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云城主臺之上,空氣凝重得仿佛能擰出水滴。
蘇逸塵面色漲紅,胸膛劇烈起伏,幾乎是壓著嗓子低吼出來:“師伯!為何如此?!這七品通明坎水之根,萬年難遇之資!天云宗何曾輕言相讓?傾力栽培,百年之內(nèi),嬰境可期!在此天云境內(nèi),本宗所欲,誰敢覬覦?又有何力,竟逼得您……您屈尊俯就?”他憤懣的目光幾欲刺穿空氣,骨節(jié)因緊攥而格格作響,像壓抑著即將噴發(fā)的火山。
被質(zhì)問的云飛真人,面色卻如古井無波,只眼角皺紋如刀刻更深一分。他輕嘆一聲,那嘆息仿佛裹著千載歲月的霜塵:“逸塵吶,你這急躁如火的心性,十載游歷竟未能磨去分毫?‘人外有人,天外有天’的箴言,莫非依舊只是識海里的浮萍虛影?”他渾濁卻銳利的目光直刺蘇逸塵眼底,“你道我們不想納此絕世良才?然煉丹協(xié)會早已將此驚變傳遍天淵域,其背后上宗,根基深不可測。是那隱世不出的‘始祖’親降法諭……令我等,莫阻其途。”他頓了頓,字字如重錘敲在蘇逸塵心頭,“不錯,天云國內(nèi),我等確可翻云覆雨。可放眼浩瀚天淵,乃至整個東洲……天云宗,尚算不得峰巒之巔。罷了,”云飛真人聲音低沉下去,帶著一種塵埃落定的疲憊,“事已至此,縱有不甘,亦為云煙。況且,對方已奉上三枚……‘天離丹’為償。”
“天……離丹?!”蘇逸塵瞳孔驟然縮如針尖,失聲驚呼,隨即,一股無法遏制的狂喜如巖漿沖破巖層,瞬間灼燙了他全身血液!那是他輾轉(zhuǎn)求索、夢寐以求的仙珍!有此寶丹襄助,三百歲前沖擊元嬰之境,再非虛幻泡影!
胸腔里滾燙的興奮久久未能平息,蘇逸塵強壓下沸騰的心緒,額角卻已滲出汗珠。理智回籠,他開始咂摸著其中的分量:七品靈根固然稀世難求,前途無量,但終究需漫長歲月與無數(shù)資源堆積,其間變數(shù)橫生;而這三枚天離丹……卻是實實在在能立竿見影、催生出三位元嬰境宗師的至寶!更遑論其背后隱含的勢力意志……煉丹協(xié)會背后,恐怕牽系著一個龐然大物般的古老道統(tǒng)。能讓始祖親自開口,天云宗能拿到三枚天離丹全身而退,已是對方給足了顏面。
“既然……始祖法諭已至……”蘇逸塵深深吸了一口清冽而冰冷的晨風,眸中激流般的波瀾終歸沉寂,唯余一聲微不可聞的輕嘆,“便算了吧。只盼那天云城的小丫頭……福澤深厚,大道坦途,莫要……半道凋零才好。”他聲音飄忽,帶著一絲難以言喻的復雜。
臺上風云暫歇,臺下心思各異。
沈碧君心頭翻江倒海,饒是她百載道心,此刻亦是波瀾迭起。她萬沒料到,為了爭搶云兒這塊璞玉,協(xié)會背后竟肯付出三枚天離丹這等傾國之價的代價!更令她心驚的是,天云宗那素來以霸道聞名的蘇逸塵,竟能生生忍下這等奇恥大辱,不僅未再發(fā)難,連試探之意都未曾流露。這異常平靜的湖面下,究竟涌動著何等洶涌的暗流?天云宗示弱的速度,快得令人心悸。
高臺側位,葉孤城冕旒垂珠后的目光,沉沉落在云兒那小小的身影上,指尖無意識地捏碎了袖內(nèi)一枚青玉雕件,微末齏粉自指縫滑落。七品靈根……本該是天云城乃至天云帝國騰飛的絕世基石!竟成了丹師?!縱有葉家千鈞之勢,面對如此大局,亦不可妄動分毫。三足鼎立之勢,暗礁密布,一步踏錯便是萬丈深淵。他比誰都清楚,在這吞人噬骨的修真界,無聲無息的天才和莫名隕落的強者……實在不算什么稀罕事。強如葉家,也無法保證每一位血脈的康泰安寧。
雖有天云宗不再發(fā)難,沈碧君懸著的心卻未能徹底放下。天離丹的代價讓她感到陣陣窒息。更讓她百思不得其解的是:協(xié)會在付出如此巨款之后,竟將這塊稀世璞玉,托付給并非實力最頂尖、身處邊緣地帶的她?總部那些沉淀千年的丹道老怪物,難道不是更好的選擇?為何是她?謎團縈繞心間,難以驅(qū)散。
此刻,唯剩最后一塊陰云未消——那個云兒念念不忘的兄長徐云瀚,究竟身具何等靈根?縱有萬千打算,若其兄是個與道途絕緣的凡俗,以云兒那執(zhí)拗心性,能否甘愿跟隨?修真之路,道心為本,強求不來。
……
時間在沉悶的測試中緩緩流淌。測靈碑上的數(shù)字跳躍閃爍,臺下等待的父母,眼中熾熱的期盼逐漸被失望浸透。葉孤城的聲音在空曠的廣場上回蕩,帶著難以掩飾的沉重:
“三組、四組……十七組、十八組……”當?shù)谑私M的光芒在測靈碑上黯淡湮滅,他袖袍下的指節(jié)捏得咯咯作響,臉色沉郁如鐵,“十八組畢,有靈根者……九人!”他猛地抬首,目光如鷹隼般掃向最后兩組孩童,那眼神混雜著不甘與最后一線掙扎,宛如溺水者死死盯著僅存的浮木。
徐云瀚立于第十九組最末,一身粗布青衫在山風中獵獵舞動,襯得他身形愈發(fā)單薄。他迎向高臺上妹妹焦灼如焰的目光,用力地點了下頭。田野泥塵中長大的少年,尚不知天地間的宏**則,但他心中有一把尺——那便是無論如何也要牢牢抓住眼前這一線機會,抓住守護血脈羈絆的可能!
測靈儀式在蒼青石臺幽邃的光芒中按部就班。當?shù)谑艂€孩子眉心浮現(xiàn)出刺目的“廢靈根”古篆時,葉孤城眼底最后一抹微光徹底熄滅,他袖袍一揮,轉(zhuǎn)身便要離去——最后那一丁點渺茫的希望也破滅了。
就在此刻!一道刺目的金芒驟然在第二十位少年眉心炸開!僅一瞬!又如同被無形巨手扼住咽喉,光芒被狠狠掐滅!只余下一點微弱到幾近湮滅的慘淡殘光,在皮下隱隱勾勒,其黯淡之態(tài),連最微弱的螢火都尚不如!
葉孤城身形如鬼魅般瞬移至徐云瀚身前,玄色暗繡蟠龍的厚重法袍卷起的氣流,吹得少年額前碎發(fā)亂舞。他目光銳利如刀,幾乎刺穿皮膚,看清了那隱藏在皮下、晦暗浮動若隱若現(xiàn)的細小古篆——【次品半廢】。
“末中之末,堪堪可入門墻……”葉孤城聲音低沉,帶著一絲高位者不自察的悲憫與惋惜,“修真九品,已是最下。此道崎嶇,終其一生,或許……止步于凝氣。”他看著眼前這個如倔強草根般的少年,仿佛已預見一只注定無法振翅、終將在泥濘中掙扎的雛鳥。
“我能修煉?”徐云瀚的眼睛卻在這一刻驟然亮起!他的聲音清越得幾乎要劈開沉悶的空氣,在山風中帶起一串雀躍的回音,仿佛陰云密布的天際突然透下一道金色的利劍!這簡單的“能”字,對葉孤城而言只是修行門檻的勉強達標;而對眼前這個農(nóng)戶之子,卻意味著懸壺濟世的良方有望,父親佝僂的脊梁能撐起希望,破敗的茅屋能升起暖意——那是他用盡一生都渴望抓住的、改變貧瘠命運的唯一曙光!
不待少年反應,葉孤城廣袖已然卷出,一股柔和的沛然大力瞬間裹住徐云瀚。百丈高臺如履平地,轉(zhuǎn)眼間,少年已置身于云霧繚繞的主臺之上!
“哥哥!”云兒早已按捺不住,像一只離巢許久的乳燕,帶著撲面的暖風狠狠撞進徐云瀚懷中。沈碧君眸光流轉(zhuǎn),靜靜端詳著這對緊緊相擁的兄妹。以她百年閱歷,如何能不解讀少女眼中那化不開的黏稠依戀?
她移步上前,玉手執(zhí)起徐云瀚的手腕。指尖微涼,一縷精純真元悄然探入,如細絲游走于其閉塞的經(jīng)脈之間。不過片刻,她秀美絕倫的眉峰便深深蹙起,發(fā)間斜插的玉簪因心緒波動而微微輕顫。
“靈根駁雜如亂麻淤堵,經(jīng)脈滯澀似廢井荒蕪……”沈碧君輕聲吐出判詞,緩緩搖頭,帶著一絲真實惋惜道,“根基薄若淺灘……也唯有天云宗收錄的入門功法《混元訣》,勉強算對癥下藥,能稍作疏導。”此語半是現(xiàn)實所指,半是順勢安排——既已得絕世美玉,何須再計較那附贈的不甚值錢的礫石?將徐云瀚納入天云宗做個最底層的外門弟子,既能安撫云兒之心,也徹底絕了這少年留在凡塵,牽絆其妹道途的后患。
招修大會終于落幕,夕陽熔金淬火,將巨大的測靈碑涂染成一片悲壯的赭紅。臺下,徐安夫婦聽聞女兒竟是傳說中的七品靈根,雙雙如遭雷亟,驚怔當場!徐安臉上的表情凝固了剎那,隨即爆發(fā)出震天般的大笑:“哈哈哈!造化!真是造化弄人!我徐家祖墳何止冒青煙,簡直是噴了火山!當年我二哥區(qū)區(qū)五品根基,便隨仙長,入仙門,尋長生!如今我徐安膝下……竟出了真凰!”他笑聲暢快淋漓,眼角笑出了淚花,話音未落,腰間細軟使被夫人狠狠一擰。
“瀚兒!”徐安齜牙咧嘴地揉著痛處,轉(zhuǎn)頭望向侄子,眼中卻閃爍著商人特有的精明與不易察覺的柔軟關懷,“修仙路遠,若他日……覺得仙途艱辛不趁心意,便回家來!鋪子田產(chǎn),總有你一份!倘若……”他頓了一下,笑容忽地帶上一絲促狹的少年意氣,“倘若你青云直上,走得安穩(wěn)暢快……那我和你嬸子這把年紀,倒也不是不能……琢磨著給你再添個嫡親的弟弟妹妹,熱鬧熱鬧!”
“老不正經(jīng)!”孫若云瞬間飛霞滿面,羞惱地跺腳斥道,可那緊緊回握丈夫的手,卻泄露了心底洶涌澎湃的情感。暮色四合,流金潑灑在徐安眼角深刻的笑紋里,徐云瀚望著三叔鬢角沾染的金輝,心頭豁然開朗——他忽然明白了凡人生命何以短暫卻璀璨如煙火,明白了那方寸之地滋養(yǎng)出的親情溫熱,或許正是九天之上的仙人,俯視紅塵時眼底偶爾劃過的、一閃而逝的艷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