玄甲洪流卷起的煙塵尚未在長安城北門完全消散,一種奇異的變化已在城內(nèi)蔓延。
那如同跗骨之蛆般盤踞了數(shù)日的戰(zhàn)爭陰霾,就像是被那震天動地的馬蹄聲和沖霄的殺氣,給硬生生驅(qū)散了。
今日的長安,坊門比往日更早打開。
街面上的人流肉眼可見地稠密起來,腳步雖還帶著一絲劫后余生的虛浮,卻不再倉惶。
東市西市的喧囂聲浪重新掀了起來。
就連糧鋪前昨日那還令人窒息的長隊,也奇跡般消失。
伙計們吆喝著卸下厚重的門板,露出后面堆滿的米袋。
主婦們挎著籃子,臉上猶帶一絲蒼白,但眼神里的驚惶已被重新燃起的自信徹底取代。
所有人低聲交談著,可話題的核心卻不再是昨日那“蠻子會不會打進來”和“會不會再現(xiàn)貞觀初年那般突厥圍城,渭水之盟的往事.....”之類的擔(dān)憂。
而是“盧國公和鄂國公帶著最精銳的驍衛(wèi)去了”.
“聽說陛下把北邊都交給英國公了”……
“不是說此戰(zhàn)全有太子殿下負責(zé)么.....”之類的話。
“立了軍令狀的!”
“太子爺親口說的,糧道若斷,提頭來見!”一個穿著半舊綢衫、像是賬房先生的中年人,在熱氣騰騰的早點攤前,咬了口胡餅,唾沫橫飛地對同桌人說道,聲音不大,卻引得周圍幾桌都豎起了耳朵。
“提頭?這……太子爺金枝玉葉……”
“千真萬確!我家隔壁王二他表舅就在宮里當差,親耳聽見的!陛下把戶部工部兵部,還有轉(zhuǎn)運司,連帶著北邊幾大糧倉的鑰匙,一股腦兒都交給太子爺了!”
“這擔(dān)子,嘖嘖,比山還重!”賬房一臉篤定,仿佛親眼所見。
“嘶……這要是……”有人倒吸涼氣,后面的話沒敢說。
“你懂個屁!”旁邊立刻有人啐了一口,“這叫圣心獨運!”
“太子爺那‘新政三策’,就是為這仗生的!”
“屯田、稅關(guān)、商路,環(huán)環(huán)相扣!”
“換了別人,誰玩得轉(zhuǎn)?這叫舉賢不避親!”
整個長安城,因為朝廷發(fā)兵三萬大軍火速支援北疆,徹底恢復(fù)了往日的喧囂......
平康坊,這座長安城永不疲倦的銷金窟,復(fù)蘇的速度更是驚人。昨夜還門可羅雀甚至都透著幾分凄惶的青樓楚館們,此刻已迫不
及待地重新點亮了招搖的彩燈,絲竹管弦之聲隱隱透出。
這還是大清早呢,臨街的勾欄瓦肆里,便已經(jīng)人聲鼎沸,喧囂震天,足見這些掌柜們也想盡快挽回點兒損失......
“咚!鏘!咚咚鏘!”
一面小鼓,一面銅鑼敲得震天響。一個穿長衫、留著山羊胡的說書先生,站在高凳上,唾沫橫飛,手舞足蹈:“……好家伙!”
“那叫一個氣魄!太子殿下在朱雀大街上,那是擲地有聲!”
“誓師北征陛下并未出現(xiàn),太子殿下當仁不讓!”
“諸位猜怎么著?……”這說書的又故意賣起關(guān)子,端起粗瓷大碗灌了口涼茶。
“快說啊!殿下怎么了?”
“就是,別吊胃口!”底下催促聲四起。
“啪!”說書人猛地一拍醒木,“殿下朗聲道:大軍.....出發(fā)!”
“踏破賀蘭山缺!”
“飲馬斡難河畔!”
“揚我煌煌大唐天威!”
“嚯......哦!”有人驚呼道,“這么猛地嘛....?!”
“太子殿下這是要徹底滅了薛延陀那草原蠻夷?。俊?/p>
“可不是么....”
“據(jù)說還要犁庭掃穴,徹底永絕后患!”
“諸位....這是什么?”被搶了話頭的說書人趕忙又拍起醒木,高聲道,“這是擔(dān)當,我大唐儲君的擔(dān)當!”
“殿下還說了......”
“聽聽.....聽聽!”這說書的還沒說完,底下的人群卻又亢奮至極搶活道,“什么叫氣魄?什么叫膽識?……”
茶館內(nèi)頓時又開始嗡嗡嗡的議論.....和對“太子爺英明”的感慨。
旁邊一家略小的瓦肆里,幾個濃妝艷抹的胡姬踩著激越的鼓點,瘋狂地扭動著水蛇般的腰肢,跳著胡旋舞。
一個喝得滿臉通紅的錦袍公子哥,打著酒嗝拍著桌子高聲嚷道:“好!跳得好!接著給爺跳......朔州?哈!”
“有咱們盧國公、鄂國公出馬,有英國公掛帥?!?/p>
“更重要的是咱還有太子爺坐鎮(zhèn)后方!”
“那幫草原蠻子,土雞瓦狗爾!”
“遲早將那薛延陀真珠可汗也跟那突厥可汗一樣帶回長安。”
“給咱們大唐跳攢勁的胡旋舞!”
“賞!重重有賞!”說罷,一把碎銀子便叮叮當當?shù)貟伾狭伺_。銀子滾落,換來胡姬們更加賣力更加妖嬈的笑容,以及看客們一陣更響亮的起哄叫好。
整座平康坊,彌漫著一種近乎病態(tài)的亢奮和解脫后的放縱。
恐懼被驅(qū)散,壓抑的情緒如同被壓縮到極致的彈簧,此刻猛地反彈釋放,化作對勝利近乎盲目的篤信和對及時行樂的加倍貪婪。
絲竹聲、歌舞聲、叫好聲、勸酒聲、擲骰子的吆喝聲……
各種聲音混雜在一起,形成一股巨大而浮躁的聲浪。
在這雕梁畫棟間沖撞回蕩......
而就在這片喧囂的頂端,那座名為“天上人間”的巍峨樓閣頂層。巨大的琉璃窗敞開著,使得樓外浮華的暖香和喧囂也一股腦的涌入。
只穿著一身月白色細麻寬袍的趙牧,赤著腳隨意地斜倚在窗邊一張鋪著雪白羔羊絨的寬大軟榻上。
手上依舊又把玩著一個空了的白玉酒杯。
眼神卻是略帶疏淡,俯瞰著腳下那片沸騰的熱鬧人潮。
當看到那個錦袍公子哥將大把銀子拋向胡姬時,他唇角勾勒起一絲弧度,心想還真別說,若是自己那戰(zhàn)略操作得當......
說不定真能把那夷男帶回來,給咱漢人翩翩起舞......
畢竟整個泱泱華夏五千年歷史長河中。
能讓化外蠻夷徹底變得能歌善舞的,也就這大唐和新......
“水載舟,亦覆舟?!彼吐曌哉Z,聲音輕得像窗外的風(fēng),“驚弓之鳥,沸湯潑雪……刀把子攥緊了,這長安,便又能醉生夢死……”
“呵......真希望這醉生夢死的盛世.....”
“長久持續(xù)到永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