年后,省人大一次會議閉幕,吳新蕊正式當選為清江省省長。
省政府大樓,她辦公室里接到的第一通電話,來自省委書記林崢。
“林書記。”吳新蕊接起電話。
“祝賀你,新蕊同志。”林崢的聲音很柔和。
“感謝清江人民的信任。”
“準備什么時候下去調研?”
“過兩天,第一站我準備去林城。”吳新蕊回答。
“很好的切入點,”林崢說,“我也想知道,林城在經過了一系列事件后,經濟發展得怎么樣。”
吳新蕊心里清楚,高焱是林崢的嫡系,林城的真實情況,他不可能不匯報。
這句話,是提醒自己,林城經濟增速放緩有客觀原因,不要苛責。
“我對高焱同志有信心。”她微微一笑。
“他在經濟工作方面,還要向你學習。”
“我主要考察一下,四海集團在林城的幾個企業,更換管理層之后的生產經營情況。”吳新蕊說。
“對有犯罪行為的管理層法辦以后,企業的經營有沒有受到影響,也是一個新的課題呀。”
“是的,這對我們的民營企業發展,是一個有益的探索。”
“只要我們按市場規律辦,問題不大。”
“我也相信,所以想親眼看一看,”吳新蕊話鋒一轉,“同時,我也想看一看,在掃黑除惡之后,我們群眾生活有沒有較大的改善,他們對黨組織的滿意度有沒有提高,營商環境有沒有變得更好,吸引投資有沒有增加。”
“好,我等你的報告。”林崢說。
兩人都沒有提劉清明的名字,但心里都清楚,去林城,繞不過這個人。
放下電話,吳新蕊拿起桌上的一份《清江日報》。
習慣性地翻到第二版,整個版面被一篇長篇紀實報道報道,
標題很長。
《不忘初心、牢記使命——記新時代的鄉鎮好干部我省某鄉鄉長劉清明同志》。
只看文風,她就知道出自女兒蘇清璇之手。
這是繼730特大販毒案后,劉清明又一次獨立成篇,出現在省報的重要版面。
份量一次比一次重,版面一次比一次大。
吳新蕊想起自己做為鄉長,事跡第一次上省報的時候,只有一個豆腐塊大小的篇幅。
這個年輕人的起點,已經超過了當年的自己。
她看得很仔細。
省報文章,不允許小說式的夸張。
女兒的文筆一向犀利精確。
可即便是平鋪直敘,文中描寫的戰斗過程,也足以讓人心潮起伏。
吳新蕊更注意的,是字里行間透露出的那個省級貧困鄉的現狀。
貧困的群眾,依然有良好的訓練和紀律,能在組織需要時,毫不猶豫進山抓捕窮兇極惡的嫌犯。
作為革命老區,解放快五十年,他們依然沒有擺脫貧困。
文章最后,姑娘犀利地反問:作為執政者,是不是應該反思?
字字句句,都打在吳新蕊心上。
這么多年,她習慣了女兒的鞭策,甚至學會了把那些逆反心理,當做對自己為官之路的監督。
也時刻自己不要走偏,不要想歪,不要......讓女兒失望。
看完報道,她靠在寬大的椅背上。
看著這間熟悉的辦公室。
工作人員已經移除了前任省長盧東升的所有物品,卻移不走他在清江執政多年留下的痕跡。
年前那場常委會引發的震蕩,上百名各級官員被帶走調查。
牽涉的人員遍布全省,這樣的大案,建國以后也是屈指可數。
中紀委的工作,已經進入了尾聲。
而中央的關注,卻有增無減。
反過來說,這樣的反腐力度,也要求她們這些后來者,在新世紀到來之際,交出一份更亮眼的經濟數據。
想到這里,她抓起桌上的電話,撥通了省政府辦公廳。
“你記一下。把所有的見面安排在今明兩天,取消一般性會面,只接受工作匯報。每次見面時間不超過一刻鐘,讓他們盡量壓縮在十分鐘以內。”
從這一刻開始,吳新蕊的時代,到來了。
***
云嶺鄉二道河子村,村委會辦公室。
劉清明坐在主位,聽著村干部匯報。
村長黃有龍拿出一份份文件,攤在桌上。
“劉鄉長,您看,這幾個礦的股權,大部分都在這家騰飛礦業有限公司手里。”
劉清明翻看著文件。
合同上顯示,騰飛礦業的持股比例高達百分之八十左右,有的甚至接近百分之九十。
這基本等于買斷。
實際上只給村里留了一成多的管理費。
讓這些小煤礦掛上村集體的牌子,這種事在改開初期很普遍。
當時人們對私營企業沒信心,都喜歡找個單位掛靠,也造成了后來無數的產權糾紛。
“這個騰飛公司,規模很大?”劉清明問。
“不小。”黃有龍答道,“不只我們村,隔壁河口鄉的一些大礦,也是他們買下了。我們村這七個都是小煤窯,他們的管理人員隔幾天才來一次,生產和財務都是他們的人。”
劉清明放下文件:“那不對啊。黃吉發交代,他在這幾個礦上,拿了兩百多萬。平均一個礦三十萬,再加上村里的收入,你這個小煤窯,怕是不小吧。”
“鄉長你有所不知,”黃有龍立刻接話,“礦不大,可開采有年頭了。黃吉發跟騰飛公司的關系好,當初能買下這些礦,就是他牽的線。”
劉清明心里冷笑。
這些都是老成精的家伙,出了事就把責任推得一干二凈。
“你的意思是,黃吉發和騰飛公司勾結,賤賣村集體財產?”
黃有龍一攤手:“那我就不知道了。他當時還不是副鄉長,是我們村的村支書。您看這些文件,上面都是他簽的字。”
好嘛,所有的問題,都推給了一個已經進去的人。
“那他拿的錢,是騰飛公司對他的賄賂?”劉清明繼續追問。
“不知道。”黃有龍搖搖頭,“他們之間有什么勾當,鄉長你得問他們去。村里一直就這點股份,礦上出事,也從來不跟我們說。我們村都沒幾個人在礦上做工,真的很冤枉啊。”
這番話說得滴水不漏,顯然是早就排練好的。
劉清明把文件放下:“我不是警察。這些話,你留著對經偵的同志說吧。”
他站起身。
再問下去,也不會有結果。
人家顯然早有準備。
“帶我們去出事的那個礦看看。”
黃有龍的表情滯了一下:“已經被警察封了,沒什么好看的。”
“我知道,”劉清明說,“我就是看看,這個小煤窯,到底有多小。”
黃有龍還想推脫,但劉清明的態度很堅決。他只好跟著兩人出了辦公室。
還是沈從新開車,黃有龍坐在副駕指路。老舊的吉普車駛出村委會大院,沿著水泥路向村外開去。
出了村子,路況就變得顛簸起來。
車子拐上一條土路,沿著山腳盤旋。
路邊能看到幾個廢棄的礦洞口,用石頭和木板胡亂封著,旁邊立著“禁止入內”的警示牌。
“這些都是采空了的?”劉清明問。
“是啊,”黃有龍答道,“都是些小礦脈,挖幾年就沒了。”
劉清明沒再說話。
他只是看著窗外,把沿途的地形地貌記在心里。
車子又開了十幾分鐘,在一個山坳里停下。
眼前出現一個規模不小的礦區。
幾排簡易的工棚,一個巨大的煤堆,還有選煤和傳送的機械設備。
礦井口拉著警戒線,兩名警察守在那里。
這哪里是什么小煤窯。
光是眼前的設備和場地,投資就不會少。
“這就是出事的七號礦?”劉清明下車,問黃有龍。
“是,就是這里。”黃有龍點點頭,臉上有些不自然。
沈從新走到警戒線前,跟那兩個警察交涉。
他們是清南市局派來調查現場的,認識沈從新,簡單敬禮后就放行了。
劉清明跨過警戒線,走向礦井口。
井口不大,但旁邊堆放的礦車和鐵軌,都說明了它的運輸能力。
“黃村長,這么大的產量,就給村里留一成股份?”劉清明回頭問。
黃有龍搓著手,跟了上來:“鄉長,這都是以前簽的合同,白紙黑字,我們也沒辦法。”
“合同可以改嘛。”劉清明淡淡地說,“現在黃吉發倒了,正好是個機會,把屬于村集體的利益拿回來。”
黃有龍的臉色徹底變了。
他擠出一個比哭還難看的笑容:“劉鄉長,這……這不好辦啊。騰飛公司那邊,我們得罪不起。”
“有鄉里給你們撐腰,你們怕什么?”
“不是怕不怕的問題,”黃有龍急了,“人家是正規公司,手續齊全。我們要是毀約,那是要吃官司的。”
“那就打官司。”劉清明走到煤堆前,抓起一塊烏黑的煤矸石。
他掂了掂,質地很純,是好煤。
“我聽說,你們村這幾個礦,連采礦許可證都沒有更新,對吧?”
黃有龍的額頭冒出冷汗。
“這個……手續一直在辦,鄉里也批了,就是市里卡著沒下來。”
“市里為什么卡著?”劉清明把煤矸石扔在地上,發出沉悶的響聲,“因為你們一直在非法超采。上報的產量和實際產量,差了多少倍,你自己心里有數。”
黃有龍不說話了,只是低著頭。
劉清明繞著礦區走了一圈,沈從新默默地跟在他身后。
這里的規模,比他想象的還要大。
黃吉發一個人,不可能吞下這么大的利益。這個所謂的騰飛公司,背后一定還有其他人。
200萬,可能還真得只是一筆賄賂款。
“沈所長,”劉清明停下腳步,“你對這個騰飛礦業,有了解嗎?”
沈從新搖搖頭:“剛來,還沒來得及摸查。不過,能一口氣吃下云嶺鄉和河口鄉這么多礦的,背景肯定不簡單。”
“查一下。”劉清明只說了三個字。
“是。”
兩人說話間,黃有龍湊了過來。
“劉鄉長,天不早了,咱們回去吧?這里晦氣。”
“不急。”劉清明看著他,“黃村長,我再給你一次機會。黃吉發占的股份,到底是怎么回事?現在坦白,鄉里可以考慮對你從寬處理。”
黃有龍的身體抖了一下,但他還是咬著牙說:“劉鄉長,我說的都是實話。礦,真不是黃吉發的。”
“好。”劉清明點點頭,“希望你的嘴,能一直這么硬。”
他不再理會黃有龍,轉身對沈從新說:“我們走。”
兩人上了吉普車,留下黃有龍一個人站在煤堆旁,臉色陰晴不定。
車子發動,沿著原路返回。
“鄉長,就這么算了?”沈從新一邊開車,一邊問。
“不算了,還能怎么辦?”劉清明靠在椅背上,“跟他磨嘴皮子沒用。他就是個推出來的棋子,背后的人不倒,他什么都不會說。”
“那我們接下來……”
“你回去,立刻給我查這個騰飛礦業公司。法人是誰,股東是誰,注冊地址在哪,所有信息,我都要。”劉清明吩咐道,“我要看看,到底是何方神圣,敢在清南市這么無視法律。”
“明白。”沈從新用力踩下油門。
吉普車在顛簸的土路上,揚起一陣塵土。
劉清明知道,今天這一趟,算是徹底和二道河子村背后的勢力撕破了臉。
對方既然敢明目張膽地用一個空殼公司來轉移資產,就說明他們有恃無恐。
接下來的斗爭,恐怕會更加激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