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梆——梆梆梆!”
五更的梆子聲,干澀、悠長,像垂死者的嘆息,在死寂的皇城根下蕩開,撞在厚重的宮墻上,又彈回來,更添幾分瘆人的空曠。沈驚鴻像一道沒有重量的影子,貼著天牢外冰冷潮濕、長滿滑膩苔蘚的石壁移動。濃得化不開的血腥氣混合著陳年霉?fàn)€和排泄物的惡臭,毫無遮攔地沖進(jìn)鼻腔,熏得她胃里翻江倒海。她屏住呼吸,指尖觸到牢門上巨大的生鐵環(huán),冰冷刺骨,上面厚厚的銹跡帶著一種令人作嘔的粘膩感。
沉重的鐵門在她身后無聲合攏,隔絕了外面那點(diǎn)慘淡的天光。牢房里更是伸手不見五指,只有遠(yuǎn)處墻上插著的、快要燃盡的火把,投下幾縷搖曳不定、昏黃如鬼火的光暈。
借著那點(diǎn)微光,她看到了他。
粗大的、泛著幽冷金屬光澤的隕鐵鎖鏈,一端深深嵌入墻壁,另一端纏繞著蕭璟淵的手腕腳踝,將他整個人呈“大”字形吊在冰冷的刑架上。那身玄色的親王常服早已破爛不堪,一條條襤褸的布條下,是縱橫交錯、皮肉翻卷的鞭痕,暗紅的血痂覆蓋著新綻開的傷口,有些地方還在緩慢地滲出深色的液體。最刺目的,是他左胸那道深刻的舊疤,此刻被一道新添的、深可見骨的刀傷再次撕裂,鮮血浸透了周圍的衣料,在昏暗中洇開一大片粘稠的暗紅。
他低垂著頭,凌亂的黑發(fā)遮住了大半面容。
沈驚鴻的心,像是被一只冰冷的手狠狠攥住,驟然縮緊,疼得她幾乎窒息。
似乎是察覺到了這細(xì)微的動靜,那顆低垂的頭顱極其緩慢地抬了起來。
火光終于照亮了他的臉。
慘白。毫無血色的慘白,像是被水泡了多日的宣紙。嘴唇干裂,結(jié)著深褐色的血痂。唯獨(dú)那雙深不見底的鳳眸,在看清她的瞬間,如同死寂的深潭投入了一顆石子,極其微弱地波動了一下,亮起一絲微弱到幾乎難以察覺的光,像狂風(fēng)里隨時會熄滅的殘燭。
“你……”他開口,聲音嘶啞得如同砂紙摩擦朽木,破碎得不成調(diào)子。僅僅一個字,似乎就耗盡了他殘存的所有力氣,牽扯到身上的傷口,讓他眉頭痛苦地緊蹙,額角滲出細(xì)密的冷汗。“……不該來。”
沈驚鴻的目光死死釘在他被鐵鏈鎖住的手腕上。那里,一個觸目驚心的血洞,皮肉外翻,顏色呈現(xiàn)出一種詭異的紫黑色,邊緣的皮膚已經(jīng)發(fā)黑壞死,正絲絲縷縷地散發(fā)著不祥的腥氣。
毒!
一股冰冷的怒火夾雜著尖銳的心疼,如同毒藤瞬間纏緊了她的心臟!指甲深深掐入掌心,帶來尖銳的痛感,才勉強(qiáng)壓下喉嚨里翻涌的血腥氣。
“我來帶你走。”她的聲音繃得極緊,像拉滿的弓弦,帶著不容置疑的決絕。袖中寒光一閃,淬了毒的鋒利匕首被她反手握住,用盡全力朝著束縛他右腕的隕鐵鎖鏈狠狠劈下!
“鏗——!”
刺耳的金鐵交鳴聲在死寂的牢房里炸響!火星四濺!
虎口被震得發(fā)麻,匕首險些脫手。再看那鎖鏈,黝黑的鏈身上,只留下了一道淺淺的白痕,連個豁口都沒有!
與此同時,意識深處那面沉寂的鏡面驟然泛起猩紅!血瞳預(yù)警瘋狂閃爍,冰冷的訊息如同鋼針扎入腦海:【隕鐵鎖鏈,符文禁錮。非天樞星使之血,不可解。】
她的目光倏地掃向鎖鏈表面——在昏暗搖曳的火光下,那看似光滑的隕鐵鏈身上,果然隱隱流動著極其細(xì)密、如同活物般扭曲的暗金色符文!
天樞星使……她的血?!
“呵……”一聲低啞的、帶著濃重血腥氣的輕笑從刑架上傳來。蕭璟淵咳了幾聲,嘴角又溢出一道蜿蜒的血痕,滴落在他腳下的污穢地面上,綻開一朵小小的、妖異的花。“傻丫頭……”他看著她,眼神復(fù)雜,有責(zé)備,有痛楚,深處卻藏著一絲難以言喻的、近乎絕望的溫柔,“……過來。”
沈驚鴻沒有絲毫猶豫,一步踏前,靠近刑架。濃烈的血腥味混合著劣質(zhì)金瘡藥的刺鼻氣息撲面而來,幾乎讓她窒息。然而,在這令人作嘔的氣味深處,她竟捕捉到了一絲極其微弱、卻異常熟悉的清冽冷松香——獨(dú)屬于他的氣息。
就在她靠近的瞬間,蕭璟淵猛地低頭!
動作快如閃電,帶著一種瀕死野獸般的兇狠!
“嗯!”沈驚鴻猝不及防,指尖傳來一陣尖銳的刺痛!他竟用牙齒狠狠咬破了她左手食指的指腹!鮮血瞬間涌出,染紅了他的唇齒。
緊接著,不等她反應(yīng),他沾滿血污和冷汗的臉頰貼了上來,用盡最后一點(diǎn)力氣,將她涌血的指尖死死按在了右腕那粗糲冰冷的隕鐵鎖鏈上!按在了那流淌著暗金色符文的中心!
溫?zé)岬摹е?dú)特氣息的血液,甫一接觸黝黑的隕鐵鏈身——
“滋啦——!!!”
如同滾燙的烙鐵按在了寒冰之上!一陣令人頭皮發(fā)麻的、仿佛強(qiáng)酸腐蝕金屬的刺耳聲響猛地爆發(fā)出來!暗金色的符文如同被投入沸水的活蛇,瘋狂扭曲、掙扎,發(fā)出瀕死的尖嘯!那堅硬無比、連精鋼匕首都無法撼動分毫的隕鐵鎖鏈,竟以肉眼可見的速度,在接觸她血液的地方迅速變紅、軟化、熔解!冒起縷縷帶著濃重鐵銹味的青煙!
“呃……”蕭璟淵的身體因?yàn)檫@突如其來的劇烈反應(yīng)而猛烈抽搐,鎖鏈熔解的劇痛讓他悶哼出聲,牙關(guān)緊咬,額上青筋暴起。但他死死抓著她的手腕,將她的手指更深地按在那熔化的鎖鏈上,不容她退縮分毫!
“記住……”他抬起頭,布滿血絲的赤紅眼眸死死鎖住她驚愕的雙眼,聲音嘶啞,卻帶著一種穿透靈魂的力量。他沾滿血污和鐵銹的手,猛地抓住她按在鎖鏈上的手,強(qiáng)硬地拉起,然后重重按在了自己**的、劇烈起伏的胸膛上!
掌心下,是他滾燙的皮膚,猙獰的傷疤,以及……那微弱得仿佛隨時會停止、卻又帶著一種磐石般固執(zhí)力量的心跳!
“從今往后……”他每一個字都像是從碎裂的肺腑里擠出來,帶著血沫,“你的命……是我的!我的命……也是你的!”
噗!噗!
右腕和腳踝的鎖鏈幾乎同時熔斷!
就在蕭璟淵身體失去束縛、向前軟倒的剎那——
“轟隆——!!!”
頭頂?shù)氖|(zhì)穹頂毫無預(yù)兆地發(fā)出一聲驚天動地的巨響!大塊大塊的碎石裹挾著煙塵,如同暴雨般傾瀉而下!整個天牢都在劇烈搖晃!
“唳——!”
一聲穿金裂石、飽含憤怒與急切的尖利鳥鳴撕裂了混亂!一道迅疾如閃電的黑影,撞碎紛落的碎石,帶著決絕的氣勢俯沖而下!
是玄鳥曜影!
它尖銳的喙中,赫然叼著一把造型古樸奇特的青銅鑰匙!鑰匙的柄端,赫然雕刻著與命運(yùn)溯光鏡邊緣如出一轍的、繁復(fù)神秘的星紋!此刻,那星紋正流轉(zhuǎn)著與沈驚鴻血液同源的、微弱卻不容忽視的銀色光暈!
“接住!”沈驚鴻腦中念頭剛起,玄鳥已精準(zhǔn)地將鑰匙拋向她!
她下意識地伸手,冰冷的青銅鑰匙穩(wěn)穩(wěn)落入掌心。鑰匙入手微沉,星紋的光芒接觸到她掌心血跡的剎那,驟然亮了一瞬!
“禁軍集結(jié)!”
“逆賊在此!格殺勿論——!”
牢房外,震耳欲聾的吶喊聲、鎧甲碰撞聲、腳步聲如同洶涌的潮水,由遠(yuǎn)及近,瞬間將整個天牢包圍!
“走!”
一聲低吼,帶著破釜沉舟的決絕!蕭璟淵不知從何處爆發(fā)出最后的力量,手臂猛地攬住沈驚鴻的腰,將她死死護(hù)在身側(cè)。另一只手并指如刀,凝聚著僅存的、狂暴的內(nèi)力,狠狠劈向那扇厚重的生鐵牢門!
“轟!”
精鐵鑄造的門栓應(yīng)聲斷裂!沉重的牢門被狂暴的氣勁硬生生轟開!
煙塵碎石彌漫中,兩道身影如同離弦之箭,沖破牢籠,撞入外面熹微的晨光里!
天邊,已泛起魚肚白,微弱的晨曦如同稀釋的血色,涂抹在皇城森嚴(yán)的輪廓之上。
沈驚鴻在疾馳中被蕭璟淵緊緊護(hù)在身側(cè),倉促間回頭一瞥——
高高的宮墻之上,一道身著玄黑鳳袍的身影如同索命的厲鬼,筆直地矗立著。韋太后的臉在晨光中扭曲變形,手里死死攥著半塊布滿裂痕、光澤盡失的命石碎片。那雙眼睛里燃燒著滔天的怒火和難以置信的怨毒不甘,死死釘在他們逃離的方向,仿佛要將他們的背影燒穿!
就在這一瞥的瞬間,意識深處,那面沉寂的鏡面如同被投入石子的水面,泛起最后一圈溫柔的漣漪。
漣漪中,母親溫柔的面容清晰浮現(xiàn)。她微笑著,眼神溫暖而堅定,仿佛從未離開。手中那半塊散發(fā)著柔和白光的命石,正被她輕輕抬起,如同最珍貴的禮物,緩緩按向沈驚鴻的眉心……
“鴻兒,”母親溫暖的聲音仿佛直接在靈魂深處響起,帶著無限的愛憐與期許,“去……改寫你的命運(yùn)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