聽濤苑的書房內,檀香裊裊。陸少鳴指尖捻著那枚代表核心子弟身份的墨玉令牌,觸手溫潤,內里卻蟄伏著一絲微不可查的冰寒。他嘴角噙著極淡的弧度,隨手將令牌丟進書桌角落一個不起眼的紫檀木匣里,與幾塊灰撲撲的石頭躺在一起。
窗外,刻意壓低的議論如同夏日的蚊蚋,嗡嗡不絕。
“呸!走了狗屎運的病秧子,看他能在聽濤苑住幾天!”
“就是,靈氣再足也灌不飽他那身爛骨頭!等著看吧,下月小比,怕是要被人抬下來!”
“少麟少爺的位置啊……可惜了……”
陸少鳴恍若未聞,目光落在窗外那株虬枝盤曲的老梅上??葜︶揍?,在早春微寒的風里沉默著,不見半分綠意。他推開雕花木窗,風裹挾著庭院里新翻泥土的濕潤氣息和遠處演武場隱隱傳來的呼喝聲涌入,吹動他額前幾縷碎發。
陽光落在他臉上,一半明亮,一半卻沉入窗欞投下的深邃陰影里。
“核心子弟……”他低語,聲音輕得如同嘆息,指尖無意識地在冰冷的窗欞上劃過,留下一道幾乎看不見的濕痕。
那深潭般的眼底,掠過一絲極快、極冷的微光,像是冰層下的暗流涌動。這位置,不過是第一步。陸家這潭水,比他想象的更深,也更渾濁。資源,功法,真正的力量……才是這吃人蠻荒的立身之本。
翌日清晨,藏經閣。
巍峨的巨木建筑矗立在陸家核心區域,通體由不知名的深褐色古木構筑,散發著沉淀了數百年的墨香與淡淡的靈氣威壓。
飛檐斗拱如同沉默的巨獸爪牙,直指蒼穹。踏入其中,光線驟然幽暗,一排排頂天立地的巨大紫檀木書架如同沉默的巨人陣列,上面密密麻麻擺滿了或新或舊、材質各異的卷軸、玉簡、獸皮書冊??諝饫锔又爬霞垙埡挽`木特有的混合氣息,肅穆而沉重。
陸少鳴穿著一身嶄新的青色云錦勁裝,身形在空曠高大的空間里更顯單薄。他剛踏入第一層的門檻,無數道目光便如同無形的針,瞬間從各個角落扎了過來。
“喲,這不是咱們新晉的‘核心’少爺嗎?身子骨能撐得住這藏經閣的靈氣?別被壓趴下了!”一個陰陽怪氣的聲音率先響起,帶著毫不掩飾的惡意。說話的是陸少峰,一個旁系中實力尚可、慣會逢迎嫡系的子弟,此刻正抱臂靠在最近的一個書架上,斜睨著陸少鳴,臉上滿是譏誚。
“少峰哥,你這話說的,”旁邊一個尖嘴猴腮的少年立刻接口,正是陸少峰的死黨陸少川,他夸張地上下打量著陸少鳴,“人家現在可是頂了少麟哥的缺,身份尊貴著呢!說不定啊,是來挑幾本養生的功法,好……咳咳,多活幾年?”
他故意模仿陸少鳴咳嗽的樣子,引得附近幾個同樣對陸少鳴心懷不滿的子弟一陣低低的哄笑。
陸少鳴腳步未停,甚至沒有側目看他們一眼。他臉色依舊蒼白,嘴唇沒什么血色,只是微微抿著,徑直走向標注著“基礎引氣篇”的區域。那平靜的姿態,仿佛那些刺耳的嘲諷只是拂過耳邊的微風。
“哼,裝什么裝!”陸少峰被他的無視激怒,聲音拔高了幾分,帶著一種被冒犯的惱怒,“一個靠死人上位、連最粗淺的《莽牛勁》都練不出一絲氣感的廢物,也配來藏經閣挑功法?簡直是玷污祖宗傳承!”
他故意踏前一步,擋在陸少鳴去路的側前方,一股屬于煉皮境初成的微弱氣勢隱隱壓迫過去。
陸少鳴的腳步終于頓了一下。
他緩緩側過頭,視線終于落在了陸少峰那張寫滿挑釁的臉上。那雙眼睛,平靜得可怕,深不見底,像是兩口結了冰的古井,映不出半點情緒波瀾。
“峰哥教訓的是,”陸少鳴開口,聲音不高,帶著一絲恰到好處的沙啞和虛弱,甚至還微微躬身,姿態放得極低,“我……咳咳……我這身子骨,確實不爭氣。此番前來,也只是想碰碰運氣,看有沒有……咳……能稍微溫養經脈的粗淺法門,能讓我多喘幾天氣罷了。不敢奢望其他?!?/p>
他一邊說,一邊抬手虛掩著嘴,壓抑地低咳了兩聲,肩膀微顫,配合著那身略顯寬大的勁裝,更顯得弱不禁風。
這副卑微到塵埃里的姿態,極大地滿足了陸少峰等人的虛榮心。
“哼,算你還有點自知之明!”陸少峰得意地哼了一聲,像趕蒼蠅似的揮揮手,“滾遠點挑,別礙著爺的眼!看著你這副晦氣樣子就煩!”
陸少鳴順從地點頭,繞過他們,走向書架更深處,那里光線更加晦暗,堆放的都是一些積滿灰塵、無人問津的殘破書冊和玉簡。他的背影在巨大的書架陰影下,顯得愈發渺小和孤寂。
“嘁,爛泥!”陸少川對著他的背影啐了一口。
陸少峰看著陸少鳴在角落那堆“垃圾”里翻找,臉上露出毫不掩飾的鄙夷和快意:“廢物就是廢物,只配在垃圾堆里找食兒。走吧,別讓這晦氣沖撞了咱們的機緣?!彼泻糁椋髶u大擺地走向藏經閣深處存放著家族精妙武技的區域。
角落里,陸少鳴的指尖拂過一本本蒙塵的獸皮冊和黯淡的玉簡?!洱斚⒐Α?、《養元術》、《綿掌入門》……名字一個比一個平庸,甚至透著股茍延殘喘的暮氣。這些,都是陸家歷代淘汰下來,或是殘缺不全,或是效果微弱、修煉緩慢,被視為雞肋的基礎法門。
灰塵在透過高窗的稀疏光柱中飛舞,像是無數細小的、瀕死的精靈。
他的目光最終停留在一枚極其不起眼的灰白色骨片上。骨片只有巴掌大小,邊緣磨損得厲害,表面布滿了細密的裂紋,仿佛隨時會碎裂。
骨片上刻著幾行極其古拙、幾乎難以辨認的符文,旁邊歪歪扭扭地刻著三個小字——《引氣訣》。沒有品階標注,沒有作者署名,只有一股撲面而來的、近乎蠻荒的粗糲與原始氣息。
陸少鳴的指尖觸碰到骨片冰冷的表面。
嗡——!
一絲極其微弱,卻異常清晰的共鳴感,如同沉睡的火山深處傳來的一次心跳,瞬間從他的指尖蔓延至全身!這共鳴并非來自骨片蘊含的強大力量,而是……一種奇異的契合!
仿佛這枚粗糙骨片上承載的某種原始、笨拙、近乎被時代拋棄的“意”,與他靈魂深處某種同樣沉寂、同樣被壓抑的本源,產生了難以言喻的呼應!
他體內那如同死水般沉寂、被無數人判定為“天生廢脈”的丹田深處,極其細微地、難以察覺地悸動了一下。
像是冰封的湖面下,一條沉眠萬載的魚,輕輕擺動了尾鰭。
陸少鳴的瞳孔深處,驟然收縮!那深潭般的平靜被瞬間打破,掠過一絲震驚,隨即被更深的、如同發現絕世寶藏般的狂喜所取代!但這狂喜只持續了萬分之一剎那,便被強行壓下,重新化為一片古井無波。
他毫不猶豫地拿起這枚灰撲撲的骨片,轉身走向守閣長老的登記處。動作依舊帶著病弱的遲緩。
守閣長老是個須發皆白、昏昏欲睡的老者,眼皮耷拉著,似乎對一切都漠不關心。他瞥了一眼陸少鳴遞過來的骨片,渾濁的老眼連抬都沒抬一下,枯瘦的手指在登記冊上隨意劃拉了一下,沙啞道:“《引氣訣》,殘篇,無品。押金一塊下品靈石,三月歸還?!?/p>
語氣平淡得如同在說一塊路邊的石頭。
陸少鳴默默掏出新領到的、屬于核心子弟月例中的那塊下品靈石,放在桌上。
“嘖,這病秧子,還真撿了塊垃圾當寶?”不遠處,一直留意著陸少鳴動靜的陸少川嗤笑出聲,聲音不大不小,剛好能讓附近的人都聽見,“連守閣長老都懶得看一眼的玩意兒,他倒當個寶供起來了!真是……病得不輕!”
陸少峰也投來鄙夷的一瞥,仿佛多看一眼都臟了自己的眼睛。
陸少鳴恍若未聞,小心地將那枚布滿裂紋的骨片收進懷中貼身的位置,轉身,步履“虛浮”地離開了藏經閣。陽光落在他蒼白的臉上,映出他微微低垂的眼睫。無人看到,那低垂的眼簾下,一絲幾乎無法捕捉的、冰冷而熾烈的光芒,一閃而逝。
聽濤苑。
夜色如墨,深沉得化不開。白日里花木扶疏的庭院,此刻只剩下影影綽綽的黑影,在夜風中發出沙沙的輕響。那株虬枝盤曲的老梅,在慘淡的月光下,枝干扭曲如鬼爪,更顯嶙峋死寂。
陸少鳴盤膝坐在老梅樹下的一方青石上。身前,那枚灰白色的《引氣訣》骨片靜靜懸浮于雙掌之間,裂紋在月光下清晰可見,如同龜裂的大地。他閉著雙眼,呼吸微弱而悠長,仿佛與這沉寂的夜色融為一體。
骨片上那幾行古拙的符文,如同活了過來,在他腦海中不斷拆解、重組、演化。那不是文字,更像是一種原始的烙印,一種天地初開時,靈氣最野蠻、最本源的流動軌跡!它摒棄了后世功法一切精妙的引導、繁復的周天、刻意的煉化,只剩下一種最本質、最狂暴的呼喚——引!
引天地之氣,如百川歸海,不問經脈,不辨屬性,不懼駁雜!強行納入,以身為爐,野蠻錘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