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山河回到臨時的院子。
“連長…咱…咱接下來咋辦?”老六拖著一條受傷的胳膊,臉上糊滿黑灰和干涸的血跡,大腦袋耷拉著,再沒了往日的咋呼。他懷里還死死抱著那挺捷克式,槍管都打彎了。
鐵算盤靠在一截斷裂的水泥柱上,腰間的繃帶又滲出血,臉色灰敗,只是死死盯著東方——那是臺兒莊的方向,炮聲從昨夜起就未停歇,沉悶如雷,將地平線染成一片病態的暗紅。“臺兒莊…還在打…”他喃喃道,聲音里帶著一種近乎絕望的渴望。
李山河的目光掃過幸存的人。除去重傷員(包括趙大夯,他的腿傷在昨夜的混戰中惡化,高燒昏迷),能勉強站著的,算上他自己、鐵算盤、老六、林書遠,還有四個鐵算盤手下和兩個學生兵,攏共不到二十五個囫圇人。個個帶傷,人人疲憊欲死。
“此地不可久留!”李山河強迫自己從巨大的悲愴和恨意中抽離,聲音斬釘截鐵,帶著不容置疑的決絕,“鬼子吃了大虧,肯定會來報復的,我們留在這里,只會給八路軍添麻煩。!收拾能帶的!重傷員上…都帶上。!往西!去滕州!”
天蒙蒙亮。
李山河已經辭別了陳大山。
來到了陜西的廢棄的鐵路旁,鐵道上果然有一節廢棄的油罐車,是李山河托陳大山弄的。
沒有話語,只有沉默的執行。眾人像一群傷痕累累、行將就木的工蟻,麻木地將昏迷的趙大夯、王奶奶和狗剩,還有幾個傷勢最重的兄弟,連拖帶抬地弄進了那冰冷悶罐車。剩下的糧食——幾袋還算完整的霉高粱,幾塊凍硬的咸魚干,被胡亂塞了進去。林書遠把他視若珍寶的、記錄著“糧耗-殺敵比”的破本子小心揣好,又撿起地上半本被血浸透的日文《鐵道爆破手冊》,猶豫了一下,也塞進了懷里。
隊伍沿著銹跡斑斑、枕木腐朽的津浦線殘骸,沉默地向西蠕動。李山河和老六、鐵算盤輪流在前面探路,警惕著隨時可能出現的鬼子巡邏隊或飛機。幸存的士兵互相攙扶,深一腳淺一腳地踩在碎石和荒草里。那節破悶罐車由剩下的人用繩索拉著,在殘存的軌道上發出令人牙酸的“吱嘎”**,慢得像蝸牛爬。
沿途景象,觸目驚心。廢棄的工事里凍僵的尸體,被炸斷的橋梁下漂浮的腫脹浮尸,燒成空殼的村莊里徘徊的野狗……戰爭像一頭貪婪的巨獸,啃噬著這片土地最后的生機。每一次看到類似的慘狀,李山河胸口的膏藥旗就燙得他心口一抽,山口挺進隊惡魔般的名字在腦海中瘋狂咆哮。
走了大半天,日頭偏西。疲憊和傷痛讓隊伍的速度越來越慢。林書遠突然指著前方一處鐵道彎道旁稀疏的樹林,壓低聲音:“連長!有煙!好像…有人!”
所有人瞬間緊張起來,就地臥倒,槍栓拉得嘩啦響。李山河瞇著眼望去,果然看到幾縷極淡的炊煙從林間升起。
“老六,跟我摸過去看看!其他人隱蔽!”李山河緊了緊手里的盒子炮,貓著腰,像只警惕的豹子,悄無聲息地向樹林潛去。
靠近樹林邊緣,一陣壓抑的交談聲傳來,是濃重的山東口音!
“…娘的,鬼子卡死了臨城站,這趟‘貨’怕是送不過去了…”
“…聽說臺兒莊那邊打瘋了,李長官親自督戰,缺人缺糧缺彈!咱這點家伙,杯水車薪啊…”
“…那也得試試!總不能看著前線的兄弟拿燒火棍跟鬼子的鐵王八干!”
李山河心中一動,從樹后小心探出頭。只見林間空地上,十幾個穿著破舊灰藍布褂、頭裹白毛巾的漢子,正圍著一小堆篝火。火堆旁散亂地放著些撬棍、鐵錘,還有幾個用麻袋和稻草偽裝起來的、長條形的包裹——看形狀,分明是拆開的鐵軌和炸藥!旁邊停著幾輛破舊的膠**車。
是鐵路破壞隊!或者叫…鐵道游擊隊的前身!
李山河心頭一熱,剛要現身。
“誰?!”一個耳朵極靈的漢子猛地抬頭,手中一把磨得锃亮的鐵鎬瞬間指向李山河藏身的方向!其他人也呼啦一下抄起家伙,警惕地圍攏過來。
“別開槍!自己人!”李山河趕緊舉起雙手,慢慢從樹后走出,盡量讓自己的聲音顯得平和,“原第三集團軍潰兵,李山河!帶著些兄弟和傷員,想去臺兒莊!”
“潰兵?”為首的漢子約莫四十歲,一臉風霜,眼神銳利如鷹,上下打量著衣衫襤褸、渾身血污的李山河和他身后的老六,“韓跑跑的人?”
“韓復榘跑了,俺們沒跑!”李山河挺直腰板,指著身后鐵軌的方向,“后面還有十幾個兄弟和重傷員,在拉一節破車皮!被鬼子特攻隊咬了一口,剛在微山湖小站死里逃生!”
聽到“鬼子特攻隊”和“死里逃生”,那漢子眼神緩和了些許,但還是帶著審視:“就憑你們這點人,這點破槍,去臺兒莊?送死?”
“不是送死!是殺鬼子!”李山河的聲音陡然拔高,帶著一股壓抑不住的悲憤,“濟南的債!微山湖的債!還有三百七十一名泉城父老的債!得用鬼子的血來還!臺兒莊,就是還債的地方!” 他下意識地捂住了胸口,那里,血旗滾燙。
漢子沉默了片刻,目光掃過李山河染血的肩頭和老六打彎的槍管,又看了看他們眼中那幾乎化為實質的恨意與決絕。他揮了揮手,示意手下放下家伙。
“俺叫魯大鵬,棗莊鐵道隊的。”漢子聲音低沉,“臺兒莊…現在就是個大熔爐,進去的,九死一生。你們這點人,這點家當,塞牙縫都不夠。”
“夠不夠,試過才知道!”鐵算盤也跟了過來,接口道,聲音雖虛弱,卻透著一股狠勁,“死在殺鬼子的路上,也比窩囊死強!”
魯大鵬看著眼前這群殘兵敗將,最終點了點頭:“行!是條漢子!前面五里,鬼子扒了鐵軌,設了卡子,有炮樓。我們本來計劃今晚炸了它,打通一小段路,好把這幾車‘鐵西瓜’(炸藥)和‘鐵黃瓜’(拆下的鐵軌)往前線運。你們…敢不敢搭把手?”
李山河和老六對視一眼,都看到了對方眼中燃起的火焰。疲憊和傷痛仿佛在這一刻被壓下。
“有啥不敢!”李山河斬釘截鐵,“炸藥!俺們會使!這債,就從這鬼子卡子開始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