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云城,長平街的心臟處,紫云閣巍然聳立。閣樓深處,懸掛著“天”字金符的雅間內,傳出看似愉悅的朗朗笑聲,其聲卻如琉璃杯盞相碰,清越中帶著一絲不易察覺的緊繃。
“小侄年幼莽撞,讓元老板見笑了。”徐安指尖狀似無意地輕點著案上的一方青玉鎮紙。那瑩白玉質中,忽地蜿蜒浮現出幾縷游絲般的金紋,細若發絲,在燈光下流轉生輝——正是北疆雪域冰參獨有的隱秘印記:“金脈紋”。元興泰的目光如遭磁石吸附,瞬間鎖死那幾縷金紋,瞳孔急劇收縮,原本醞釀在唇齒間的責難硬生生被扭轉為兩聲干澀的哈哈:“無妨,無妨!少年心性,赤子天真,貴在自然,莫要拘束才是……”他視線轉向徐云瀚,帶著審視與過度的熱切,“瞧瞧小公子,當真是相貌堂堂,眉宇間已隱隱透出幾分英風銳氣,頗有幾分徐老板您當年的影子呢!徐家子弟,果然皆是雛鳳清鳴!啊,對了,鄧先生最擅講些仙神鬼怪的故事,小公子必定……”
恰在此時,一陣驟起的穿堂風自雕花窗欞間涌入,吹得琉璃燈盞內焰苗飄搖,七彩光影在室內凌亂搖曳。徐安借勢傾身,極為自然地替女兒云兒正了正微亂的衣襟領口。電光火石之間,一枚質地冰涼、帶有冰裂細紋的微小瓷瓶,已悄然滑入孫若云等待的掌心。孫若云得了暗號,螓首微抬,唇邊漾起一絲恰到好處的溫婉笑意,聲音珠圓玉潤地切斷了元興泰的話頭:“元老板,這八寶鴨的精髓全在熱燙鮮香,涼了腥氣可就犯了,平白辜負了師傅的手藝?!?/p>
元興泰聞弦歌而知雅意,紫緞錦袍在搖曳的琉璃燈光下泛著幽深浮動的光澤。他僵硬地拱了拱手,目光飛快地掃過那面神秘的星象琉璃墻,喉結極為用力地滾動了一下,仿佛艱難地吞下了整塊寒冰。到嘴的話在舌尖打了個轉,最終化作一聲嘆息般的強笑:
“今日是元某叨擾,敗了徐老板闔家清歡的雅興,實在汗顏無地。鄧先生的《天云軼事》不過俗樂俚曲,雖不值一提,若能略添杯中酒趣一二,也算元某一點微末心意?!彼笸税氩剑g玉佩撞在包了金絲楠木的門框上,發出清越卻略顯突兀的一聲脆響,掩蓋了聲音里極力壓制的波動,“今日諸位在閣中所有用度,聊作賠罪,萬望徐老板莫要推辭。元某先行告退,改日再來叨擾?!痹捳Z里,“再會”二字竟帶著一絲倉促的虛浮。
徐安執起桌上那盞溫潤的青玉酒杯,起身相送。拇指上的玉扳指輕輕叩擊杯沿,又一聲脆響,清亮如裂冰。
“元老板盛情厚意,徐某卻之不恭?!彼哪抗饪此齐S意,卻如鷹隼掠過元興泰因用力而微微發白的指節關節,忽而展顏一笑,語氣輕松卻字字千鈞,“哦,倒是想起一事。三日后巳時正刻,商行里新到了一批上等的雪域冰參,成色尤勝上回,還需請元老板這般行家親自掌眼驗看,才不致明珠暗投。”
此乃明示,也是試探。元興泰眼底精光乍然迸現一瞬,旋即沉入深幽眼底。他紫袍廣袖如流云翻飛,身形已迅捷退至回廊光影交界處。
“屆時必當準時登門叨擾!”話音未落,人已轉身。袍裾拂動間,腰間那柄本該垂掛著翠綠寶珠的精致鎏金小算盤倏然閃現一角——那最緊要的、鑲嵌翡翠珠的樞紐位置,此刻竟空懸著一根刺目的殷紅細繩,宛如一道隱秘的傷疤。
待那急促而刻意壓抑的腳步聲徹底消失在盤旋而下的樓梯深處,孫若云的指尖已然尋到了琉璃巨墻上某處勾勒精細的星辰浮雕。指腹極輕地一按,整面琉璃墻內部,驟然亮起微光!那光暈并非燭火之明,而是一種如同活物般的、冷冽澄澈的星輝流螢之光,自墻體內部緩緩滲出、匯聚,瞬息間將整個雅間包裹在一片隔絕塵囂的星海秘境之中,室內溫度似乎都降了幾分。
“他那算盤上的翡翠珠……”孫若云剛開口,徐安已從容自袍袖深處捻出一物。溫潤碧色在指尖流轉,寶光內蘊,珠上以毫芒之刻精心篆著兩個蠅頭小字——“元記”。正是元興泰腰間算盤上失落的那枚關鍵。
“上月他驗看那批號稱十年生的霜凍‘冰參’時,”徐安屈指一彈,那枚碧色珠子精準落入溫熱的琥珀茶湯中,發出細微的“嗞”聲,隨即在澄澈茶水中緩緩沉浮旋轉,“失手遺落在我這兒的。物歸其主?不急?!笨粗悄▕Z目的翠色在湯色中若隱若現,他唇邊勾起一絲難以捉摸的弧度,“留它在清茶中浸泡幾日,或許……剛好能洗凈些塵氣,待會兒說與鄧先生聽聽,興許還能得一段《鮫人泣珠》的真意也未可知?!?/p>
元興泰離去,雅間內無形的壓力隨之消散。徐云瀚這才敢放松一直屏住的呼吸,背脊微微松懈。他側目望向那面流光溢彩的星象琉璃墻,墻面清晰地映照出他模糊的倒影:一身粗糙堅硬的粗麻短打,被滿室金玉重彩、流光溢彩的環境襯得格格不入,恍若誤入瓊樓仙境的貧瘠草芥,窘迫而格格不入。忽然肩頭一暖,那件帶著清冽松香、繡著暗紋金線的織錦披風再次落下,將他牢牢裹住,隔絕了周遭冰冷的奢華。
“三叔,墻里這些像凍住的月光一樣的石頭……”
“那叫‘月魄石’,生于北疆絕域雪線之上的凍巖深處?!毙彀仓讣廨p輕拂過琉璃墻幾不可見的拼接縫隙,眼神變得悠遠,“當年為了迎娶你三嬸過門,我爬冰臥雪,整整耗了三年春秋,才勉強湊足筑成這面墻的料子。”說著,他指尖在其中一塊嵌著復雜紋路的琉璃板側面某處,以一種奇特的節奏輕輕旋轉數圈。令人驚奇的事情發生了!墻體內原本混沌流淌的星輝之光驟然加速流動、重組、變幻,最后竟凝結、顯化為一幅浩瀚瑰麗、正在緩緩運行的神秘星空圖案!無數星辰在琉璃后流轉生光,璀璨奪目。
“瀚兒,看,”徐安的嗓音低沉下來,帶著一種奇特的溫柔,“這便是……云兒降生那一年,天云城頭頂真正的星穹印刻?!?/p>
恰在此時,樓下傳來一陣清脆悠揚的云板叩擊聲。緊接著,鄧老先生那蒼勁沙啞卻極具穿透力的嗓音,混合著驚堂木特有的渾厚木質音響,清晰地透過地板層層遞送上來:
“——列位客官!書接前文,那過五關斬六將入選的十名仙童,此刻,便要走那三昧真火塑金身,趟那九轉寒潭礪道心……”徐云瀚的目光癡迷地鎖在琉璃星圖流轉的光暈中,看著星辰生滅、輝光輪轉,恍惚間,仿佛真的看見了說書人口中斷玉分金的驚世劍光,撕裂了眼前的幻化星河。
孫若云卻在此刻極其輕微地咳了一聲,纖纖玉指看似隨意地在光滑的黑檀木桌面上點落,叩擊聲雖輕,節奏卻清晰無比:篤、篤、篤——篤篤!三長兩短。
徐安眸中溫潤的笑意瞬間凝固,一絲難以察覺的銳利如針般刺出。他猛然回頭,視線凌厲如電射向雅間回廊的雕花槅扇深處——果然!一片極其細微、質地華貴的紫緞衣料殘影,如同一片固執不肯散去的劇毒陰霾,仍幽幽地滯留在轉角光暗交疊的角落!
窗外,最后一抹熔金般的夕陽光輝,正沉入墨色漸濃的遠山懷抱。
樓下,鄧老先生的驚堂木以千鈞之勢重重拍落,仿佛擊碎了一場幻夢。
“——啪嚓!”
這巨響,驚得紫云閣飛檐翹角之上,幾只蹲踞的夜梟,凄厲啼鳴著振翅沖入蒼茫暮色,羽翼攪碎了黃昏最后的寧謐。
待這“天”字包間門扉終于緊閉,隔絕了外界所有視線與喧囂,徐安斂去目中的銳芒,含笑看向猶自沉浸在故事余韻中的一雙小兒女。
“鄧老先生這《天云軼事》果然跌宕精彩,引人入勝,”他聲音溫和,帶著撫慰的力量,輕輕拍了拍云兒緊握的小手,“不過今日啊,咱們的本份是品嘗這紫云閣的手藝。仙緣奇聞,不若改日尋個閑適午后,再請先生細細道來?”說完,他從袖中取出一只沉甸甸的云錦蘇繡錦囊,銀錠在里面相互碰撞,發出低沉悅耳的嗡鳴。
正在收拾醒木與扇套的鄧老頭聞聲連忙起身,佝僂著背連連作揖,布滿皺紋的臉上誠惶誠恐:“使不得!使不得!折煞老朽了!能為徐老爺并太太、公子小姐講幾句鄉野俚談,已是天大的體面,哪敢再收您半分……”
他局促地搓著枯槁的雙手,額角在暖閣中也滲出細密的冷汗。天云城里長眼睛的誰人不知徐安?莫說這紫云閣,便是長平街上鱗次櫛比的繁華鋪面,只要他徐三爺一句話,改換門庭也只在須臾間。便是剛才那位威風八面的元大老板,不也得在他面前賠盡小心?
徐安卻不容分說,執意將那壓手的錦囊穩穩塞進鄧老頭粗糙的掌中:“先生辛苦了?!倍潭趟淖郑f得既重且誠,不摻半分施舍的倨傲。鄧老頭雙手微顫,這才含淚千恩萬謝地躬身退下,經過徐云瀚與云兒身邊時,臉上還努力擠出一個慈和卻難掩滄桑的笑臉。
待鄧老的身影消失在門外,徐安才含笑招呼家人。未等片刻,門外腳步輕快,上等楠木托盤被魚貫端入。晶瑩剔透如水晶凝凍的蝦餃、醬赤酥香彌漫整個雅間的八寶鴨、特意為孩子們準備的糖色油亮、藕斷絲連的蜜釀糖藕……一道道佳肴冒著蒸騰熱氣被精心安放桌間,香氣勾魂攝魄。
酒足飯飽,結賬之際,跑堂的掌柜親自作揖,堆笑告知元老板早已關照免單。徐安只搖頭一笑,并不接話,徑自取出一袋分量十足的銀錠,“啪嗒”一聲輕響,穩穩落在光亮的柜臺烏木臺面。掌柜的還要推拒,徐安已攜家人向外行去,步履閑適。
“轉告元老板,”他臨出門檻前駐足,聲音不高不低,恰好讓掌柜聽得分明,“這份情,徐安記下了。三日后雪域冰參交割時,便依先前所言,價錢……給他讓利一成?!?/p>
話音飄散在暮風里。徐安一行人步出暖閣的明燭煌煌,踏入長平街初上的琉璃燈火與清涼夜色中。
徐云瀚忍不住回頭望去。紫云閣那金箔貼就的巨匾在清冷月光下流動著華貴幽光,而門廊最外的長明燈籠下,那個花白胡須的說書人鄧老頭,正孤零零倚著冰冷的柱子,借著燈火微茫,粗糙的手掌攤開著剛剛收到的銅錢銀錠,一枚枚反復摩挲著、細細數著。似乎感覺到目光,老人茫然抬頭,看見了階下的徐家眾人。一愣之后,那布滿皺紋的瘦臉上竟綻出樸實甚至有些憨厚的笑,用力朝這邊揮了揮蒼老的手。
白日雅間里的刀光劍影、江湖詭譎,仿佛都湮滅在了他此刻舒展的笑紋中。那曾被靈獸眼神驚嚇的少年,似乎早已被幾十載的煙火光陰、銅板銀角,徹底抹去了痕跡,唯留下一個在紫云閣光影里掙扎晚景的老人剪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