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臣以為,衍圣公制度的本意是好的,只不過是執行差了。”
楊榮肅然道:“所以只需要按照制度規范執行,而不是變革制度。
因為孔成林個人的不堪,而否決整個曲阜的孔氏,這是不恰當的。”
這一番老成持重之言,讓朱棣和朱高熾連連點頭,殿中其他人也紛紛贊揚道:“子榮所言甚是。”
“正是如此啊。”
這一幕幕和諧的場景,險些要讓人忘記地上還跪了一位剛剛被撤掉的九卿。
楊榮心中也頗有些無奈,他當然知道眾人所贊揚的不是自己,而是想要用這種表現,將方才所發生的事都揭過去。
今日針對李顯穆的計劃,可謂是大失敗,甚至折損進一位九卿。
甩脫這些無端的雜思,楊榮接著說道:“現在曲阜知縣受到衍圣公的推舉,自然聽令于衍圣公。
臣以為,之后可以讓衍圣公從孔氏之中,挑選人品貴重的諸人,多挑選一些出來,而后派往山東布政使處,由山東學政、山東布政使再加上吏部一同考察,而后再委派于曲阜。
削奪了衍圣公對曲阜知縣的推舉之權,想必可以改善當前曲阜之局勢。”
“正是!”
“楊學士所言,恰當其是!”
眾人又是一陣贊不絕口之聲。
朱棣和朱高熾皆有些無語,但心中也知道,楊榮的辦法已經是最恰當的了。
這真的能改變曲阜的現實嗎?
每個人心中都會打一個問號,但這本就是結構性的問題,依靠這樣打補丁,還想要根除,豈不是癡人說夢。
朱棣沉吟了一下,發現沒什么更好的主意,便溫聲道:“那便按照楊卿所說,再加上一份申飭衍圣公的旨意,一同發往曲阜。”
此事了結,今日之議也落下了帷幕。
內閣閣臣往文淵閣而去,六部堂官等則返回衙門,李顯穆自然更要出宮。
一行人往殿外而去。
陳瑛、胡廣、胡英的腳步頗快,好似身后有什么東西在追趕一樣。
一行東宮屬臣漸漸走在一起,眾人都沒說話。
望著那巍峨起伏的宮墻,金黃璀璨的琉璃瓦折射著皇室的輝煌至高,落在眾人眼中,有陣陣光彩。
廣闊浩瀚的天地,萬里錦繡的江山,千百萬人的子民,所有人的生死予奪,實際上不過只在這宮中而已,只在這尺寸之間。
常年居于此地,自然便有睥睨天下的姿態。
“我希望這是最后一次。”
李顯穆突然說道。
楊士奇身形一頓,而后若無其事的繼續向前。
“再有下次,縱然太子不愿,我不會再留情。
你以為如今太子大位已然穩固了嗎?
漢王尚且虎視眈眈,東宮僚屬便已然內斗成風,怕是漢王在睡夢中都會笑醒吧。”
李顯穆說完,也不等楊士奇回答,便飄然遠去。
楊榮見李顯穆離開,走到楊士奇身邊,突然開口道:“士奇兄,你今日實在不該開口的,自遷都之事后,太子本就對你有疑心,他又一向信任李顯穆,而今你開口,事又不成,徒讓人生厭。
方才李顯穆亦是說此事吧。”
楊士奇便將方才李顯穆所說之事道出,楊榮沉默了一瞬,而后激越道:“李顯穆乃是成就大事之人,一向以大局為重,所以此番他說不再計較就真的不再計較。
但他方才所說奪嫡之事,乃是正理,太子殿下的位置還很不穩固,我等東宮僚屬,正當同心協力,現在就各自爭斗,實在難言。”
“我亦是明白。”
楊士奇寒聲道,“只是我和李顯穆,性格頗有相似之處,怕是難以相融啊,不過如今太子之位還需要李顯穆為之出力,便暫且忍耐罷了。”
楊榮聞言亦是嘆息一聲,一山不容二虎,兩個性格剛強的人,是難以相容的,他能和楊士奇相處,是因為他性格頗為不爭,可李顯穆一看就是那種天生的領袖,如何能不爭。
兩個皆有大才的人,竟要如此相斗,太過可惜。
李顯穆和楊士奇的情況,有點類似于高拱和張居正,兩個人都有經世致用的大才,但卻難以共事,古來這等人便從來不少,由此牽扯出的無數爭斗,造就了一段段故事。
前邊陳英、王艮和李顯穆相伴而行,亦問起楊士奇之事,“顯穆可是要為大局就此作罷?”
“總要顧全大局。”
李顯穆很是平靜,而后又緩聲道,“暫時作罷而已,待翌日時機一到,天發殺機,龍蛇起陸,而四海翻騰乎?”
這便是日后一定會清算的意思了。
陳英就知道會是如此,李祺就是這種性子,得罪過他的人,那是一定會記在心里,總要報復回去的。
當初李祺和浙東和解,讓他大跌眼鏡。
直到后來知道李祺命不久矣,才算是明白事中原委,若非身體難以成行,李祺不可能就那么輕易放過浙東。
聊完楊士奇之事,王艮又頗為心驚膽戰道:“今日可真是萬分兇險,這些人竟然借衍圣公之事,引明達你上鉤,幸好你有急智,能夠挫敗他們的陰謀,還讓他們偷雞不成蝕把米。”
李顯穆亦是深深皺起了眉,今日雖然大獲全勝,但只是戰術上的勝利,在戰略上已然是輸了。
可他轉念一想,這豈不是必然之事嗎?
“我們所做的事業是堂堂正正的,這其中自然會有些小人阻礙,但終究無法阻擋我們的事業。”
何等事業?
便是正道!
王艮不因為是江西人,而有所偏袒,其志在于天下,這便是李顯穆他們所追求的事業和正道。
那些囿于地域而行事的人,終究不是同道,也終究要被一個個的打倒罷了。
衍圣公之事被壓的比較死,畢竟這件事頗有損顏面,朝廷不愿意宣揚出去。
李顯穆亦不愿意宣揚,這次被陳瑛等人把這件事搞成了政治事件,讓他不得不為衍圣公站臺,可真是把他惡心的夠嗆。
很快讓他更惡心的事情就來了。
朱棣竟然選了他做使者,往衍圣公府去宣旨,而理由也非常的正當,在朝廷之上,是他為衍圣公府直言,而且他父親亦在文廟之中配享,正好還能去祭拜一番。
這可真是讓李顯穆瞠目結舌又瞠目結舌。
他是真不想去,但皇命難違,只能帶著一行人離開應天,往山東曲阜而去。
……
曲阜城修建的相當高大,比李顯穆去過的大部分城池都要好,城中亦是有相當濃厚的儒家文化氛圍。
可若是仔仔細細去看,不過皆在表面而已,曲阜縣中的百姓和大明其他縣城并無什么區別。
李顯穆并不想在曲阜縣中多待,于是帶著人,直接往衍圣公府而去。
曲阜百姓皆好奇的望著李顯穆一行人,只當是普通的欽差使者,直到有人說,此番前來傳旨的乃是李忠文公之子!
接下來的場面,讓李顯穆此生難忘。
他竟然被曲阜縣的百姓團團圍住,到底有多少人,他數都數不清,只知道里三層、外三層,把街道堵的根本就看不到盡頭。
生活在曲阜縣的百姓,要么是孔子的后裔,要么是為衍圣公府做事,以及圍繞著衍圣公府生活。
這里的人對于圣賢是和大明其他地方完全不一樣的。
而李祺!
就在三年之前,神位被抬進了文廟之中,在曲阜的孔廟之中,也多了一幅圖像,那就是李祺。
李祺是大明建立以來第一位真正的圣人。
作為李祺的嫡子,李顯穆來到了曲阜,自然會引起百姓的轟動。
李顯穆從未想過僅僅一個身份就能引起這么大的轟動,讓他都有些始料不及,這種場面直到衍圣公出現,百姓才算是離開。
李顯穆明顯能夠看得出來,相對于對他的好奇,曲阜百姓對衍圣公,大多數都抱有一種漠然。
從這點上,就能看得出來,孔成林所匯報的衍圣公諸事,怕是沒有虛假,這一代衍圣公在曲阜的名聲很一般。
“下官李顯穆拜見衍圣公。”
雖然心里很不爽,但李顯穆的禮數是不缺的。
孔公鑒望著李顯穆,倒是頗為親近,“朝廷上發生的事情,本公都已然知曉,還要多謝李翰林為本公仗義執言,讓孔成林那等孽障,咎由自取!”
對于孔公鑒而言,李顯穆這種杰出的儒門子弟越多,他們孔家才能越發受到朝廷重視。
尤其是李顯穆的親爹還在文廟中配享他孔氏的老祖宗呢。
這雙方之間的關系,豈不是更加親近。
李顯穆一看孔公鑒的笑意,就知道他在想什么東西,心中暗道:“總有一天,把你們孔家踹下去。”
心中懷著鬼胎,面上卻溫文有禮,孔公鑒嘆道:“若非早就知道李翰林有未婚妻,本公定要嫁個嫡親的孫女給翰林做正妻,我孔氏的女子,皆是賢良淑德,溫婉淑女。”
全程聽衍圣公鬼話的李顯穆對這句話還是相信的,別看歷代衍圣公王八蛋,孔氏里面的糟糠事一堆,但孔氏大部分的女子還是教育的很不錯的,絕對是傳統的淑女,恪守三綱五常。
說著二人就進了衍圣公府。
韓國公府雖然早就已然敗落,可他從小長大的臨安公主府本就煊赫,他去過的公府也實在不少,諸如英國公府、成國公府等,各有各的精妙之處。
可那些公府和衍圣公府皆大大不同。
這里給他最大的感覺就是肅穆和神圣。
烏黑沉沉的高大門檻,朱漆大柱撐起繁復的斗拱,沉重飛檐劃出一道頗為肅嚴的弧線。
撲面而來的便是歷史的味道。
院落森然,層層展開,一條中軸線如森嚴脊骨般貫穿始終。
一行人順著青磚甬道兩側走進,有種進入皇宮的錯覺。
不同之處在于,皇宮為了安全,自然不會在宮墻下種植高樹,而衍圣公府的甬道兩側,有許多古木,探墻而過。
古柏虬枝盤結,似鐵鑄銅澆,樹皮深裂如龜背,樹影森然灑落,威嚴無聲地籠罩著整個府邸。
府邸中最為顯目的便是重重帶著歷史價值的文物,這些東西彰顯著孔氏的傳承。
實話說來,李顯穆從小跟著李祺長大,受到了李祺很大的影響,頗有種眼高于頂的意思。
他很少會產生艷羨的情緒,甚至他看著皇室的尊貴和至高,都沒有產生過艷羨。
反而只想著怎么和皇帝斗智斗勇,從皇帝手中盡可能多的將權力攫取出來。
他的父親給大明皇帝挖了兩個坑,而他一方面繼續準備把坑挖的多一些、深一些,一方面則準備給大明皇帝埋點土。
這種和皇帝斗智斗勇,算計皇帝的經歷,是一種頗有趣的事。
但此刻他第一次來到衍圣公府,這鋪面而來的濃重的歷史之感,讓他油然而生一種羨慕。
他父親一直念叨的千年世家,代代傳承,甚至就連后代三十代的字輩都起好了,便是為了這種感覺吧。
這不是權勢所能夠帶來的東西。
這是唯有時間的力量才能帶給人的無上震撼。
這座衍圣公府的確是腐朽,孔氏這個家族早就該被掃進歷史的垃圾堆,以免給孔子他老人家丟臉,可這個家族也真是古老!
彼可取而代之!
昔日楚霸王所言的這六個字,在這一刻,猛然出現在李顯穆的腦海中。
一代代的王朝都會被推翻,為什么衍圣公府就能夠永存呢?
我李氏難道就不能有如此之日嗎?
更何況,相比于衍圣公府這樣的傀儡家族,我李氏可是真正有仙人撫頂的神圣家族!
李顯穆再次摩挲起了懷中的降神香。
衍圣公府的長存不朽,不過是世修降表而已,于世道之中,全無政治影響力,只能坐視天下沉浮。
可李氏家族的長存,卻是代代皆要立于浪尖之上,成為時代的弄潮兒,甚至主導時代的方向!
“父親。”
李顯穆忍不住想著,“您還能看到這一幕嗎?兒子一定會將您的神位,從文廟的最末,一直抬到最上面的位置!”
浮浮沉沉,在九天之外,在黃泉之中,在生死之間,李祺的身影生滅不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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