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僅李時勉,解縉、王艮、陳英,甚至道衍和尚、太子、漢王、朱棣,以及一直看熱鬧的諸勛貴,都好奇的想要知道李顯穆要做什么。
“這位蘇御史。”
李顯穆一指地上跪著的一名約四十余歲的官員,譏道:“李學(xué)士知道他為何反對遷都嗎?
這位御史出身江南豪族,家中頗有資財,在京城中有一處酒樓,五間鋪子,這五家鋪子中,兩間自用,三間出租,陛下欲要遷都之事一經(jīng)傳出,那三間鋪子的租金一夜砍半。
酒樓和五間鋪子價值大約三千貫,遷都的消息傳出后,僅僅幾日便跌到了一千貫不足。”
話說到這里,李時勉已然是冷汗涔涔,臉色煞白,不敢置信。
李顯穆卻沒有放過他,譏諷之色愈發(fā)嚴(yán)重,“李學(xué)士,你說他為何反對遷都呢?”
從沒有人想過這些,京城的鋪子和不在京城能一樣嗎?
這朝廷中,家中有鋪子的又何止一人?
“再說這位王翰林,乃是應(yīng)天本地人,早在洪武年間就在京中購置了六處屋舍、別院,共計花費了六千余貫,遷都消息一經(jīng)傳出,京中地價狂跌,那六千余貫的屋舍,如今只值兩千余貫了。
京城居,大不易。
李學(xué)士,你在京城做官,想必是租房住的吧。
你再猜猜,王翰林每年從這幾間屋舍和別院中所賺取的銀錢,是多少倍俸祿?”
被李顯穆點名的御史和翰林,幾乎已然要癱軟到地上了,這血淋淋的現(xiàn)實擺在眼前,皇帝根本就不會相信他們的狡辯之語。
“蘇御史!王翰林!本官可有污蔑你們?!”
李顯穆厲聲喝問道。
滿殿群臣的目光皆落到了二人身上,還有無數(shù)人身上冷汗涔涔,這殿中如二人這般的,何止這二人?
皇帝森寒的目光亦落到了二人身上,眼中的殺機幾乎毫不掩飾了。
二人戰(zhàn)戰(zhàn)兢兢,可誰敢說謊呢?
看看皇帝身邊站著的錦衣衛(wèi)指揮使紀(jì)綱,就等著他們說謊然后抄家呢。
“臣有罪!”
“臣有罪!”
已然完全被恐懼嚇破了膽的二人,只能不住的叩首,以挽回一絲生機。
朱棣深深的吸了一口氣,勉強將自己心中翻騰的殺機壓下去,還不是時候,今天這件事的走向甚至就連他都沒能預(yù)料到。
李顯穆竟然能找到這么刁鉆的角度,現(xiàn)在殿下跪的這些人之中,怕是很多都已經(jīng)開始戰(zhàn)栗了吧。
李顯穆眼角卻瞥向了一眾靖難勛貴,果不其然,這群勛貴剛才還嘻嘻哈哈,可現(xiàn)在卻陷入了沉思。
李顯穆不提這件事,他們竟然都沒有意識到,遷都會讓應(yīng)天的地價大跌,反而言之,如果遷都的話,那北京的鋪子和房子價格豈不是會大漲,甚至四五倍的翻翻漲?
北京可是他們這群人的大本營啊,哪家在北京沒有大量的田產(chǎn)鋪子,哪家沒有十處八處的別院呢?
若是遷都的話,豈不是一瞬間就大賺特賺?
這世上誰不喜歡錢?
尤其是這種不勞而獲的橫財,人無橫財不富!
一群勛貴互相對視了幾眼,都看懂了對方眼中的意思。
在殿中所有人還沉浸怔愣于李顯穆刺破這等不堪事實時,武官行列的最前端,已然如同潮水般嘩啦啦的跪下了一群公侯伯。
“臣等請議遷都,抵御蒙古,衛(wèi)我大明!”
武官突如其來的下場,讓殿中所有人都驚了一下,朱棣都愣了一下,一般除了討論軍事問題之外,武將在朝中就如同泥塑,根本沒人關(guān)注他們。
石破天驚。
一道靈光閃過朱棣腦海,他瞬間明白了事情的根源,李顯穆方才可不僅僅是刺破蘇、王二人的虛偽,還一箭雙雕,將一眾靖難勛貴拉上遷都的戰(zhàn)車。
只這一下,朝中大勢便已然逆轉(zhuǎn)!
文官之列,本是三七開,可隨著武官一方贊同遷都后,朝中之勢便陡然逆轉(zhuǎn),同意遷都的人數(shù)已然足以分庭抗禮!
李顯穆所秉持之勢,再次大漲。
李顯穆未曾得勢時,厲聲呵斥,如今得了大勢,卻中正平和起來,沒有再譏諷出聲,而是感慨道:“我記得李學(xué)士出身貧寒,據(jù)說冬天的時候沒有炭火,手指凍出了瘡,還堅持讀書,所以才有了現(xiàn)在的成就,你這樣貧寒的出身,又怎么知道那些豪族出身的人,心中所想呢?
現(xiàn)在你還覺得反對遷都是為了國朝社稷嗎?”
李顯穆這些話簡直徹底要將李時勉擊垮了,他臉色煞白的簡直如同死人,甚至身形也搖搖欲墜,對于他這種懷有深切信仰和抱負的人,對于他這種真正的以天下為己任的儒家士大夫而言,將這些東西**裸的暴露在他面前,和殺了他簡直沒有什么區(qū)別!
地上終于有人忍不住了,畢竟大多數(shù)人并沒有在應(yīng)天中有產(chǎn)業(yè),尤其是江西和浙江的官員。
亦然有人昂首道:“李翰林莫過于太以偏概全了!
縱然有些許小人混跡其中,意圖渾水摸魚,可難道便能全部都污名嗎?
若真是如此,就在你面前的李時勉,又當(dāng)如何呢?
他亦是反對遷都之人,李翰林倒是歷數(shù)一下他的不法之事!”
對李時勉這種心中有信仰的人,李顯穆尚有幾分好臉色,對那等汲汲于一人之利的,他立刻變了臉色。
勃然怒色厲聲呵斥道:“自古以來,爾等汲汲于名利之人,最喜將李時勉這種端莊君子推到前臺!
君主怒而殺之,則稱之為暴君!
君主不怒而推之,爾等則分食其利!
如今煌煌大明在此,竟然還敢以此而作威,在此而饒舌,真是黃泉無路爾自來!”
“倒要敢問翰林,倒要操持君主之柄,掌生殺之權(quán)。”
在這等境地中,還不忘給李顯穆挖坑,生殺之權(quán),君主之柄,絕不是臣子所能夠觸碰的。
“你以為今日事落后,你還能走脫嗎?”
李顯穆厲聲道:“你以為你在京中沒有鋪子屋產(chǎn),便敢于振作此聲,真是荒謬至極。”
這下其余人也回過神來,的確是如此啊,我們又在京城中沒有利益,為什么要怕呢?
真是做賊心虛,竟然差點被唬住了。
李時勉也抬起了頭,他并不是要李顯穆給一個解釋,而是想要知道真相,“李翰林,你方才說的是對的,我這等貧苦出身的人,對這些所知甚少,我這些同鄉(xiāng)又是如何在此中謀取利益,請翰林告知我。”
李顯穆望著李時勉,只覺他整個人都要碎了,三觀不斷地被打碎,過去所學(xué)的那些東西,今日全部都被推翻。
“既然你想知道……
京城遷到北京去,必然就要對蘇湖再加些稅,而蘇湖的田,大部分都在豪族手中,普通百姓要么是佃戶,要么在官田種地,你說朝中這些豪族出身的官員怎么會愿意呢?
京城設(shè)在應(yīng)天,你知道朝廷每年在江南的治安、河道、大道、水磨等等方面,花費多少稅銀嗎?
這些東西如果朝廷不做,就要他們自己來承擔(dān)了。”
眼見幾乎所有的底褲都要被李顯穆狠狠戳爛,頓時有人跳起腳來。
“滿口皆是利益之語,這難道是道德之士,所該說出來的話嗎?”
“我大明滿朝之士,難道都如你這般所言嗎?你這般構(gòu)陷污名,難道真的就那么干凈嗎?”
眼見一重重的偽裝都被李顯穆戳穿,殿上響起了他們最后的掙扎之語——
“先帝陵寢就在應(yīng)天,遷都后難道每年陛下都要千里迢迢來告祭先帝嗎?
若不來祭拜,難道陛下是要棄先帝孝陵而不顧嗎?
當(dāng)初繼位之時,陛下可是拜謁孝陵后,才登皇帝位的!”
這才是反對遷都的大臣手中真真正正的殺手锏!
大明以孝治天下,難道你真的能拋下你爹的陵寢就這么一走了之嗎?
你就不怕你爹半夜給你托夢說你不孝嗎?
你就不怕天下人的唾罵之聲嗎?
身為皇帝,你難道敢不以身作則嗎?
無數(shù)道目光落到了朱棣的身上,甚至就連漢王這一向混不吝的混世魔王,也不由深深皺起了眉頭。
天下之中,忠孝乃是最重之事,身為皇帝,不需要對誰效忠,便只剩下孝!
這是天下的道德,若皇帝不遵守,輕則道德淪喪,重則綱常崩毀,天下人心動搖。
朱棣深深吸了一口氣,竟然不怒反笑,整座金鑾殿上,皆是他震動四野的大笑之聲。
“好!”
“真是朕的好臣子啊!”
朱棣重重一拍龍椅,既怒又笑道:“李顯穆!”
“臣遵旨!”
殿上群臣皆是一愣,這等情況之下,喚李顯穆做什么,李顯穆又遵的什么旨意,哪里有旨意?
李顯穆從殿中央一直向上走去,在眾人越來越傻眼的目光中,竟然直接沖著龍椅去了。
皇帝兩側(cè)的護衛(wèi)都要抽出刀來了。
好在他僅僅踏上了第一階臺階就停了下來,否則刀子真的就要下來了。
而后群臣便見到李顯穆伸手從懷中掏出一封密封的圣旨。
不對?
掏出了圣旨?
所有人都愣住了,皇帝就在上面坐著,你掏圣旨做什么?
難道還有什么圣旨比得上皇帝現(xiàn)場說的話嗎?
李顯穆卻不管所有人神情想法如何,用盡所有的力氣大聲喝道:“此乃先帝遺旨!
發(fā)自洪武三十一年四月!
群臣接旨!”
此言如驚雷,如狂風(fēng),如冰川,如刀槍箭雨,一瞬間整座奉天殿上,竟噤聲若針落可聞,恍然之間,屏氣凝神,好似空無一人!
下一瞬便是沸反盈天!
喧囂之聲幾乎要將奉天殿的頂都徹底掀起來了。
“咚!”
列在殿中的鐘聲重重響徹,打碎了所有的喧囂之聲,而后李顯穆清越的聲音再次響徹,“群臣接旨!”
滿朝文武,如同潮水一般,向著那封圣旨跪下,為何沒人懷疑呢?
因為那圣旨密封著,不曾打開,因為所有人都想起來了,李氏真的有一封先帝的圣旨,早在建文年間,就已然天下皆知。
來自先帝的旨意,這是世間最神圣、最有力量的東西。
有些皇帝活著的時候,說話不管用,可他死了,圣旨卻如同神諭一般。
群臣伏地。
“應(yīng)天雖大明龍興之地…地處東南,難以荷天下之重…后世之君,當(dāng)擇新土,建以新都,承受天命…
欽哉!”
這竟然是一道遷都的圣旨,群臣都知道先帝曾經(jīng)就想過遷都,但因為孝康皇帝突然去世而擱置,誰都沒想到竟然會一直念念不忘,更沒想到,李祺竟然沒在建文年間拿出來,一直留到了現(xiàn)在。
這算什么?
方才的孝陵之語,在這封圣旨面前,又何其可笑?
剛才憤然出言之人,已然跌坐在地上,他知道自己徹底完了。
“爾等可還有什么話說?”
李顯穆收起那道旨意,朱棣自皇位上站起,而后一步步走下,他此刻心中真是無比的暢快。
今日之大朝會,堪稱風(fēng)云激蕩,處處峰回路轉(zhuǎn),甚至好幾次就連他都愣住,可最后的成果,又是何其讓人振奮呢?
他只安坐于皇位之上,那些反對遷都的逆臣,已然如殘荷般,落了個落花流水的結(jié)局。
看看那些樣子,真是讓人望之發(fā)笑。
諸反對遷都的文人皆訥訥無語,到了如今,還能說什么呢?
“既然你們沒有話說,那朕就有話要說了。
在今日大朝會中,為了一己私利而致國朝社稷于不顧的,朕殺之,可有不服的呢?
在今日大朝會中,為了一己私利,明知先帝早有遷都之意,還將之抬出來與朕打擂臺的人,朕殺之,可有不服的呢?
在今日大朝會中,為了一己私利,而攻訐到朕身上的,乃至于構(gòu)陷忠臣的,朕流放他,可有不服的呢?”
哪里還有不服的呢?
勝利者就是要狠狠的清算,才是真正的勝利,也才能告慰同行的戰(zhàn)友。
如今皇帝論勢、論德、論威、論道、論力,已然全部都站到了最上風(fēng),還有什么可商議的呢?
如今的場景,誰能想到呢?
誰會想到,竟有圣諭自洪武三十一年而來!
為今上披荊斬棘,掃除遷都的最后障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