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尼古丁注射,可以造成心梗的假象。
只是已經過了追訴時效,莊家也沒人了。
不會有人再起訴的。”
莊文雪一點也不怕坦白。
因為已經沒人能再翻案了。
葉輕在細雨中,覺得她的面容變得有些模糊,于是小聲問:“還有嗎?”
莊文雪沒有回答。
保持緘默,就是一種拒絕的防御。
這時,紀仲輝開了口。
“我的爺爺,也死于尼古丁注射中毒。”
對面的魏雋一愣。
他聽說,紀仲輝是一個特別孝順的人,出獄后不僅把莊母當成親生母親照顧,對莊家的人也都特別好。
對撫養他長大的爺爺更是每年刮風下雨都要在墳前待上一天的。
“為什么……”
他不由開口問。
“或許,是見不得他痛苦吧。”
紀仲輝說得很平靜,答案近乎殘忍跟冷血。
如果放在法庭上,是足以受萬人唾罵的。
但下一秒,葉輕就戳破了他。
“你在撒謊。”
那不是答案。
這回輪到紀仲輝愣住了。
他看著眼前的孩子,無端地想起了小時候,被爺爺背著去工作的場景。
一輛三輪車,一個小吃爐子,就是他們全部的家當。
爺爺有一雙巧手,什么東西都能修理,只是不大識字。
他送他去上學,摸著他的腦袋說:“修東西不算本事,讀懂知識,可以造出更大的東西。”
于是紀仲輝拼了命地學習,也從沒給爺爺丟過臉。
只是小學還沒上完,爺爺就摔倒了。
磕到頭,引發了老年癡呆癥。
他的記憶一點點在消失,行為變得不可控制,大小便失禁。
紀仲輝經常上完學回去,一打開就看到家里一片狼藉,能用的不能用的,漸漸被消耗光了。
但幸好他長大了,可以幫爺爺洗澡,處理家務瑣事,只是冬天漸漸沒衣服穿,時常要餓著肚子挨過一整個晚上跟白天。
跟莊文雪的疏遠,也是從那時候開始的。
爺爺還沒糊涂的時候,他經常留莊文雪在家里吃飯,盡量不讓她回去跟父親碰面。
他很清楚,一旦被施暴者盯上,動過一次手,以后就有無數次。
只是變故發生后,他無法再幫她,讓她看見爺爺留下的一片狼藉,還有大小便失禁的混亂場面。
少年喜歡一個人。
總是有莫名其妙的自尊心。
可少年喜歡一個人,也是最有勇氣的。
那是他第一次殺人,舉起注射器時,手還在抖。
處理完,他幾乎落荒而逃,帶著爺爺搬離了那里。
后來他去醫院偷偷看了一回,見到莊母轉去了單人病房,而莊文雪坐進了一輛豪車里。
知道她以后可以過上好的生活,他就走了。
寒來暑往。
爺爺的病越來越嚴重,到了不能離開人的地步。
紀仲輝輟學了。
可一個半大孩子拖著一個老人,怎么生存?
他在日復一日的饑餓與疲憊中倒下了。
醒來時,還在狹小的出租房里,眼前是爺爺慈祥的笑臉。
“好孩子,讓你受苦了。
本來應該是爺爺照顧你的,沒想到會弄成這樣。
爺爺對不起你。
但你已經很棒了,是一個小男子漢了。
現在,爺爺有件事想要拜托你。”
老人突然清醒過來,又像以前那般,溫和跟他說話。
紀仲輝激動得一直握緊他的手,想多聽聽他的聲音。
然而下一秒,就聽見老人啞著嗓子求他。
“小輝,你送爺爺走吧。”
走?
走去哪兒?
爺爺想出去透透氣嗎?
紀仲輝有些迷茫。
“你之前做的那個注射器,我看到了。
我想用……
小輝……”
紀仲輝只覺得瞬間頭皮發麻。
他猛地一把揮開爺爺的手,在地上狼狽后退了好幾步,看到爺爺是摔下床,爬到他身邊的,又趕緊過去把人扶起來。
眼前還在陣陣發暈,他手腳發軟,折騰半天才把人弄上去。
年前老人又摔斷了腿,徹底不能走路了。
“小輝,你看著爺爺,聽我說。
我清醒的時候不多,讓我把話說完……”
老人拉著他不讓走,眼眶里流下了眼淚。
“這樣活得人不像人,鬼不像鬼,太累了。
小輝,我生不如死。
你就讓我走,走……好不好?”
不好!
紀仲輝拼命搖頭,蒼白的臉上全是淚水。
他知道的。
爺爺是不想拖累他。
可他養育他長大,他照顧他到老,是天經地義的事情。
他愿意。
但老人不愿意。
“小輝,生老病死是世間最常見的事情。
爺爺沒有教好你爸爸,害了你。
你是一個好孩子,以后可以有更好的未來。
你是在成全我。
我相信你是懂的。”
紀仲輝不想懂。
爺爺總是愛干凈的,能把家里收拾得特別好。
盡管沒有讀書,可相信憑借自己一雙巧手總能吃飽飯。
他每次面對家徒四壁,一片狼藉的時候,總是苦澀地想,要是爺爺知道,肯定會難過的。
“爺爺,我不能……”
這么做。
“你可以的……小男子漢。
你不是已經救了那小姑娘了嗎?
再救救,救救爺爺吧……”
將尼古丁注射進去的剎那間,紀仲輝傾身死死抱住了老人。
像小時候寒冬里窩在他懷里睡覺那樣。
只是這一次,是聽著耳畔的心跳聲慢慢停止,依偎在一起的軀體慢慢僵硬。
下葬時,是房東太太幫忙的。
她看到瘦成皮包骨的紀仲輝,還有雙腿糜爛的老人,深深嘆了口氣。
轉身走出去時,紀仲輝聽見她說:“走了也好,免得受苦了,大的小的都不容易啊……”
后來房東太太想要收留他,他卻拒絕了。
背負著兩條人命,顛沛流離的日子才能讓他覺得安心。
直到后來開出租車,深夜里在街頭被一個渾身是傷的女人闖上了車。
“救救我……開車……求你了……”
那句呼救,成了他手里的刀。
反正他是該死的人,那索性就多帶幾個跟著一起下地獄吧。
大年初一的天氣實在不好。
一陣冷風灌過來,就凍得人手腳冰涼。
葉輕望著對面的兩人,感覺他們好像很冷的樣子,白色的臉,面無表情,仿佛離她很遠很遠。
那些樹林里野餐,一塊吃魚的溫馨畫面被他們主動切割掉,好似不復存在了。
她不喜歡這樣。
于是主動走出魏雋的傘,穿過細雨跟冷風,到了他們面前,伸手拉住了他們的手,仰著頭問:“很快,那些人就能受到法律的幫助,不用莊阿姨跟紀叔叔牽掛了。
那你們還能搬來一起住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