歸德府,商丘古城的心臟,此刻正浸泡在血與火的地獄之中。
古老的城墻在日軍的重炮下**、崩塌。巨大的豁口如同被巨獸啃噬出的傷口,露出后面殘破的街巷。硝煙滾滾,遮天蔽日,空氣中彌漫著刺鼻的硫磺味、焦糊味和濃重的血腥味。炮彈的尖嘯聲、重機槍的嘶吼聲、房屋倒塌的轟鳴聲、垂死者的哀嚎聲……各種聲音交織成一首毀滅的交響曲,瘋狂地撕扯著人的神經。
泰山營殘部,在李山河的帶領下,如同被逼入絕境的傷獸,一路浴血,終于退守到了城內最后、也是最堅固的據點——文廟。
文廟,供奉至圣先師之所,青磚黛瓦,飛檐斗拱,在往昔是莊嚴與文氣的象征。此刻,它卻成了血火煉獄中的孤島。高大的欞星門早已被炸塌了一半,碎石斷木堆砌成臨時的胸墻。大成殿巍峨的殿頂被炮彈開了幾個猙獰的天窗,琉璃瓦破碎一地。殿前寬闊的月臺和長長的石階,被一層厚厚的、粘稠的、尚未干涸的暗紅色血漿覆蓋。血漿上散落著破碎的肢體、扭曲的槍支零件、焦黑的彈片和燃燒未盡的布片。
空氣中那股濃得化不開的血腥氣,幾乎令人窒息。
“頂住!給老子頂住!讓***看看,什么叫泰山石敢當!”老耿嘶啞的咆哮聲在震耳欲聾的槍炮聲中依然清晰。他無法站立,背靠著殿前一根被彈片削去半截的蟠龍石柱,那條斷腿用木板和布條草草固定著,斜伸在血泊里。他臉上糊滿了硝煙和血污,只有一雙眼睛,依舊像燒紅的炭,死死盯著欞星門方向洶涌撲來的土黃色浪潮。
日軍!如同嗅到血腥味的狼群,在坦克和擲彈筒的掩護下,正沿著文廟前那條被炸得坑坑洼洼的街道,向欞星門最后的缺口發起一波又一波亡命的沖鋒!九二式重機槍的子彈如同潑水般掃射在殘破的胸墻和石柱上,打得碎石亂飛,火星四濺。擲彈筒拋射的小型榴彈不斷在院中炸開,每一次爆炸都掀起一片血雨腥風。
“機槍!給老子打掉那個火力點!”老耿指著街角一個瘋狂噴吐火舌的日軍重機槍巢,聲音因為用力而撕裂。
“副營長!老歪…老歪沒了!”一個滿臉是血的新兵帶著哭腔喊道。
“死了就換人上!柱子!你他媽頂上!”老耿看都沒看旁邊一具被機槍子彈幾乎打爛的軀體,布滿血絲的眼睛只盯著那挺收割生命的重機槍。
一個獨臂的老兵吼叫著撲到一挺僅存的捷克式輕機槍后面,用僅剩的右臂和肩膀死死抵住槍托,牙齒咬開手榴彈拉環,用嘴叼著,左手猛地扣動扳機!噠噠噠!熾熱的彈殼歡快地跳出,機槍的怒吼暫時壓制了沖在最前面的幾個鬼子。就在他試圖更換彈匣的瞬間——
“咻——轟!”
一發精準的擲彈筒榴彈在他身邊炸開!老兵連同機槍瞬間被火光和破片吞噬!
“柱子——!”老耿發出一聲野獸般的悲鳴,眼睛瞬間赤紅!他猛地抓起身邊一支沾滿血污、上了刺刀的中正式步槍,用槍托狠狠砸地支撐起身體,那條斷腿拖在血泊里,每一步都留下觸目驚心的血痕。他像一頭受傷暴怒的雄獅,拖著殘軀,竟然向被炸塌的欞星門缺口沖去!
“副營長!回來!”旁邊的士兵驚恐地大喊。
“都給老子聽著!”老耿的聲音如同炸雷,蓋過了槍炮,“咱們身后就是大成殿!沒地方退了!泰山營的爺們兒,死也得死在沖鋒的路上!給柱子報仇!給死去的弟兄報仇!殺——!!!”
“殺——!!!”殘存的泰山營士兵被老耿這決死的氣勢點燃了!恐懼被更深的怒火取代!他們紛紛從斷壁殘垣后躍出,挺著刺刀,端著僅存的雜式步槍,甚至揮舞著大刀、紅纓槍,如同決堤的洪流,迎著日軍的彈雨,撲向欞星門的缺口!
慘烈的白刃戰瞬間爆發!
狹窄的欞星門缺口成了血肉磨盤!刺刀捅入**的悶響,槍托砸碎骨頭的脆裂,瀕死的慘嚎,憤怒的咒罵……各種聲音混雜在一起,震耳欲聾!鮮血如同廉價的染料,瘋狂地潑灑在古老的石階、倒塌的碑刻和斷裂的梁柱上。每一寸土地都在吞噬生命。
老耿如同地獄歸來的煞神!他拖著斷腿,動作卻快得驚人!手中的刺刀不再是冰冷的鋼鐵,而是他復仇意志的延伸!每一次突刺都刁鉆狠辣,每一次格擋都蘊含著在鹽堿地暴曬千次錘煉出的巨力!他完全放棄了防御,將“血槽刺刀術”的搏命精髓發揮到了極致!一個矮壯的鬼子兵挺著刺刀嗷嗷叫著沖來,老耿不閃不避,身體猛地一矮,刺刀擦著他頭皮掠過,他手中的步槍如同毒蛇出洞,精準地捅進鬼子的小腹,手腕一擰一絞!血槽瞬間放空了對方的力氣!鬼子慘叫著倒下。老耿看都不看,槍托順勢向后橫掃,“咔嚓”一聲砸碎了另一個從側面偷襲的鬼子的面骨!
“傷疤是爺的軍功章!瘸腿也能踹鬼子下壕溝!”老耿嘶吼著他那句名言,在槍林彈雨中拖著斷腿搏殺,每一步都踏在血泊和尸體上,如同在刀尖上跳舞的死神!他身邊的士兵一個個倒下,但更多的人被他的瘋狂感染,紅著眼睛撲向敵人,用生命撕開一道血路!
就在這混亂到極點的時刻,鐵算盤周鐵柱,如同一個從地獄深處爬出的血人,帶著僅存的“壁虎”和架著“啞炮”的“土行孫”,終于從一條被炸塌的民居地道出口,跌跌撞撞地沖進了文廟的后院!
眼前的景象讓他們瞬間窒息!
前院的廝殺聲震耳欲聾,濃烈的血腥味撲面而來。后院的景象同樣慘烈,但更添幾分詭異。這里成了臨時傷兵所,**聲不絕于耳。殘破的偏殿里,林書遠正跪在幾個重傷員身邊,她的臉上毫無血色,嘴唇被自己咬出了血痕。她手中沒有藥品,只有一把在火上烤過的小刀和一碗渾濁的鹽水!她正咬著牙,用刀尖小心翼翼地挑開一個士兵腹部被彈片撕裂的傷口,試圖取出里面的碎鐵片。每一次動作,都伴隨著傷員撕心裂肺的慘叫和她自己身體無法控制的顫抖。鹽水沖洗著翻卷的皮肉,帶走污血,也帶來鉆心的劇痛。
旁邊,一個斷了手臂的士兵已經沒了聲息,另一個胸膛被炸開的少年兵,眼神空洞地望著被硝煙熏黑的殿頂,嘴里無意識地念叨著“娘…”。角落里,堆著十幾具用破席子草草蓋住的遺體。
“書遠!”鐵算盤嘶啞地喊了一聲。
林書遠猛地抬頭,看到鐵算盤和他身后三個如同血葫蘆般的戰友,尤其是被架著、臉色死灰的“啞炮”,她的瞳孔驟然收縮,手中的小刀“當啷”一聲掉在地上。
“快!這邊!”她聲音都在發抖,強撐著站起來,踉蹌著迎上去。
“啞炮”被小心地平放在一塊相對干凈的草席上。他的左肩傷口被冰冷的暗河水浸泡太久,又在劇烈的戰斗中崩裂,此刻皮肉翻卷,深可見骨,傷口邊緣呈現出一種可怕的灰白色,散發著淡淡的**氣味。他發著高燒,意識模糊,呼吸微弱。
“彈頭…還在里面…感染了…”林書遠只看了一眼,心就沉到了谷底。沒有藥!沒有手術器械!什么都沒有!只有一把小刀和一碗鹽水!這傷,在這里,幾乎等于宣判了死刑!
“救他!書遠!求你!救救啞炮!”鐵算盤獨眼赤紅,死死抓住林書遠的手臂,力道大得幾乎要捏碎她的骨頭。他背上的“土行孫”也噗通一聲跪下,咚咚地磕頭,額頭瞬間見血:“林姐!救救炮哥!求你了!”
林書遠看著鐵算盤眼中那近乎絕望的哀求,看著他懷中隱隱露出的那半片染血的藍布,再看看草席上氣息奄奄的“啞炮”,一股巨大的悲愴和無力感幾乎將她擊垮。她猛地掙脫鐵算盤的手,沖到墻角那堆蓋著遺體的破席子旁,發了瘋一樣翻找!沒有!什么都沒有!
她頹然跪倒在冰冷的地面上,雙手深深插進自己沾滿血污的頭發里,肩膀劇烈地聳動著,壓抑的、絕望的嗚咽從喉嚨深處擠出來。她恨!恨鬼子的兇殘!恨自己的無能!恨這該死的戰爭!
突然,她的嗚咽聲戛然而止!她的目光死死盯住墻角一塊不起眼的、被血浸透的破布下,露出的一個東西——那是一個扁平的、墨綠色的小鐵盒,上面印著模糊的日文和一個紅色的十字!
急救包!一個被遺漏的、鬼子急救包!
林書遠像抓住了救命稻草,連滾爬爬地撲過去,抓起那個鐵盒!用力掰開!里面東西不多:一小卷還算干凈的紗布,一小瓶碘酒(只剩瓶底一點點),幾片磺胺藥片!還有一把小巧的手術刀和鑷子!
雖然簡陋得可憐,但這無疑是雪中送炭!
“有救了!啞炮有救了!”林書遠的聲音帶著哭腔,卻充滿了狂喜!她立刻撲回“啞炮”身邊,用顫抖的手,小心翼翼地用僅存的碘酒擦拭著手術刀和鑷子,又用鹽水反復沖洗“啞炮”肩頭可怕的傷口。
“按住他!死死按住!”林書遠的聲音恢復了冷靜,帶著不容置疑的命令。鐵算盤和“土行孫”立刻撲上去,用盡全身力氣按住“啞炮”的肩膀和手臂。
沒有麻藥。林書遠深吸一口氣,眼神變得無比專注和銳利。她手中的小手術刀,在昏暗的光線下閃爍著冰冷的光澤。她看準了傷口深處那隱約可見的金屬反光,那是卡在骨頭縫里的彈頭!
刀尖,帶著林書遠全部的意志和希望,精準地探入了那片翻卷的、灰白的血肉之中……
“呃啊——!!!”劇痛讓昏迷的“啞炮”猛地弓起了身體,發出凄厲至極的慘嚎!鐵算盤和“土行孫”用盡全力才將他死死壓住!
林書遠的手穩如磐石。汗水瞬間浸透了她的鬢角,順著蒼白的臉頰滑落。她能清晰地感受到刀尖觸碰骨頭的摩擦感,能聽到自己心臟狂跳的聲音。她小心地避開重要的血管,用鑷子探尋著,夾住那枚嵌在骨頭里的、冰冷的異物!
用力!拔!
“噗嗤!”
一股污血伴隨著一枚沾著碎骨和爛肉的、扭曲變形的彈頭,被生生拔了出來!
“快!磺胺!紗布!”林書遠急促地喊道。鐵算盤立刻將藥片塞進“啞炮”嘴里,又遞過水壺。“土行孫”則幫著林書遠,用最后的碘酒消毒傷口,然后用紗布一層層、緊緊地包扎起來。
做完這一切,林書遠幾乎虛脫,癱坐在地上,劇烈地喘息著。她的手還在微微顫抖,但看著“啞炮”雖然依舊昏迷、但呼吸似乎平穩了一些的臉,一種巨大的、劫后余生的疲憊和微弱的希望涌上心頭。
就在這時,前院震天的喊殺聲中,突然傳來老耿一聲驚天動地的怒吼,如同受傷雄獅最后的咆哮:
“李山河——!替老子多殺幾個——!!!”
緊接著,是一聲沉悶的手榴彈爆炸聲!
鐵算盤和林書遠猛地抬頭,臉色瞬間慘白如紙!一種不祥的預感如同冰冷的毒蛇,瞬間纏緊了他們的心臟!
第82章 倒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