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王莊在炮擊后的死寂中喘息了許久。西邊那片被重炮蹂躪過的土地,焦黑的樹干如同指向天空的枯骨,焦糊味被風裹挾著,時不時飄進莊里,提醒著人們鬼子的獠牙并未遠離。
巨大的傷亡和連續的挫敗,讓泰山營殘存的二百八十七人,像被抽去了脊梁骨。鹽坊里的氣氛沉悶得讓人窒息,連蒸煮鹵水的灶火都顯得有氣無力。傷員痛苦的**是這死寂中最刺耳的背景音。鐵算盤周鐵柱更加沉默,他帶著僅存的偵察隊員,幾乎是住在了地道深處,加固工事,挖掘新的藏身洞和撤退通道。每一次鐵鍬撞擊泥土的聲音,都帶著一種發泄般的狠厲。
老耿的高燒終于退了,但那條被彈片劃傷的腿依舊腫得發亮,無法著地。他只能斜靠在土炕上,手里依舊攥著那塊燒焦的營旗布片,眼神時而空洞,時而迸發出噬人的怒火。軍醫老徐每天來換藥,動作盡可能輕柔,老耿卻總是咬著牙,額頭青筋暴起,豆大的汗珠滾落,卻硬是不哼一聲。
“老耿叔,疼就喊出來嘛。”一個新來的、臉上還帶著稚氣的鹽工小伙(名叫石頭)忍不住勸道,他是林書遠從礦工家屬中秘密招募來的,負責照顧重傷員。
“喊?”老耿猛地睜開眼,布滿血絲的眼睛瞪著石頭,聲音嘶啞低沉,“老子那些兄弟,腸子流出來都沒喊疼!老子這條腿算個屁!”他猛地將手里的殘旗布片拍在炕沿上,“給老子拿刀來!老子要把它縫在衣服上!老子要穿著它,看著它,記住這血債!”
石頭嚇得一哆嗦,不敢再勸,默默遞過針線。
休整,不僅僅是身體的恢復,更是破碎軍心的重鑄。李山河深知這一點。他拒絕了林書遠立刻大規模招募新兵的建議。“心氣散了,招再多也是炮灰。”他站在鹽坊的院子里,看著老六帶著幾十個傷勢較輕的老兵進行恢復性訓練——依舊是枯燥的隊列、拼刺動作、匍匐前進。沒有口號,只有沉默的重復,汗水浸透了破舊的軍裝,滴落在鹽堿地上,洇開一小片深色。
“練!往死里練!”老六的聲音帶著一種壓抑的嘶吼,“練得胳膊抬不起來,腿挪不動道!把商丘丟掉的魂,給老子一點一點練回來!想想那些回不來的兄弟!想想他們是怎么死的!想想你們自己,想不想也那么窩囊地死?!”
老兵們咬著牙,眼神在疲憊和悲憤中漸漸凝聚起一絲狠勁。每一次突刺,都仿佛要將眼前的空氣刺穿,將某個看不見的鬼子釘死在地上。
李山河的左肩骨痂處,那種奇異的溫熱感和緩慢生長的麻癢感持續著。他嘗試著更大幅度地活動左臂,雖然依舊無法用力,但那種深入骨髓的崩裂感確實在減輕。夜深人靜時,他獨自來到存放霉鹽的地窖,忍著那短暫的劇痛,將帶著霉斑的鹽粒按在骨痂處。每一次劇痛后的清涼和更清晰的生長感,都讓他對這詭異的“鹽療”效果更加確信。這似乎成了糧神系統在休整期給予他的一點微光。
恢復鹽路的行動在極度謹慎中展開。林書遠親自挑選了幾個機靈、口風緊,且與周邊村鎮有親緣關系的鹽工和民兵,重新打通了“民路”。一擔擔提純的精鹽被秘密運出,換回的是數量不多卻至關重要的糧食、粗布和草藥。鹽坊里終于飄起了久違的、帶著糧食香氣的炊煙,傷員們的伙食里也多了一點難得的油星和野菜,絕望的氣氛稍稍松動了一些。
“軍路”則更加兇險。林書遠啟用了“詭路”埋下的那顆暗棋——偽軍第4混成旅一個姓王的司務長。接頭地點選在遠離小王莊和礦山的一個荒廢磚窯。負責運送的是鐵算盤手下最機警的偵察兵“泥鰍”(水性極好,擅長鉆溝壑)。
“泥鰍”回來時已是深夜,帶回的消息讓林書遠眉頭緊鎖:“林姐,東西換到了。五十顆奎寧片,三百發中正式子彈,還有…五顆日造手榴彈。”他將一個沉甸甸的油布包小心地放在桌上,“但姓王的說了,最近風聲太緊!鬼子對永城周邊的控制嚴得像鐵桶!特別是礦山方向,守備力量突然加強了好幾倍!他聽說…礦洞里好像出了點事,死了幾個鬼子工兵,具體原因不明,但搞得人心惶惶。他讓咱們最近千萬別往礦山那邊湊,說鬼子現在疑心病重得很,見著生面孔就抓,抓了就送礦上當苦力,十有**活不成!”
“礦洞出事?鬼子工兵死了?”李山河眼神一凝,立刻聯想到之前的鼠群預警、焚燒的黑煙和林書遠關于毒氣彈的推測。這絕不尋常!
“泥鰍”點點頭,又補充道:“還有,姓王的偷偷塞給我一張揉爛的紙條,說是從一個喝醉的鬼子軍曹那里撿的,上面畫著些鬼畫符。”他掏出一張皺巴巴的紙片。
林書遠接過來,湊到油燈下。紙上畫著幾個扭曲的符號,像變形的骷髏頭,旁邊還有一些潦草的日文數字和“XX坑道”的字樣。她仔細辨認著,臉色越來越凝重。
“這是…日軍的危險品存放標記!這個骷髏符號代表‘劇毒’!數字…可能是批次或數量!”林書遠的聲音帶著一絲寒意,“‘XX坑道’…很可能就是霉斑指向的那個礦洞!鬼子在里面存放了危險品,而且…很可能發生了泄露或者事故!”
證實了!礦洞里果然有鬼!而且是能無聲無息殺死鬼子工兵的劇毒之物!李山河的心沉了下去,但一股冰冷的決心也隨之升起。這礦洞,是懸在永城,懸在泰山營頭頂的一把毒刃,必須拔掉!但不是現在。
“告訴姓王的,鹽不會斷,但交易暫停一次,讓他自己也小心。”李山河沉聲道,“鐵算盤!”
一直沉默地蹲在角落陰影里的鐵算盤抬起頭,獨眼在昏暗的光線下閃著幽光。
“你的人,繼續盯著礦山外圍。范圍再擴大五里,只觀察,不靠近。重點記錄鬼子巡邏隊的路線、換崗時間、卡車進出頻率。特別是…注意有沒有穿特殊防護服(比如橡膠衣、防毒面具)的鬼子出現!”李山河的聲音異常冷靜,“另外,新兵招募,按計劃進行。讓石頭他們幾個,以給礦工家屬送鹽換野菜的名義,去接觸。目標:家里男人在礦上,且最近受過鬼子毒打或家里有人因礦難死傷的!要絕對可靠!”
“明白!”鐵算盤應了一聲,聲音沙啞,但帶著一種執行命令的決絕。仇恨和憤怒需要目標,而礦洞的秘密和礦工的苦難,正成為凝聚這支殘軍新魂的粘合劑。
休整的日子在緊張、壓抑和緩慢的恢復中流淌。鹽坊的煙囪日夜不息,鹵水在灶臺上翻滾,蒸騰起帶著咸腥的白霧,漸漸遮蔽了小王莊上空殘留的硝煙氣息。地下的蛛網在無聲地延伸,新的力量也在黑暗中悄然孕育。鹽煙蔽日,掩蓋著傷口的疼痛,也掩蓋著復仇的種子在悄悄發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