊脂玉底雕著玄鳥,鳥喙處沾著點暗紅,像滴凝固的血。
“你是誰?”蕭承鈞退后半步,背貼石壁。
蒙面男子坐在案后,黑紗遮住了眉眼,只露出緊抿的薄唇:“二十年前,我跟著老王爺在雁門關殺過三十七頭蠻族狼騎。”他抬手撫過古籍,“三年前,我看著你在冷宮里啃發霉的炊餅。”
三年來,他在冷宮里的每一步——偷醫堂的藥,半夜用碎瓷片刮墻皮練腕力,甚至在青奴懷里咳得喘不上氣的模樣——竟全被人看在眼里。
“老王爺臨終前說,蕭家養狼要看牙口。”男子的手指叩了叩玉佩,“你這顆牙,磨得夠利了。”
“你到底想要什么?”蕭承鈞摸出懷里的狼頭銅扣,“天狼衛?”
“你母親當年替老王爺送過三封密信。”男子的聲音突然低了,像在說件極輕的事,“最后一封,藏在你脖子上的青銅鏡里。”
蕭承鈞猛地扯下脖頸間的青銅鏡。
鏡面內側果然刻著道細如發絲的裂痕,他用短刀挑開,半張染血的絹帛飄落在地——上面的字跡他再熟悉不過,是母親臨終前反復呢喃的“鈞兒”。
“現在你該知道,我為何等你三年。”男子站起身,黑紗被風掀起一角,露出眼尾道三寸長的刀疤,“你要的破局之力,從來不在《九劫鍛骨訣》里。”
他的手緩緩伸向案上的玉佩,羊脂玉在燭火下泛著幽光,玄鳥的眼睛突然亮了——不知是燭火映的,還是藏著什么機關。
蕭承鈞盯著那只手,喉嚨發緊。
他聽見自己心跳如擂鼓,混著遠處更夫敲梆子的聲響,一下下撞在腦門上。
“真正的力量……”男子的指尖觸到玉佩,“從來都在你手里。”
井外傳來更聲,三更了。
井壁的青銅燈突然爆出個燈花,噼啪聲驚得蕭承鈞睫毛一顫。
蒙面男子的手懸在玉佩上方半寸,指節因用力而泛白,玄鳥喙間那點暗紅在火光里忽明忽暗,像要滴下來。
"此乃'玄冥令'。"男子的聲音壓得更低,混著井底潮濕的霉味鉆進蕭承鈞耳中,"老王爺當年在北境埋了支暗樁,專司刺探、清障。
柳氏以為她掌控了王府,卻不知..."他的拇指摩挲過玉佩邊緣,"真正的刀把子,還在老蕭家手里。"
蕭承鈞沒接。
他盯著那枚羊脂玉,喉結動了動——三天前他在母親的舊妝匣里翻出半塊青銅鏡,鏡背刻著的玄鳥紋路,與這玉佩上的竟有七分相似。
此刻玄鳥的眼睛突然閃過幽藍,他這才發現鳥瞳是兩粒碎鉆,在燭火下折射出冷光。
"調動這支力量需要什么?"他的聲音平穩得像是浸在冰里,右手卻悄悄摸向袖中短刀。
短刀的木柄還帶著他體溫,刀柄上那道他用指甲刻的痕正好抵著虎口——這是他三年來養成的習慣,緊張時便用痛感保持清醒。
"你只需認下這枚令。"男子突然將玉佩拍在他掌心,玉的涼意在冬夜里像塊冰坨子,"他們認令不認人。
柳氏想把你當死狗踩,蕭承澤恨不得你明天就咳死——你若拿了這令,明天就能讓他們的人在茅房里發現鎮北軍舊部的血書,后天就能讓蕭承澤的馬廄著三場火。"
蕭承鈞的手指驟然收緊,羊脂玉棱角硌得掌心生疼。
他想起三天前在冷宮磚縫里藏的《九劫鍛骨訣》殘卷——那是他用三年時間,從老太監嘴里騙,從醫書里猜,才拼湊出的半本鍛骨秘術。
此刻殘卷的觸感還清晰地印在記憶里,可眼前這枚玉佩,卻讓他想起母親咽氣前抓著他手腕的手,指甲幾乎要掐進他骨頭里:"鈞兒,要活,要活得比他們都狠。"
"我憑什么相信你?"他抬眼,目光像把淬毒的劍,"三年前柳氏的人往我藥里摻巴豆,你看得見;三天前蕭承澤的侍衛在冷宮外轉,你也看得見——那你可知,我藏在青石板下的半塊臘肉?"
蒙面男子突然笑了,黑紗下的喉結動了動:"青奴藏在廚房梁上的臘肉,今早被三姨太的丫鬟偷了半塊。
你讓青奴故意把油滴在梁下,引著她們去搜,結果搜出三姨太私藏的西域香料。"他的指節叩了叩案上的古籍,"《鎮北兵策》里寫得明白:要馴狗,先讓它嘗塊肉;要馴狼..."他的聲音陡然冷下來,"得讓它知道,誰手里握著刀。"
蕭承鈞的后背沁出冷汗。
三天前那場戲他自認為天衣無縫——故意讓青奴在廚房晃悠,引三姨太的人注意,實則是要轉移柳氏對冷宮的監視。
可這人不僅看穿了,還把細節說得分毫不差。
他的目光掃過案上那本《鎮北兵策》,封皮的磨損痕跡與老王爺書房那本《武朝軍制考》如出一轍——老王爺總說,兵策要讀舊的,血寫的教訓才是真章。
"這是柳氏的眼線名單。"男子突然從袖中抖出張紙,墨跡未干,"前院掃雪的張媽,賬房管鑰匙的李二,連你房里那盞總漏油的銅燈——"他的指尖點在紙頁第三行,"都是她的人。"
蕭承鈞的瞳孔驟然收縮。
名單上"青奴"二字刺得他眼睛發疼,可再往下看,"西跨院挑水的王七"正是昨日在冷宮墻外溜達的精壯漢子,"馬廄喂夜草的老孫"袖口繡著柳氏陪嫁的纏枝蓮。
他的指甲深深掐進掌心,三年來他以為自己藏得夠深,卻原來在這人眼里,不過是籠中雀。
"你到底是誰?"他的聲音發啞,"老王爺的人?還是..."
"重要么?"男子已經起身,黑紗被穿堂風掀起,露出刀疤下泛白的皮膚,"三天后,子時三刻,還來這里。
你若帶了令,我便教你如何讓柳氏的人在她壽宴上,把毒酒灌進她自己嘴里;你若不帶..."他的目光掃過蕭承鈞腰間的短刀,"就等著明天早上,柳氏的人把你這病秧子的尸體,扔進亂葬崗。"
井底突然起了穿堂風,吹得青銅燈搖晃不止。
蕭承鈞望著男子走向石壁的陰影,那里有道半人高的暗門,門沿刻著與狼頭銅扣相同的紋路。
暗門閉合時發出悶響,震得井壁落了些碎土,正落在他腳邊那半張染血的絹帛上。
他蹲下身撿起絹帛,母親的字跡在月光下泛著暗紅:"鈞兒,若見玄鳥,當如玄鳥。"玄鳥是鎮北王府的族徽,傳說中銜火重生的神鳥。
他摸了摸胸口的玉佩,玄鳥的眼睛在暗夜里泛著幽藍,像兩簇將熄未熄的火。
回到冷宮時,青奴正蹲在門口搓手。
看見他的影子,青奴猛地站起來,棉袍下擺沾著的雪塊簌簌往下掉:"少爺!
我...我聽見前院有動靜,剛想去探探——"
"進去。"蕭承鈞打斷他,腳步卻頓在門檻前。
冷宮里的炭盆滅了,余溫還裹著股焦糊味。
他的目光掃過墻角——那堆他臨走前特意踢亂的碎磚,此刻整整齊齊碼成了小塔;案上的陶碗倒在一邊,碗底壓著片沒燒盡的紙灰;最讓他血液凝固的,是磚縫里那個藏著《九劫鍛骨訣》的洞——洞口的泥被重新填過,卻填得太實,新土的顏色比周圍淺了兩分。
他沖過去摳開濕泥,洞里空了。
"青奴!"他轉身時撞翻了炭盆,火星子濺在青奴褲腳上,"誰來過?"
青奴的臉瞬間煞白:"我...我一直在門口守著!
就剛才...剛才聽見房里有響動,我推門看了眼,可...可什么都沒看見!"他顫抖著指向窗欞,"窗栓是斷的,許是貓..."
蕭承鈞沒聽完。
他沖到窗前,窗臺上有半個鞋印,鞋跟處嵌著塊青金石——那是蕭承澤貼身侍衛常穿的云紋皂靴,柳氏去年賞的。
可更讓他寒毛倒豎的是,窗臺下的雪地上,有兩行腳印——一行是他的,另一行卻比他的鞋印小半寸,像是女子的繡鞋。
風突然大了,吹得窗紙嘩啦作響。
蕭承鈞攥緊手里的玉佩,玄鳥的眼睛在黑暗里亮得刺眼。
他望著案上那片紙灰,突然想起神秘男子說的最后一句話:"想要活下去,就要學會比敵人更狠。"
可現在——是誰比他更狠?
是柳氏,是蕭承澤,還是那個遞給他玉佩的神秘人?
更夫的梆子聲從遠處傳來,敲的是四更。
蕭承鈞摸出懷里的短刀,在磚墻上劃了道深痕——這是他的規矩,每遇危機,便刻下一道,等翻身那日,要讓這些痕跡變成敵人的墓碑。
窗外的樹影晃動,像是有人站在那里,又像是沒有。
他盯著那片晃動的樹影,喉間溢出聲低笑。
很好。
既然有人急著要他的《九劫鍛骨訣》,那便讓他們拿命來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