糖坊里蒸騰的熱氣突然變得凝滯。
當朱高熾吐出“海禁”二字時,空氣里仿佛炸開了悶雷,連灶膛里的火苗都嚇得縮了縮。
這放在洪武朝,可是一個禁忌。
徐達忍不住瞪了朱高熾一眼,出言提醒道:“兔崽子,休要得意忘形,海禁乃是國策,不是你一個黃口小兒可以指摘的。”
“呵呵。”朱高熾冷笑道:“其實我一直都想問問你們,為什么要執(zhí)行海禁呢?”
“海禁?禁的是張方的余孽,還是倭寇的破船?”他抓起竹篾攪了攪糖漿,濺起的糖沫在火光里泛著金紅,“當年那倆私鹽販子,靠著海上買賣養(yǎng)肥了十萬大軍,如今殘黨躲在海島上當耗子,就嚇得咱們連海都不敢下?”
此話一出,老朱臉色陰沉如水,徐達與李文忠額頭上直冒汗。
張方,指的是兩個人,張士誠和方國珍。
這兩人其實都差不多,本身是個沿海地區(qū)的私鹽販子,趁著元末亂世糾集起了一支軍馬,靠著私鹽暴利搖身一變成了割據(jù)一方的武裝軍閥。
方國珍割據(jù)浙東,張士誠割據(jù)蘇浙,都是靠著販賣私鹽起家,成了富甲一方的軍閥頭子。
兩個小軍閥日子過得滋潤,遇到了朱元璋這個天命之子,先破陳友諒,再敗張士誠,又降服方國珍,一統(tǒng)南方地區(qū)。
不過張士誠與方國珍雖然沒了,但他們麾下那些人過慣了販鹽謀利的好日子,索性直接逃到海外占島為王,成了一股股海匪流寇。
老朱建立起大明王朝后,為防沿海軍閥余黨與海盜滋擾,就直接頒布了嚴苛的海禁國策,稱“片板不得下海!”
其一是那三島倭寇現(xiàn)在盛行,最喜歡劫掠高麗、大明等地;其二則是方國珍、張士誠這些沿海軍閥的余黨依舊在沿海地區(qū)作亂。
面對朱高熾的質(zhì)問,老朱的臉色很是難看。
老朱本不想搭理這家伙,奈何回想起方才小胖墩說的海外貿(mào)易,老朱也不由有些心動。
到底是自己的愛孫,老朱還是忍住了火氣。
“這事兒沒你想的那么簡單。”
老朱嘆了口氣,道:“海禁一旦開放,到時候江浙一帶的張方舊部肯定又會跳出來作亂!”
“如果江南士紳跟這些余孽勾結到了一起,那江浙一帶不是全都亂套了嗎?”
“此外,這些年朝廷的重心一直都是北伐蒙元,也沒工夫關注這些余孽,畢竟蒙元才是心腹大患,沿海匪寇不過是癬疥之疾罷了。”
聽到這話,朱高熾也反駁不了。
不只是老朱一個人這么想,整個大明王朝乃至后世君臣都是這么想的。
對大明而言,倭寇確實是疥癬之疾,因為大明從洪武年間也就是現(xiàn)在,就開始就一直構筑了沿海備倭體系,所以只是被劫掠襲擾罷了。
而真正的心腹大患,就是這個北虜。
畢竟人家以前是北元,是被大明趕出中原大地的蒙元朝廷!
老朱驅(qū)除韃虜,恢復中華,一路勢如破竹,最終蒙元朝廷大都被攻克,不得不舍棄中原逃到草原。
但是,回到草原過上了苦日子,蒙古人自然不服氣啊,所以繼續(xù)保留元朝的國號與制度,希冀著整頓兵力反攻中原,重新過上好日子,結果卻因不敵如日中天的明軍,不得不接連北退至和林,史稱“北元”。
歷史上老朱為了消除北元殘余勢力,還在洪武年間組織了八次大規(guī)模北征,史稱“太祖八次北征”,戰(zhàn)役斷斷續(xù)續(xù)持續(xù)二十多年,徹底將北元及其殘余勢力給打殘打廢了。
尤其是洪武二十一年,永昌侯藍玉、定遠侯王弼、延安侯唐勝宗、武定侯郭英等開國宿將率領十五萬大軍出塞,追擊到捕魚兒海一舉殲滅了北元小朝廷,北元王庭自此名存實亡。
失去了正統(tǒng)汗廷的壓制,偌大一個蒙古帝國也開始分崩離析,北元最后一位大汗脫古思帖木兒被藍玉擊敗后,逃亡途中被其部將也速迭兒將其縊殺后篡立,北元國號就此廢除,蒙古在此后陷入了長時間的分裂之中,部族內(nèi)部也是權臣當?shù)馈⒈鴣y不斷。
曾經(jīng)草原的霸主前朝正統(tǒng),在洪武永樂年間,被打得一聽到大明騎兵的戰(zhàn)馬嘶鳴聲就落荒而逃,這所謂的北元也從前朝正統(tǒng)被削成了草臺班子,再也對大明的正統(tǒng)地位不構成威脅了。
到了洪武末年,北元國號甚至都用不了,重新變成了蒙古,已經(jīng)降級成了大明的邊患,甚至大寧地區(qū)的蒙古兀良哈部還被大明招降,成了大明王朝的雇傭兵兼職業(yè)打手。
北元沒了,但“北虜”始終存在。
因為大蒙古帝國可是一個雄踞歐亞大陸的龐大帝國,并非只有中原這么一小塊地方,包括元朝和四大汗國,都是大蒙古帝國的疆土,甚至還有那些蒙古西征軍后裔。
盤踞中原的元朝是被滅亡了,可大蒙古帝國卻依舊存在,按下葫蘆浮起瓢,漠北草原上的蠻夷之患始終難以根除。
北元最后一任正統(tǒng)大汗脫古思帖木兒被縊殺后,蒙古各部落開始互相征戰(zhàn)攻伐不休,最終崛起了兩個龐大部落,也是困擾大明王朝上百年的主力軍,一個叫做韃靼,一個叫做瓦剌。
脫古思帖木兒舊部阿魯臺等人與瓦剌決裂,擁立窩闊臺庶子合丹后裔鬼力赤為大汗,形成了韃靼部落,最后阿魯臺殺了鬼力赤,獨自執(zhí)掌韃靼。
北元太尉浩海達裕之子馬哈木自立山頭,成了瓦剌大領主,然后他兒子給他生了一個很牛逼的孫子,就是那個生擒大明戰(zhàn)神朱祁鎮(zhèn)的瓦剌太師也先!
這就是大明王朝北虜兩大主力軍,韃靼和瓦剌!
還有一個,昔年的雇傭軍,兀良哈三部,就在韃靼瓦剌和大明之間左右逢源,時不時地做出些背刺的勾當。
如此一來,終大明一朝,都在跟北虜糾纏,生生耗空了王朝氣數(shù)。
朱高熾皺著眉頭嘆了口氣。
這樣下去可不行啊!
北虜歸北虜,交給戰(zhàn)將去解決不就行了嗎?
北平現(xiàn)在可是有著朱棣這個征北大將軍呢!
怎么能因噎廢食,因為北虜而忽略沿海,執(zhí)行海禁政策呢?
“老逼登,你這就是因噎廢食,丟了西瓜撿芝麻啊你!”
聽到這話,老朱臉色更是黑了幾分。
這兔崽子有點大逆不道了嗷!
咱是不是最近給你臉給多了,你有點飄啊?
老朱黑著臉,神色不善地盯著小胖墩。
朱高熾?yún)s絲毫不慌,懶洋洋地追問道。
“老逼登,你難道不知道,那前宋王朝靠著海外貿(mào)易,賺了多少金銀嗎?”
老朱一聽愣在了原地,似乎他還真沒注意過。
“能有多少?”為了維護面子,老朱不屑地嗤笑道,“區(qū)區(qū)一個海外貿(mào)易,難不成還能養(yǎng)活整個中原?”
“誒,你這不是知道嘛!”朱高熾笑道,“前宋海上貿(mào)易賺的錢占了朝廷總收入的五分之一!光泉州市舶司一年就能征收關稅百萬貫!”
“不然你以為,偏安一隅的前宋,能養(yǎng)得起那么多蠻爹?”
老朱:“!!!”
臥槽!
我勒個大槽!
這么賺錢的嗎?!
“偏安小朝廷都能靠海養(yǎng)蠻夷,”朱高熾故意拉長聲調(diào),“咱們大明,連條海船都不敢放出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