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子時三刻,雨如傾盆。
天幕被墨色浸透,沉甸甸地壓下來,間或有慘白的電光撕裂厚重的云層,瞬息間照亮了京城外泥濘不堪的官道。雨點密集地砸落,在坑洼的積水中濺起渾濁的水花,又迅速被更大的水流吞沒。空氣里彌漫著一股濃重的土腥味,混合著遠處隱約傳來的腐爛氣息,令人窒息。
一輛半舊的青篷馬車在泥濘中艱難跋涉,車輪深陷泥淖,每一次轉動都發出不堪重負的**,泥漿被帶起,潑濺在早已污穢不堪的車廂壁上。拉車的駑馬喘著粗重的白氣,鬃毛濕漉漉地貼在脖頸上,步伐蹣跚。
車廂內光線昏暗,只有角落里一盞風燈隨著顛簸搖曳不定,投下明明滅滅的光暈。
蘇硯清靠坐在最里側的硬木板上,身體隨著馬車的每一次劇烈晃動而微微起伏。她穿著一身洗得發白的青布衣裙,式樣簡單得近乎寒酸,長發只用一根最普通的木簪松松挽起,幾縷碎發被汗水和潮氣黏在蒼白得近乎透明的臉頰邊。她的膝蓋上放著一個不大的粗布包袱,里面是她僅有的幾件換洗衣物和一些緊要的筆墨紙硯。她的一只手,始終緊緊地按在包袱上,指節因為用力而泛著青白。
她的臉大部分隱在燈影的暗處,只有偶爾閃電掠過,才會短暫地照亮她沉靜的眉眼。那雙眼眸極深,像浸在寒潭里的墨玉,沒有多少屬于這個年紀少女的鮮活光亮,只有一片沉淀了太多東西的、近乎死寂的平靜。雨水順著并不十分嚴密的車篷縫隙滲進來,滴落在她的肩頭,洇開一小片深色的水漬,她恍若未覺。
車簾被一只布滿老繭、骨節粗大的手掀開一角,趕車的老仆福伯側過半邊臉,雨水順著他的斗笠邊緣成串地淌下。他的聲音壓得極低,幾乎被雨聲淹沒,帶著一種混合了疲憊和憂慮的沙啞:“姑娘,前頭……就是亂葬崗了。雨太大,路實在難走,要不要……”他頓了頓,似乎不忍說下去。
蘇硯清按在包袱上的手猛地收緊,布料在她掌心發出細微的摩擦聲。她的目光穿透被雨水沖刷得模糊一片的車窗,投向那片在電光下更顯陰森可怖的起伏坡地。
亂葬崗。
這三個字像淬了冰的針,狠狠扎進她的心口,帶來一陣尖銳的、幾乎窒息的痛楚。
三年前,也是一個風雨交加的夜晚,也是在這片吞噬了無數無主尸骸的荒涼之地。她的父親,清正了一輩子、最終卻被打上“通敵叛國”烙印的蘇文瀾蘇大人,被一卷破草席裹著,像丟棄一件穢物般,由幾個面目模糊的衙役拖到這里,隨意拋下。沒有棺槨,沒有墓碑,甚至沒有一個像樣的土坑。她和她重病的母親,連遠遠看一眼的資格都沒有。
“福伯,”蘇硯清開口,聲音不大,卻異常清晰,帶著一種被雨水浸潤的冷冽,穿透了嘩嘩的雨幕,“靠邊,停下。”
福伯渾濁的老眼里閃過一絲痛楚,嘴唇囁嚅了一下,終究沒有勸,只低低應了一聲:“是。”他用力一勒韁繩,疲憊的駑馬發出一聲嘶鳴,馬車在泥濘中歪歪扭扭地滑行了一段,最終在亂葬崗邊緣一處相對干燥些的高地上停住。
蘇硯清將那個粗布包袱仔細地放在座位上,拿起車轅旁一件同樣破舊的蓑衣披在身上,又戴上了斗笠。她掀開車簾,冰冷的雨水夾雜著刺骨的寒風瞬間撲面而來,激得她打了個寒噤。她毫不猶豫地跳下馬車,雙腳立刻陷入冰冷的泥漿之中。
“姑娘!您這是……”福伯急忙跟著跳下來,想要阻攔。
“我很快回來。”蘇硯清沒有回頭,聲音斬釘截鐵,不容置疑。她拉低了斗笠,深一腳淺一腳地朝著那片被死亡陰影籠罩的山坡走去。
雨更大了,豆大的雨點砸在斗笠和蓑衣上,發出噼啪的亂響。腳下的泥濘如同沼澤,每一步都異常艱難。濃烈的**氣息和土腥味在暴雨的沖刷下非但沒有減弱,反而混合成一種令人作嘔的、屬于死亡本身的粘稠味道,無孔不入地鉆進鼻腔。四周是影影綽綽的土包和隨意丟棄、被野狗啃食得殘缺不全的白骨,在慘白的電光映照下,更添鬼蜮般的陰森。
蘇硯清的臉色在電光下白得像雪,嘴唇緊抿成一條沒有血色的直線。她的身體在寒氣和巨大的心理沖擊下微微顫抖,但腳步卻異常堅定。她憑借著三年前那個絕望夜晚福伯偷偷指給她的大致方位,以及后來無數次在夢中反復描摹的地形,艱難地辨認著。
終于,在一個相對背風的低洼處,她停下了腳步。眼前是一個小小的、幾乎被雨水沖刷得與平地無異的土堆。沒有標記,沒有祭品,只有幾叢被雨水打得匍匐在地的野草在風中瑟瑟發抖。
就是這里了。
蘇硯清靜靜地站著,像一尊被雨水沖刷的石像。蓑衣下的身體繃得筆直,仿佛用盡了全身的力氣才能維持站立。雨水順著她的臉頰滑落,分不清是雨水還是別的什么。時間仿佛凝固了,只有無情的雨聲和呼嘯的風聲在天地間回蕩。
她沒有哭,也沒有跪。只是那么站著,目光死死地釘在那片埋葬了她父親骸骨、也埋葬了她整個世界的泥土上。那雙深潭般的眼眸里,翻涌著極其復雜的東西——刻骨的恨意、深沉的悲慟、還有一絲被強行壓抑在冰冷外殼下、幾乎要破土而出的瘋狂。
“父親……”她的嘴唇無聲地動了動,聲音低得只有自己才能聽見,瞬間就被風雨撕碎,“女兒……回來了。”
她緩緩地,極其鄭重地彎下腰,從腳邊泥濘中,抓起一把混雜著草根和碎石的冰冷濕土。那土沉甸甸的,帶著刺骨的寒意和死亡的氣息。她緊緊地將這把泥土攥在手心,尖銳的石子硌得掌心生疼,她卻渾然不覺,仿佛要將這土壤里殘留的屬于父親的最后一絲氣息,連同這滔天的冤屈和不甘,一起烙印進自己的骨血里。
力量,一種冰冷而決絕的力量,從緊握的泥土中,從腳下這片埋葬著至親的土地中,順著她的手臂,蠻橫地沖撞進她的四肢百骸,驅散了身體里最后一絲軟弱和顫抖。
她直起身,最后深深地看了一眼那個小小的土堆,眼神已徹底沉靜下來,再無波瀾,只剩下一種近乎凝固的、玉石俱焚般的冰冷決心。她將手中那把冰冷的泥土,小心翼翼地、無比珍重地放進了貼身衣襟的最里層,緊貼著心臟的位置。那冰冷的觸感透過薄薄的衣衫傳來,像一塊永不融化的寒冰,也像一個無聲的烙印。
做完這一切,她不再停留,毅然轉身,步伐比來時更加沉重,卻也更加穩定。她踏著泥濘,一步步走回馬車。
福伯看著渾身濕透、臉色蒼白卻眼神冷冽如刀的蘇硯清,嘴唇翕動了幾下,最終只化作一聲沉重的嘆息,默默地遞過去一塊半干的粗布帕子。
蘇硯清接過,胡亂擦了擦臉上冰冷的雨水和泥點,動作有些粗魯,帶著一種發泄般的狠勁。她脫下濕透的蓑衣扔在車轅上,重新鉆進車廂,帶進一股濃重的濕冷寒氣。
“走吧,福伯。”她的聲音恢復了平靜,甚至比之前更加平穩,像結了冰的湖面,“去京城,去鳳鳴書院。”
車輪再次在泥濘中艱難地滾動起來,碾過污濁的水坑,朝著那座在雨幕中若隱若現的、象征著大晉最高學識與清貴身份的巍峨城池駛去。車廂內,蘇硯清靠在冰冷的廂壁上,閉上眼睛。貼身存放的那把濕土冰冷刺骨,緊貼著心口,像一枚復仇的種子,在絕望的土壤里,悄然萌發出帶著血腥氣的芽。她放在膝蓋上的手,指節因為用力過度,依舊殘留著青白的痕跡。
馬車在清晨時分抵達了京城南門。一夜暴雨過后,天空依舊陰沉,厚重的鉛云低垂,仿佛隨時會再次傾瀉而下。城門剛開不久,等待入城的車馬行人已經排起了長龍,多是運送瓜果蔬菜的農人小販,喧鬧嘈雜,空氣中彌漫著雨后泥土的腥氣和市井特有的渾濁味道。
青篷馬車夾在隊伍中,毫不起眼。守城的兵卒打著哈欠,例行公事地掀開車簾看了一眼。昏暗的光線下,只看到一個穿著粗布衣裙、低著頭看不清面容的年輕女子和一個趕車的老仆。兵卒的目光在蘇硯清過于蒼白的臉上和洗得發白的衣物上掃過,帶著一絲不易察覺的輕慢,揮了揮手,不耐煩地放行。
馬車駛過厚重的城門洞,喧囂聲浪驟然拔高,撲面而來。街道兩側的店鋪陸續卸下門板開張,早點鋪子蒸騰起白色的霧氣,伙計的吆喝聲、食客的交談聲、車輪碾過濕漉漉青石板的轱轆聲……匯成一片生機勃勃卻又無比真實的市井畫卷。
蘇硯清微微掀起車簾一角,目光平靜地掠過這繁華的街景。這闊別了三年的京城,熟悉又陌生。那些飛檐斗拱、朱門大戶依舊氣派非凡,但她的心境已截然不同。她不再是那個無憂無慮、只知吟風弄月的官家小姐。這座城的繁華錦繡之下,藏著吞噬她蘇家的巨獸。
馬車穿過幾條相對寬闊的主街,周遭的喧囂漸漸沉淀下來。越往城西,街道愈發整潔清幽,行人衣著也明顯光鮮起來,空氣中似乎都飄散著淡淡的墨香和草木清氣。最終,馬車在一道氣勢恢宏的朱漆大門前緩緩停住。
門楣高懸一塊巨大的黑底金字匾額,上書四個鐵畫銀鉤、力透紙背的大字——**鳳鳴書院**。字跡古拙蒼勁,帶著一股凜然不可侵犯的書卷威嚴。大門兩側是連綿的白墻黛瓦,高聳的院墻隔絕了外界的塵囂,只聽得見里面隱約傳來的、清越悠揚的鐘磬之聲。
這里,便是大晉女子心中的圣地,匯聚了無數簪纓貴女、才學佳人的最高學府。也是她蘇硯清,以“沈青硯”這個全新身份,費盡心機、甚至賭上性命才得以踏足的地方。她的戰場,她的棋局,將從這里真正開始。
福伯跳下車轅,對著門房遞上早已準備好的名帖和文書。門房是個穿著整潔青布衫的中年人,接過名帖,目光掃過上面的“沈青硯”三字,又抬眼仔細打量了一下從車廂里下來的蘇硯清。
眼前的女子身形纖細,穿著一身半舊的淺青色細棉布衣裙,洗得有些發白,樣式也是最普通的襦裙,通身上下唯一的飾物便是發間那根普通的木簪。臉色是常年不見陽光的蒼白,唯有一雙眼睛,平靜無波,深不見底,透著一股與年齡不符的沉穩和疏離。她微微垂著眼,安靜地站在那里,像一株生長在幽谷的瘦竹,帶著一種近乎孤峭的安靜。
門房眼中掠過一絲疑慮。鳳鳴書院雖是廣納才女,但入學的女子,要么出身顯赫,自帶仆從車馬,衣著光鮮;要么便是地方上聲名遠播的才女,由官府舉薦,氣度也自不凡。眼前這位“沈青硯”,名不見經傳,文書上只含糊寫了來自江南寒儒之家,因才學出眾得地方耆老聯名舉薦。再看她這身行頭和身邊僅有一個老仆的寒酸模樣……實在不像能入得這鳳鳴書院門檻的樣子。
“沈姑娘?”門房的聲音帶著一絲公事公辦的疏離,將名帖和文書遞還,“請隨我來,先去‘洗心堂’登記造冊,領取號牌衣物。今日恰是入院考較之日,姑娘來得倒是巧。”
“有勞。”蘇硯清微微頷首,聲音清冷平靜,聽不出情緒。她示意福伯在門外等候,自己則跟隨門房,踏過了那道象征著無數女子夢想的朱漆門檻。
一入門內,仿佛進入了另一個世界。喧囂徹底被隔絕,取而代之的是一種沉靜肅穆的氛圍。腳下是平整的青石板路,兩側古木參天,枝葉在雨后顯得格外蒼翠欲滴,空氣中彌漫著濕潤草木的清香和淡淡的、若有若無的墨香。遠處傳來抑揚頓挫的誦書聲,清脆悠揚,更添書院的清幽雅致。
門房引著蘇硯清,沿著回廊七拐八繞。回廊兩側的墻壁上,懸掛著歷代山長或名士留下的字畫墨寶,筆力或遒勁或飄逸,內容多是勸學勵志、修身明德的格言警句。偶爾有穿著統一淺碧色院服的少女三五成群走過,她們步履輕盈,儀態端莊,低聲交談著,目光落在蘇硯清身上時,帶著毫不掩飾的好奇和打量。那目光像細密的針,落在她洗得發白的舊衣上,帶著一種居高臨下的審視和評估。
蘇硯清目不斜視,只是微微加快了腳步,緊跟著前方門房的背影。她的脊背挺得筆直,像一桿寧折不彎的竹。那些或好奇或輕慢的目光,如同拂過石面的微風,未能在她沉靜如水的眼底掀起一絲漣漪。她只是默默地將這些目光,連同這書院看似清雅實則等級森嚴的每一處細節,都刻入心底。
洗心堂位于書院前院東側,是一座寬敞明亮的廳堂。堂內陳設簡潔,正中懸掛一幅巨大的孔子行教圖,下設香案。兩側是長長的書案,后面坐著幾位負責登記的教習嬤嬤和書記員。
蘇硯清被引到一位面容嚴肅、頭發梳得一絲不茍的中年嬤嬤面前。嬤嬤姓嚴,是書院里出了名的鐵面無私。她接過蘇硯清的文書名帖,銳利的目光如同探照燈般在她身上掃視了幾個來回。
“沈青硯?”嚴嬤嬤的聲音平板無波,“江南吳州人士?寒儒之女?”
“是。”蘇硯清垂眸應答,聲音清晰。
“舉薦文書上說,你于經史子集頗有涉獵,尤擅詩賦?”嚴嬤嬤翻看著文書,指尖在“寒儒之女”幾個字上點了點,語氣帶著一絲不易察覺的質疑。那目光仿佛在說:一個寒門女子,能有多少見識?
“不敢當‘擅’字,略知皮毛,不敢懈怠。”蘇硯清的回答滴水不漏,既不自謙過分,也不顯張揚。
嚴嬤嬤又問了幾個關于籍貫、家中人口等例行問題,蘇硯清皆對答如流,用的是早已爛熟于心的“沈青硯”的身世。嚴嬤嬤見她言辭清晰,舉止雖樸素卻沉靜有度,不似尋常小家女子那般畏縮,眼中的審視之色稍緩,但那份固有的疏離感依舊存在。
“既如此,”嚴嬤嬤將一份登記冊推到蘇硯清面前,又遞給她一塊半個巴掌大的木制號牌,“在此處簽下名字,按下指印。這是你的號牌,‘玄字柒叁’,收好。憑此牌可去‘浣衣局’領取兩套院服,去‘食舍’領飯食,去‘藏書樓’借閱書籍。書院規矩森嚴,號牌便是身份憑證,切莫遺失。”
“謝嬤嬤指點。”蘇硯清依言簽字畫押,雙手接過那塊打磨光滑、刻著“玄字柒叁”的號牌。入手微涼,沉甸甸的。玄字,代表著她屬于書院中最低一級的學生序列。
“好了,速去浣衣局更衣。半個時辰后,所有新入院及待考較的學生,統一在‘明倫堂’前集合,參加入院試。”嚴嬤嬤揮了揮手,不再看她,轉向下一位等待登記的學生。
蘇硯清將號牌仔細收進懷中,對著嚴嬤嬤的背影行了一禮,轉身退出洗心堂。她沒有立刻去浣衣局,而是站在廊下,微微仰頭,看著“洗心堂”三個蒼勁的大字。洗心革面?對她而言,踏入此門,不過是戴上了一副更沉重的枷鎖,踏進了一個更為兇險的戰場。心,早已在亂葬崗的雨夜里,淬煉得冷硬如鐵石。
她深吸一口氣,空氣里清雅的墨香似乎也帶著無形的壓力。不再猶豫,她按照指示牌的指引,朝著浣衣局的方向快步走去。時間緊迫,她需要盡快換上那身象征身份的院服,融入這鳳鳴書院蕓蕓學子之中。
明倫堂前,已經聚集了不少年輕女子。她們大多穿著嶄新的淺碧色院服,衣料光潔挺括,三三兩兩地聚在一起低聲交談,或是緊張地默誦著書文。空氣中彌漫著一種混合了期待、興奮和不安的緊繃感。
蘇硯清換好院服,匆匆趕到時,正好趕上人群開始有序地進入明倫堂。她的院服有些寬大,襯得身形越發單薄,站在一群衣著光鮮、或明艷或矜持的少女中,顯得格格不入。她刻意低著頭,避開了那些探尋的目光,安靜地隨著人流移動。
明倫堂內極其寬敞,光線明亮。堂中整齊地擺放著數十張獨立的書案和坐席。正前方,一道巨大的素紗屏風將堂內空間一分為二。屏風后面,影影綽綽可見幾張太師椅的輪廓,顯然是為監考的夫子們準備的。屏風前,則立著一位面容清癯、長須飄飄、身著深青色夫子常服的老者,正是書院中地位尊崇的經學大家,周夫子。
周夫子目光如炬,緩緩掃過堂下略顯嘈雜的新生們,清咳一聲。聲音不高,卻帶著一種久居上位的威嚴,堂內瞬間安靜下來,落針可聞。
“肅靜。”周夫子的聲音平和,卻字字清晰,“今日入院考較,一為觀爾等才學根底,二為定品分班。試題已備于案上,限一個時辰。題目……”他頓了頓,目光似乎有意無意地在人群中掃過,最終落在蘇硯清所在的方向一瞬,又移開,“論‘君子不器’。”
題目一出,堂下響起一片極輕微的抽氣聲和低低的議論聲。
“君子不器”?這題目看似出自《論語·為政》,淺顯易懂,說的是君子不應像器具那樣只限于一才一藝之用。但越是看似簡單的題目,越容易流于空泛。要在立意上出新,在論述上深刻,引經據典而不顯堆砌,談古論今而能切中時弊,絕非易事。這分明是考較新生的學識廣度、思想深度和臨場應變能力!
蘇硯清的心也是微微一沉。這題目,比她預想的要難,也更……微妙。她不動聲色地走到自己的書案后坐下,位置在靠后的一排角落。書案上已備好了上好的宣紙、徽墨和兩支狼毫筆。
她深吸一口氣,強迫自己紛亂的心緒沉靜下來。父親蘇文瀾生前最常教導她的,便是君子當如璞玉,溫潤內斂,光華自蘊,不拘一格。這“君子不器”,不正是父親一生為人的寫照嗎?可諷刺的是,正是這樣一位真正的“不器”君子,最終卻被污蔑為“器量狹小”、“不通實務”的罪臣!
一股冰冷的恨意混雜著復雜的心緒涌上心頭。她閉上眼,手指微微顫抖地撫過冰涼的宣紙。再次睜眼時,眼底已是一片清明,只剩下專注的冷靜。她拿起墨錠,在端硯上沉穩地研磨起來。墨汁漸漸濃稠,散發著清冽的香氣。
屏風后,幾雙眼睛透過素紗的縫隙,觀察著堂下的眾生相。
“周老此題,妙啊。”一個略顯圓潤的聲音低語道,是書院負責詩賦的韓教習,“既能看出根底深淺,又能探其心胸格局。只是……對這些初入院的丫頭們來說,怕是太難了些。怕是要有一大片交白卷或言之無物的了。”
“難,才見真章。”另一個清冷的女聲響起,是書院中地位僅次于山長、主管律令女誡的秦教諭,“鳳鳴書院,非是濫竽充數之地。”
坐在正中的山長林夫人并未說話,她年約五旬,氣質雍容端凝,目光沉靜如水,透過屏風,緩緩掃過那些或奮筆疾書、或抓耳撓腮、或凝神苦思的身影。她的目光在角落那個穿著略寬大不合身院服、始終低著頭默默研墨的單薄身影上,停留了稍長的一瞬。
就在此時,明倫堂側面的一扇小門被無聲地推開了一條縫。一個身影懶洋洋地倚在門框上,似乎對里面的考較毫無興趣,目光散漫地掃視著堂內。
這是一個約莫十七八歲的少年,身量極高,穿著一身與書院肅穆氛圍格格不入的暗紫色織金云紋錦袍,腰束玉帶,綴著流蘇香囊。面容是極其俊美的,甚至帶著幾分近乎秾麗的精致,只是眉眼間那股子漫不經心的憊懶和驕矜之氣,將這份俊美沖淡了不少。他手里把玩著一塊溫潤的羊脂玉佩,嘴角噙著一絲若有若無的、看戲般的笑意。
正是京城勛貴圈里無人不知、無人不曉的頭號紈绔,靖南王世子——蕭珩。
他的出現,像一顆石子投入平靜的池塘,瞬間在屏風后幾位夫子中引起了細微的騷動。秦教諭眉頭緊鎖,面露不悅。韓教習則無奈地搖了搖頭。連一直沉默的林山長,眉頭也幾不可察地蹙了一下。這位世子爺,是皇帝親自下旨塞進鳳鳴書院“修身養性”的,誰也得罪不起。只是他入學以來,要么告假不來,要么來了也是呼呼大睡,從未參加過任何正經課業,更遑論考較。今日太陽打西邊出來了?還是純粹來看個熱鬧?
蕭珩的目光在堂內隨意逡巡,帶著一種居高臨下的審視。他掠過那些緊張書寫的少女,掠過她們或娟秀或工整的字跡,掠過她們蹙眉凝思的表情,最終,帶著幾分玩味,落在了角落那個身影上。
蘇硯清并未察覺這來自側門的窺視。她已完全沉浸在自己的思緒里。墨已研好,她提起一支狼毫筆,蘸飽了墨汁。手腕懸停于宣紙之上,略一凝神,隨即落筆。
筆鋒落下,并非尋常閨閣女子常見的簪花小楷,而是帶著一股內斂鋒芒的、偏于歐體的端方行楷。起筆沉穩,行筆迅捷,轉折處卻帶著一絲不易察覺的峭拔。第一個字“夫”,便寫得力透紙背,筋骨錚然。
她的思路異常清晰。她沒有去泛泛而談君子應博學多才、不拘一格的大道理。而是另辟蹊徑,從“器”之成形的“規矩”與“匠意”入手,直指其背后的僵化與束縛。她寫道:“器者,規矩所成,匠意所錮。形既定,用亦專。斧斤施于木,則木為棟梁,然亦為薪炭所困;繩墨規于玉,則玉成圭璧,然亦失山川之璞真……”
筆走龍蛇,引經據典,信手拈來。從《禮記·學記》“玉不琢,不成器”的辯證,到《莊子·養生主》庖丁解牛的“依乎天理”,再到當朝名臣于“器”與“不器”間取舍得失的實例。層層遞進,剝繭抽絲。她筆下的“君子不器”,并非不學無術,而是不拘泥于成規定法,不固步自封于單一才能,當如流水般靈動,如大地般厚德載物,因時、因勢、因心而變,其志在道,其用在弘。
字里行間,隱隱透出一種超脫于尋常閨閣見識的格局和一種被壓抑的、不甘于命運束縛的銳氣。她寫得極快,仿佛壓抑了許久的思緒終于找到了宣泄的出口,又仿佛胸中早有丘壑,只待此刻傾瀉于筆端。墨跡在宣紙上迅速蔓延,形成一篇結構嚴謹、論證有力、文采斐然的策論。
時間在筆尖的沙沙聲中悄然流逝。
一個時辰將盡,堂內彌漫著緊張的氣氛。大部分學生或已停筆檢查,或還在做最后的掙扎。蘇硯清也寫下了最后一個字,輕輕擱下筆,吹了吹紙上未干的墨跡。她微微活動了一下因長時間書寫而有些僵硬的手腕,抬眼,目光平靜地掃過前方的屏風。
就在這時,她眼角的余光敏銳地捕捉到一絲異樣。
在她前方隔著一排的書案后,一個穿著鵝黃色精致內衫、外面罩著院服的少女,正趁著前方監考的周夫子轉身巡視另一側的間隙,飛快地將一張折疊得極小的紙條從袖中滑出,試圖塞給旁邊一個同樣衣著不俗、神色緊張的圓臉少女。
傳遞夾帶!
蘇硯清的眉頭幾不可察地蹙了一下。在鳳鳴書院這等清貴之地,竟也有人敢行此舞弊之事?她認得那鵝黃衣衫的少女,方才在明倫堂外等候時,聽旁人議論,似乎是吏部侍郎的千金,姓柳。
那圓臉少女顯然也緊張到了極點,手微微發抖地去接。就在那紙條即將傳遞過去的瞬間——
“咳!”
一聲并不響亮、卻異常清晰的咳嗽聲,突兀地在略顯安靜的明倫堂內響起。聲音的來源,正是蘇硯清所在的角落!
這聲咳嗽不高不低,時機卻拿捏得妙到毫巔。既足以引起監考夫子的注意,又不至于顯得刻意告密。
前方的周夫子聞聲,立刻警覺地轉過身來,銳利的目光如鷹隼般射向聲音來源處,同時也掃過了柳小姐和圓臉少女所在的區域。
柳小姐的手猛地一抖,那張小紙條像燙手的山芋般,瞬間被她慌亂地攥緊在掌心,縮回了衣袖里。她的臉“唰”地一下變得慘白,額頭瞬間滲出了細密的汗珠,低著頭,再也不敢抬起來。旁邊的圓臉少女更是嚇得魂飛魄散,幾乎要癱軟下去。
周夫子緩步走了過來,目光在柳小姐和圓臉少女臉上停留片刻,又看了一眼發出咳嗽聲后便垂下眼瞼、仿佛事不關己般整理筆硯的蘇硯清,最終并未發現確鑿證據。他嚴厲地掃視了一圈,沉聲道:“肅靜!謹守本分!再有異動,視為舞弊,嚴懲不貸!”
一場風波,消弭于無形。柳小姐和圓臉少女如同從鬼門關走了一遭,驚魂未定,再也不敢有任何小動作。
而側門邊,一直倚著門框看戲的蕭珩,目光卻饒有興致地鎖定了角落那個青衫素凈的身影。方才那聲恰到好處的咳嗽,以及那少女瞬間抬頭、目光精準捕捉到舞弊動作又迅速恢復平靜的反應,快得如同電光石火,卻沒能逃過他的眼睛。
有意思。
他嘴角那抹玩味的笑意加深了。這個穿著不合身舊院服、坐在最不起眼角落的“玄字”生,看似沉靜如古井水,實則敏銳得像只蟄伏的幼獸。那一聲咳嗽,是巧合?還是有意為之?若是后者,這份心機和膽識,可就有趣得很了。他手中的玉佩停止了轉動,修長的手指無意識地摩挲著光滑的玉面。
“時辰到!”周夫子洪亮的聲音響起,結束了這場考較。
試卷被統一收走。新生們或如釋重負,或愁眉苦臉地陸續走出明倫堂。蘇硯清混在人群中,依舊低著頭,步履從容。
她剛走出明倫堂沒多遠,身后便傳來一陣略顯急促的腳步聲,帶著一股香風。
“喂!前面那個玄字柒叁!站住!”
蘇硯清腳步一頓,緩緩轉過身。只見柳小姐帶著兩個同樣衣著華麗的跟班少女,氣勢洶洶地追了上來,攔在她面前。柳小姐俏臉含煞,一雙杏眼死死地瞪著蘇硯清,像是要噴出火來。她顯然認出了蘇硯清就是剛才那個“壞了她好事”的人。
“剛才在堂內,是你咳嗽的?”柳小姐的聲音又尖又利,帶著毫不掩飾的質問和怨毒。
蘇硯清平靜地看著她,眼神無波無瀾,仿佛在看一件與己無關的物品:“堂內咳嗽者,非止我一人。不知柳小姐所指何事?”
“少給我裝糊涂!”柳小姐被她這平靜的態度激得更是火冒三丈,上前一步,幾乎要戳到蘇硯清的鼻子,“別以為我不知道你安的什么心!一個不知道哪個犄角旮旯鉆出來的寒酸東西,也敢壞本小姐的事?我看你是活得不耐煩了!”她身后的兩個少女也抱著胳膊,一臉鄙夷地看著蘇硯清,幫腔道:“就是!也不看看自己是什么身份!柳姐姐也是你能得罪的?”
周圍的空氣仿佛凝固了。一些還未走遠的新生被這邊的動靜吸引,紛紛停下腳步,好奇又有些畏懼地望過來。柳侍郎千金的名頭,在新生中還是有些分量的。
蘇硯清的目光在柳小姐因憤怒而扭曲的臉上停頓了一瞬,又掃過她身后那兩個一臉倨傲的跟班,最后落回柳小姐身上。她依舊沒什么表情,只是微微抬起了下巴,露出線條清冷的脖頸。她的聲音不高,卻清晰地穿透了周圍的竊竊私語,帶著一種奇異的穿透力和冷意:
“鳳鳴書院,乃圣賢傳道授業之所,非是市井撒潑之地。柳小姐既入此門,言行舉止,當以書院清譽為念。至于身份……”她頓了頓,唇角似乎勾起一絲極淡、極冷的弧度,像冰面上轉瞬即逝的裂痕,“在這書院之中,能定高下的,唯有才學與德行。而非……父輩官袍上的補子。”
“你!”柳小姐被她這番不卑不亢、字字誅心的話噎得面紅耳赤,胸脯劇烈起伏,指著蘇硯清的手指氣得直哆嗦,“好!好一個牙尖嘴利的賤婢!你給我等著!本小姐定要你……”
狠話還未說完,一個懶洋洋的、帶著明顯戲謔意味的聲音,突兀地插了進來,打斷了這劍拔弩張的氣氛:
“嘖,大清早的,就有人在這兒學斗雞?精神頭倒是不錯。”
眾人循聲望去,只見明倫堂側門處,那位紫袍金冠的世子爺蕭珩,不知何時已踱步過來。他雙手抱臂,斜倚在廊柱上,臉上掛著那副招牌式的、玩世不恭的笑容,目光在柳小姐和蘇硯清之間來回掃視,帶著毫不掩飾的看戲興致。
柳小姐一看到蕭珩,臉上的怒容瞬間僵住,隨即飛快地轉化為一種混合了畏懼和討好的神情,聲音也立刻軟了八度,帶著一絲委屈的顫音:“世子爺……您怎么在這兒?是這個不知天高地厚的賤婢,她……”
“行了行了,”蕭珩不耐煩地擺擺手,打斷了她的告狀,目光卻饒有興致地落在蘇硯清身上,將她從頭到腳仔細打量了一遍,嘴角的弧度更深了些,“本世子就愛看個熱鬧。這位……嗯,穿得挺樸素的姑娘,你叫什么來著?”
他的目光帶著一種毫不掩飾的審視和玩味,像在打量一件新奇的玩意兒。
蘇硯清心中警鈴微作。這位聲名狼藉的世子,此時出現,絕非偶然。她垂下眼瞼,避開他那過于直接的視線,聲音恢復了之前的平靜無波,對著蕭珩的方向,微微屈膝行了一個標準的書院弟子禮:
“玄字柒叁,沈青硯。見過世子。”
禮數周全,姿態恭謹,挑不出半點錯處。但那低垂的眼睫和毫無起伏的語調,卻清晰地透出一種拒人**里之外的疏離。
“沈……青硯?”蕭珩玩味地咀嚼著這個名字,手指無意識地摩挲著腰間的玉佩流蘇,目光在她清瘦的側臉和洗得發白的衣領上轉了一圈,忽地一笑,那笑容燦爛得有些晃眼,卻讓人感覺不到絲毫暖意,“名字倒是不錯。人也……挺有意思。”
他站直了身體,不再看氣得臉色發青卻又不敢發作的柳小姐,踱步到蘇硯清面前。兩人之間隔著幾步的距離,他身上那股名貴的龍涎香氣混合著少年人特有的氣息撲面而來。
蕭珩微微傾身,靠近蘇硯清,用一種只有兩人能聽清的、帶著幾分輕佻和試探的語氣,低聲問道:
“喂,沈青硯,”他故意拖長了調子,目光緊鎖著她低垂的眼睫,“本世子看你剛才答題挺快,字也寫得不錯。問你個事兒……”
他頓了頓,似乎在觀察她的反應,然后才慢悠悠地、帶著一絲惡劣的笑意,問出了那個讓周圍所有豎起耳朵偷聽的人都瞬間瞠目結舌的問題:
“先生可會喝酒劃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