層層烏云壓著宮殿,天空之鏡間一片黑暗,伸手不見五指,唯有偶爾閃過的劃破天際的閃電照亮人的面容,蒼白不堪。
黃豆般的雨滴逐漸落下砸在地上濺出一朵朵水花。
李顯穆有些昏昏沉沉的走出宮門外,身上亦有被淋濕,皇帝不愿意聽他的解釋,這是此刻最無解的難事之一。
宮門外停著一輛裝飾很是樸素的馬車,“顯穆表弟。”
一道頗為輕柔的聲音傳到李顯穆的耳邊,在轟隆隆的雷聲中異常顯耳。
李顯穆往馬車邊上一看,竟然是太子妃張氏和朱瞻基,此時往日雍容華貴、顧盼神飛的二人,面上皆帶著深深的惶恐之色。
李顯穆快步走向馬車前,低聲道:“太子妃請盡快回到東宮去,莫要讓陛下再多生疑太子之事,臣定盡心竭力,一定會救太子出火海之中。
皇孫殿下也請回到東宮之中,太子雖身陷囹圄但皇孫您還是陛下最喜愛的孫子,莫要因為此事而心生怨恨,以至于讓太子更加艱難。
或許太子殿下的生機就應在您的身上!”
因為李顯穆和太子殿下一向有所避嫌,所以朱瞻基和李顯穆的接觸并不很多,但他曾經多次聽父親說過,李顯穆是值得信任且依靠的人。
此刻天色昏沉,烏云按壓,雷光電鳴,對于小小的朱瞻基而言,點點雨滴落在李顯木的身上,映襯著他極其高大,寬闊的肩膀,甚至讓他有一絲看到皇祖父的感覺!
“表叔,侄兒明白!”
朱瞻基是相當聰慧的,李顯穆僅僅說了兩句,他就明白自己現在更應該保持好和皇祖父的關系,以免讓皇祖父對父親更加厭惡。
李顯穆又和太子妃點了點頭,而后轉身向李府的馬車而去。
坐在車上,李顯穆盤算著今天發生的所有事情,他還是要從中尋找破綻,能夠讓他和皇帝發生對話。
今日的皇帝太過于憤怒,他只能暫且等待時機,方才見到朱瞻基之后,他認為這是一個很好的契機,畢竟朱棣對朱瞻基的喜歡是明顯于不同于其他皇孫的。
“妖術、私見朝臣、官員聯合蒙蔽,就是這三件事,該要如何說服皇帝呢?
其中的關鍵核心又是什么呢?”
李顯穆自言自語道。
李顯穆的馬車轉過街角,卻突然被一輛馬車逼停,而后出現了一個讓他有些意想不到的人,漢王殿下!
漢王的神情中帶著明顯的得意,他掀開車簾,向著李顯穆笑道:“顯穆表弟,這幾年你在太子身邊鞍前馬后,替他出謀劃策,瞞得過陛下卻瞞不過我,今日之后,太子必然垮臺,我知道你是有才能的人,若你愿意幫助我,過去種種,孤既往不咎。
你的岳父是英國公,是我勛貴圈子中的人,何必要跟著大哥那等人呢?”
雨勢漸漸的變大,砸在二人相距不過兩米的馬車上,把車上濺下的水珠甚至落到了二人的臉上,二人皆是一手挑著車簾,漢王眼中帶著勝利者的得意。
李顯穆望著這一幕卻漸漸的放松下來,果然漢王還是他所知道的那個漢王,稍有成績就會得意忘形起來。
既然如此,那便不足為懼。
如今正是漢王最得意的時候。可他所不知道,越是得意的時候,便越是一個人最脆弱的時候。
李顯穆平靜道:“漢王殿下所言,臣不明白。
臣一直只是陛下的人,何時成了太子殿下的人呢?
這天下的臣子也沒有殿下您的人,我們皆是陛下的臣子,只需要效忠陛下即可!
先父臨終前曾和殿下說過的話,想必您現在已經全忘了。”
漢王眼中的一絲得意緩緩收起,“姑父臨終之時所說過的話,孤自然不會忘,可姑父并不是神,他當初的預言錯誤,這天下的大位即將落到孤的手中,而不是他所看好的太子!
表弟你冥頑不靈,若是非要陪著太子,那日后,怕也只能蹉跎于家中了,可憐姑父何等聲名,三個孩子卻一個比一個不肖,你這等天縱奇才也只能困頓于原野之上!”
道不同不相為謀,話不投機半句多。
漢王這一言落下,雨勢已經愈發的湍急,砸落在兩側的青石板上,發出清脆的聲音,間或有風拂過,將其灌入車內,漢王撤下車簾,李顯穆亦落下,在漫天風聲、雨聲、雨滴落于青石板上之聲,雨滴落于車廂之上,滴滴嗒嗒的聲音之中,兩輛馬車錯落而行。
雨霧蒙蒙,漸行漸遠,只余下重重看不透的雨幕,接天連地,仿佛天上銀河傾瀉無窮盡!
……
李顯穆在大雨傾盆之中,進了公主府,臨安公主很是擔心他,一直在正堂中等著,李顯穆一見母親臉上焦急的神色,只覺心中一酸。
“母親,太子殿下出事了。”
李顯穆飛快地將宮中所發生的事情告訴了母親。
臨安公主活了這么大的歲數,經歷過那么多的變遷,對其中之事早已是了如指掌,她深深皺眉道:“此番太子艱難,穆兒你……”
你可要改換門庭嗎?
臨安公主明白,如果李顯穆愿意改換門庭投到漢王麾下,日后依舊可以得到重用。
至少未來一個正二品的大員是少不了的。
母親的話雖然未曾說完,但是李顯穆卻知道母親想要說什么,他堅決的搖了搖頭。
“母親,如果僅僅是為了尋常的高官顯爵,兒子以及父親并不需要參與到奪嫡之爭這等艱難的大事上,就如同我們一直所說的,只要效忠于陛下,而后按部就班的在接下來的朝廷中發揮自己的余力即可,如何需要像是現在這樣呢?”
李顯穆沉聲道:“可家族的榮耀,為祖父追封王爵配享太廟,僅僅那樣就能夠得到嗎?
想要改變這這座天下。一個普通的重臣就能夠做到嗎?
讓李氏流芳百世,是一個普通的正二品官員所能夠成功的嗎?
讓父親名列于文廟十哲之上,是一個普通的二品大員所能夠做到的嗎?
不可能!
所以兒子必須要成為真正的一人之下,萬人之上!
從父親到兒子,我們已經在太子殿下身上投入了太多的感情以及影響,如果這一切毀于一旦,其損失可能以后無數代人都無法彌補。
因為李氏可能再也不會有像父親以及兒子這連續兩代有如此大才之人了!”
李顯穆一字字一句句敲打在臨安公主的耳邊,其中所蘊含的大愿讓臨安公主也為之震驚。
“疾風知勁草,板蕩識忠臣!
正是太子殿下遭遇如此大難,如果能在危難之間將其重新奉承起來,那才是對于李氏最重要之事!
危機、危機,沒有危險,哪有機會。
此番若我能救太子出苦海。而后再高風亮節不據此功,我將徹底于太子心中成就第一!”
望著眼前顧盼神飛、毫無一絲衰頹之氣的兒子,她又想起了她的丈夫李祺曾經所說過的那些話,李氏從來就不是一個循規蹈矩,只希望榮華富貴的家族。
“穆兒,你想做什么就去做,有母親在這里,總歸能為你求一條活路出來!”
李顯穆聞言深深的跪倒在臨安公主面前,重重地磕了三個頭,甚至頭上滲出了一絲血絲。
“幸賴母親天家貴種,以有我李氏今日之貴!”
李顯穆深深的知道,他和其他的大臣是不同的!
他至少有一次能夠面見皇帝的機會!
他至少能為太子說一次話,但是如何說服皇帝便在于這一次談話之中,他只有一次機會,必須要一發即中。
……
雨過天晴,碧空如洗,京城中被雨洗得一塵不染,為炎熱的夏日帶來了幾絲涼爽,錦衣衛的行動,很快打破了這一絲雨后的靜謐。
在幾乎所有人迷茫與恐慌的目光中,一眾東宮官屬皆被壓入詔獄之中。
人一入詔獄之中便生死難料,歷來在詔獄中被毆打致死的官員從來不在少數。
很快太子在南京所為之事,便傳遍了朝野。
京中大大小小的官員,皆向皇帝上書表示此中定有誤會,太子不可能如此詛咒君上。
這些上書大部分皆被皇帝痛罵回去。
這下京中官員都知道皇帝憤怒到了何種地步,不過偌大的大明朝,自然有許多清正廉明的官員,堅決認為太子是被冤枉的,且妖術之事,純屬子虛烏有。
尤其是年輕的官員,對妖術之事嗤之以鼻,紛紛接著上書皇帝,又是一批人被壓入了詔獄之中,眼見朝中之勢,如火如荼,已然難以控制。
京中一時之間,竟陷入風聲鶴唳之際,李顯穆一直一言不發。每日按時在文淵閣當值,他在等待一個合適的時機。
隨著皇帝漸漸的冷靜下來,李顯穆覺得正確的時機已經漸漸要出現了,那就是太子回京的那一日!
太子朱高熾終究算是平安的到達了京城,只是他頗有些惶恐,在路上的這些時日,他已然得知了妖術之事傳遍大明,當得知這個消息的時候,他只覺五雷轟頂,這必然是有人在構陷自己,而這個人只能是自己的好弟弟漢王。
這一路之上,錦衣衛以及隨行官員的態度,讓朱高熾的一顆心一沉再沉,錦衣衛的官員最擅長察言觀色,和太監比起來都不遑多讓,而現在他們的態度就是皇帝的態度,他的太子可能真的要失去了。
文淵閣中。
當初的七人內閣,如今已經只剩下楊士奇、李顯穆等寥寥四人而已,其余人已經皆被下獄,甚至尚書夏原吉等被列為太子黨的也都被關入了詔獄之中。
只是夏原吉等人畢竟位高權重,被關入詔獄幾日之后,就重新釋放,但很明顯皇帝在防備他們。
“太子殿下的船駕已經快要到京城了。”
李顯穆突然說道。
楊士奇和楊榮眼中皆是一亮,他們都相信李顯穆不可能突然說這么一句話,“明達可是有何良計能夠幫太子逃脫苦海?”
“太子回京之后,陛下無論如何都一定會和太子見一面,我會在殿上為太子爭辯,這是我們最后的機會,在合適的時機,你們將皇孫朱瞻基殿下也帶入到殿中。”
雖然三人從來沒有說過自己是太子黨,但同時在文淵閣當值,又同時在東宮為官屬,早已是心知肚明,他們三人的前程都牢牢的和太子所綁定。
到了這等萬分艱難的時刻,縱然是一向排斥異己的楊士奇,也眾志成城起來。
如今這樣的局面,他甚至在皇帝面前說話的機會都沒有,唯有李顯穆能借著和皇帝特殊的關系,為太子做最后的爭辯。
“明達,此番若你真能救太子出苦海,我這一生唯有敬服你!”
“明達定能不負所望,天下之智一石,明達獨占八斗!”
文淵閣中的光線有些暗淡,李顯穆點上一盞油燈,燭火噼里啪啦搖曳著,燈芯印在宣紙之上,李顯穆望著潔白的紙張,沒有說話,只是右掌緩緩蜷起,握成拳頭。
天下大勢,未來大勢,只在此一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