禁術(shù)之塔的水晶棺泛起的金芒漸弱時(shí),九金云的指尖先有了知覺。
她像是被泡在溫水里浮了三百年,突然被一只帶著薄繭的手攥住,那溫度燙得驚人,順著血脈往心口鉆。
“九兒。“
這聲低喚撞進(jìn)耳膜時(shí),她正緩緩睜眼。
入目是陌生的青石門梁,層層疊疊的玉匣在兩側(cè)泛著冷光,像墜了滿墻的寒星。
而離她最近的那張臉,眉骨高挺如刃,眉心一道淡青色雷紋,眼尾泛紅,像被誰揉碎了月光浸在那里。
“你是誰?“她開口,聲音啞得像久旱的枝椏。
握著她的手猛然收緊,指腹蹭過她腕間未愈的金焰灼痕——那是她鳳族血脈的印記,此刻正隨著心跳微微發(fā)燙。
男人喉結(jié)動了動,眼尾的紅又深了幾分,像是要把所有滾燙的話都咽回去,只余下一句:“我是守護(hù)你的人。“
九金云望著他。
他的掌心有老繭,虎口處一道淡白的疤痕,像是被天雷劈過又愈合的痕跡。
她雖記不得前塵,可這雙手的溫度,比這滿塔的玉匣都要真實(shí)。
塔外突然傳來悶響,像是巨巖砸在凍土上。
男人瞬間將她護(hù)在身后,袖中天雷引嗡鳴如雷,淡紫色電弧順著他指尖竄出,在兩人身周織成電網(wǎng)。
九金云被他帶得踉蹌一步,鼻尖撞在他后背的玄色錦緞上,聞到淡淡龍涎香——這味道竟讓她心口發(fā)暖,比剛才的掌心溫度更熨帖。
“靈凰。“男人低喝一聲。
那只金紅尾羽的靈鳥早撲棱著翅膀掠向塔門,爪間金焰噼啪作響,將撞門的黑影灼出焦痕。
云隱不知何時(shí)退到了塔門口,銀鈴在腕間輕顫,指尖掐著往生咒的法訣。
“是東華余黨。“男人側(cè)頭看她,雷紋隨神情繃緊,“跟緊我。“
九金云沒應(yīng)聲。
她望著他繃緊的后背,望著他為她擋下第一波攻擊時(shí),天雷引劈碎的那柄淬毒短刃,突然伸手攥住他的衣角。
他身形微頓,掌心的電弧卻更熾烈了。
待最后一個(gè)黑衣人被靈凰啄斷筋脈,天已泛了魚肚白。
九金云蹲在那人身前,看他喉間涌出血沫,突然伸手按住他額頭——鳳族金焰自她指尖竄出,卻在觸及對方眉心時(shí)被一層黑霧彈開。
“魂咒。“云隱不知何時(shí)站在她身后,“東華的禁術(shù),死士被種下魂釘,寧死不肯吐實(shí)。“
男人蹲下來,指節(jié)叩了叩那死士的后頸,露出一枚嵌進(jìn)骨縫的黑釘:“慧娘的手筆。“他聲音沉得像壓了塊玄鐵,“三百年前她替東華管暗衛(wèi),這釘上的紋路,我認(rèn)得。“
九金云望著他染血的指尖。
他方才為救她,用天雷引硬接了那人的淬毒匕首,此刻手腕上一道深可見骨的傷口,血正順著指縫往下滴。
“疼么?“她脫口而出。
男人抬頭看她,雷紋因驚訝而微顫。
他似乎沒料到她會問這個(gè),愣了片刻才搖頭:“神骨抗毒,不礙事。“
云隱突然輕咳一聲。
九金云這才發(fā)現(xiàn),靈凰不知何時(shí)落在了她肩頭,正用喙輕輕啄她發(fā)間的碎玉簪——那簪子她從未見過,可尾端雕著朵半開的蓮花,與天池方向飄來的蓮香莫名契合。
“去天池吧。“云隱望著塔外漸亮的天光,“金蓮池的水養(yǎng)魂,或許能幫她記起些什么。“
男人立刻起身,伸手要扶她。
九金云卻自己站了起來,只是沒松開攥著他衣角的手。
他低頭看了眼那截被攥皺的玄色錦緞,喉結(jié)動了動,沒說話,只是將她往自己身側(cè)帶了帶。
天池的風(fēng)裹著蓮香撲來的時(shí)候,九金云的腳步頓住了。
她望著滿池金蓮,花瓣上還凝著晨露,在陽光下泛著碎金般的光。
心口突然泛起鈍痛,像是被誰攥住了心臟,又慢慢松開,漫出大片溫?zé)岬乃岚W。
“三百年前,你總愛蹲在池邊數(shù)蓮花。“男人的聲音突然放輕,像怕驚碎了什么,“說每朵蓮開的時(shí)辰都有講究,早一刻太嫩,晚一刻太老。“
九金云伸手碰了碰池邊的青石欄。
石縫里長著幾株細(xì)草,葉片上的紋路竟與她腕間的金焰灼痕如出一轍。
她閉眼,有細(xì)碎的畫面往腦子里鉆:火,鋪天蓋地的火;一個(gè)背影,玄色錦緞被燒出焦痕,卻固執(zhí)地?fù)踉谒砬埃贿€有一聲“九兒,別怕“,混著蓮香,在記憶里若隱若現(xiàn)。
“想起來了?“男人的呼吸近在耳畔。
她搖頭,卻反手握住他的手:“這里......像家。“
男人的指尖瞬間蜷起,幾乎要將她的手攥進(jìn)骨血里。
九金云能感覺到他掌心的溫度在升高,像藏了團(tuán)燒不盡的火,卻又小心地收著,生怕燙到她。
夜幕降臨時(shí),他們在池邊生了堆火。
云隱說要去取些療傷的藥,靈凰撲棱著翅膀跟了去,只留兩人守著跳動的火焰。
男人解了外袍鋪在她身后,自己坐在離她半步遠(yuǎn)的地方,望著池里的月亮,開始講那些她不記得的故事。
“第一次見你,你蹲在南淵的鳳凰樹下,正拿金焰烤靈果。“他聲音低啞,像浸了三百年的酒,“我問你是誰,你說'鳳族女君,九金云',眼睛亮得像淬了星火。“
九金云望著他的側(cè)臉。
月光落進(jìn)他的眼睛里,雷紋淡得幾乎看不見,倒像道被溫柔揉碎的光。
“后來呢?“她輕聲問。
“后來......“他頓了頓,喉結(jié)滾動,“后來你為了救我,被東華的魔氣刺穿心口。
我抱著你去天池,你血濺在蓮瓣上,開了滿池的赤金蓮花。“他轉(zhuǎn)頭看她,眼尾又紅了,“你說'南華,我疼',然后就......“
九金云伸手碰了碰他的眼角。
他的淚是燙的,落在她手背上,像顆燒紅的星子。
“現(xiàn)在不疼了。“她輕聲說,“我在這兒呢。“
男人突然握住她的手,按在自己心口。
他的心跳快得驚人,震得她掌心發(fā)麻:“九兒,不管你記不記得,我都會把失去的,一樣一樣給你找回來。“
九金云望著池里的蓮花。
有朵蓮正緩緩綻放,花瓣上的露珠落進(jìn)水里,蕩開一圈圈漣漪。
她忽然想起,方才在禁術(shù)之塔,他說“我是守護(hù)你的人“時(shí),眼底的光和此刻一模一樣。
“嘩啦——“
池邊的蘆葦突然劇烈晃動。
九金云本能地拽著男人后退,鳳族金焰自指尖竄出,在兩人身周織成火網(wǎng)。
三個(gè)黑衣人從蘆葦叢里撲出,手中短刃泛著幽藍(lán)的光——和清晨那批人,用的是同一種淬毒方式。
男人的天雷引瞬間出鞘,紫色電弧劈碎了最近的短刃。
九金云這才發(fā)現(xiàn),他腕上的傷口根本沒愈合,血正順著小臂往下淌,將玄色錦緞染成暗紫。
“退到我身后!“他低喝。
九金云卻沒動。
她望著那些黑衣人眼里的瘋狂,想起清晨那具尸體后頸的黑釘——這是慧娘的死士,殺不盡的。
她金焰暴漲,將撲向男人的那道黑影燒成灰燼,同時(shí)抓住他染血的手腕,將金焰渡進(jìn)他傷口里。
“鳳族火焰能療傷。“她望著他震驚的眼睛,“我記得這個(gè)。“
最后一個(gè)黑衣人被天雷引劈中時(shí),天已經(jīng)全黑了。
九金云蹲在那人身前,這次她沒急著動手,而是扯下他面巾——是張陌生的臉,可后頸同樣嵌著黑釘。
“慧娘要監(jiān)視我們。“男人擦了擦嘴角的血,“她怕你記起前塵,怕我......“他沒說完,只是握緊了天雷引。
九金云站起身,望著遠(yuǎn)處天宮的方向。
那里的燈火像散落的星子,可她知道,暗處有無數(shù)雙眼睛在盯著他們。
“我要回天宮。“男人突然說,“玄霄守不住暗衛(wèi),得加派天軍。
蒼翎去翼族求援的信鴿該到了,我得......“
“我跟你去。“九金云打斷他。
男人一怔:“太危險(xiǎn)。“
“你說過要守護(hù)我。“她望著他,“可我也想守護(hù)你。“
男人的雷紋突然亮了一瞬,像被什么擊中了魂魄。
他伸手替她理了理被夜風(fēng)吹亂的發(fā)絲,指尖在她耳后停留了片刻,輕聲道:“好。“
他們回到天宮時(shí),玄霄正帶著天軍在門口候著。
男人將九金云交給靈凰照看,轉(zhuǎn)身要往演武殿去,卻被九金云拽住了衣角。
“等我。“他低頭對她笑,雷紋在月光下柔和得像片云,“很快。“
九金云望著他的背影消失在殿門后,轉(zhuǎn)身要跟靈凰回偏殿,卻見云隱站在廊下,腕間銀鈴輕顫。
“他沒告訴你。“云隱望著天宮深處,“慧娘和東華的魔胎,三百年前就沒徹底銷毀。“
九金云心口一緊:“什么?“
“你醒的那晚,往生鏡里除了你的魂魄碎片......“云隱頓了頓,“還有團(tuán)黑芒。“她轉(zhuǎn)身要走,又回頭看她,“小心些,九金云。
有些宿命,不是記起前塵就能解開的。“
靈凰突然撲棱著翅膀飛過來,用頭蹭她手心。
九金云望著云隱消失的方向,聽著遠(yuǎn)處演武殿傳來的談笑聲,忽然覺得這夜色里,有團(tuán)比三百年前更濃的黑霧,正緩緩壓過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