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和十八年,十一月初七。
薛淮如前幾日一般,悠閑地來到翰林院點卯,他準備待上半日就回府。
先前已和座師沈望約定,他明日去沈府拜望,自然得回去好好思量一番,要如何與那位清流領袖接觸。
來到自己的值房,薛淮順手拿起一本《梁書》,坐在案前細細品讀。
“薛編修。”
一名書吏敲門而入,見禮道:“掌院大人請你去正堂相見。”
“好。”
薛淮放下書卷,隨書吏前往正堂。
這里除了林邈之外,還有一位面生的官員。
“景澈來了。”
林邈語調溫和,又向薛淮介紹那位官員:“這位是都察院監察御史袁誠。”
都察院?
薛淮看向袁誠,此人年過三旬,大約三十四五歲,面廓瘦削如刀削,眉骨嶙峋壓著一雙鷹隼般的深眸。
雖說對方只是正七品的監察御史,而且年紀已經不輕,薛淮心中卻沒有任何輕視——他相信自己看人的直覺,一個人官職的高低存在很多因素的影響,官職低不代表性格軟弱卑微,尤其是這種上了年紀的御史,歷來是不好招惹的存在。
兩人互相見禮,袁誠開門見山道:“奉欽命工部貪瀆案專察使之命,移調翰林院編修薛淮入欽命工部貪瀆案查辦處協查此案,限期三月歸返,調案移文已經交給掌院學士核查。”
薛淮終究不是這個世界的土著,仔細想了想才明白對方拗口的言辭。
天子沒有大事化小小事化無,顧衡下獄只是開端,工部已經暴露的問題總要解決,所以就有了這個欽命工部貪瀆案查辦處。
而袁誠所說的欽命工部貪瀆案專察使,通俗一些說就是巡按工部的查案欽差。
至于調薛淮進入查辦處也很好理解,像這種臨時性的“專案組”,必然需要翰林院編修或者檢討負責文書工作。
薛淮自然沒有拒絕的理由,他原先負責修撰的《太和河工考》暫停,本就處于空閑的狀態,更何況這是欽差大人的調令。
這時一名書吏上前,將欽差發出、林邈已經簽批的《調案移文》交給薛淮,另外還有一份林邈代表翰林院簽發的《知會票》,這兩份文書便是薛淮暫離翰林院、前往查辦處做事的憑據。
袁誠顯然是個急性子,看向薛淮說道:“薛編修,此案案情復雜時不我待,還請隨我立刻前往查辦處。”
薛淮點頭道:“袁御史請。”
袁誠當先而出,薛淮故意落后一步,果然見林邈上前微笑道:“不必擔心,此案欽差就是你的座師。”
沈望?
薛淮微微一怔,隨即又覺得理所當然。
工部的水不知道有多深,一般人恐怕很難破開重重荊棘,既然天子想要好好整治工部那些腦滿腸肥的官員,肯定要派出能力和威望足夠的高官。
首先寧黨那一幫子大臣直接被排除在外,就連和薛明綸矛盾深重的刑部侍郎衛錚也不行,因為無論他們有著怎樣的矛盾,始終都有共同的利益,在這種緊要時刻只會站在一條船上。
次輔歐陽晦那一派同樣不行,他們自己屁股的下面也不干凈,讓他們去查最后很可能變成狗咬狗。
天子只是想狠狠殺一殺工部的貪官污吏,最重要是理清賬目填補空虛的國庫,這種事肯定要交給一身清名的禮部左侍郎沈望。
在同袁誠前往查辦處的路上,薛淮逐漸想明白這里面的細節,心里只剩下最后一個疑惑:究竟是沈望做主親自將他召入這個查辦處,還是另外有人提到他的名字?
查辦處位于隆宗門附近,是一座獨立的衙署,掛牌“欽命工部貪瀆案查辦處”,這里距離皇城和六部衙門很近,上行下達可以節省大量時間。
通過袁誠的介紹,薛淮對這個臨時設立的衙門有了比較清晰的了解。
欽差沈望帶著自己的幕僚和心腹,另外從相關部衙抽調精干好手,主要是都察院監察御史、刑部主事、大理寺評事、六科給事中等,以及薛淮這個翰林院編修,此外還有天子親自指派的靖安司校尉負責護衛事宜。
袁誠拿出令牌交給大門外的靖安司校尉核驗,然后帶著薛淮入內,面無表情地說道:“薛編修,沈侍郎在簽押房,請隨我來。”
薛淮走進簽押房,一眼便看見那位中年文官坐在案后,正在同幾名官員交待一些事情。
沈望時年四十二歲,身如瘦竹,面似冷玉,眉間一道懸針紋如刀刻入骨,通身浸著暮云壓雪般的威重。
薛淮在一旁安靜地站著,直到那幾名官員領命退下,他才上前行禮道:“拜見沈侍郎。”
“你來了。”
沈望抬頭看了他一眼,語調平和沒有起伏:“走吧,我帶你去案牘房。”
那里和翰林院編檢廳類似,是用來存放賬冊和卷宗的地方,亦是薛淮接下來這段時間工作的場所。
師徒二人一前一后,步伐沉穩。
查辦處并非莊園別苑,這里屋宇相連布局緊湊,充斥著忙碌緊張的氛圍。
來到案牘房內室,沈望帶來的小廝奉上香茗,隨即帶上房門出去,給這兩人一個安靜的空間。
沈望潤了潤嗓子,開口說道:“袁誠同你說過大致情況吧?”
“是。”
薛淮應下,緩緩道:“弟子已經知曉自身的職責,只是心里稍感意外。”
“意外什么?”沈望放下茶盞,周身沉凝的氣度漸轉松弛,“景澈,那日你從九曲河撿回一條命之后,為何不愿登沈府的門?”
今天的變故來得有些突然。
薛淮在蘇醒之后,很快便下定決心要修復和沈望的關系,畢竟對方是他在官場上的引路人,也是最大的靠山。
無論之前兩人存在多少分歧,他都不能眼睜睜看著自己失去這座靠山的庇護。
然而人算不如天算,隱藏在幕后的黑手遽然發難,暗流和危機接踵而至,他只能先靠自己解決麻煩。
好不容易應付過去,沈望又忙于政務,他一直沒有合適的時機拜望。
直到此時此刻。
薛淮心里很冷靜,面上浮現難色:“弟子心中有愧,無顏向恩師求助。”
“過去的事情不必再提,這段日子你的變化我都看在眼里,這也是我一直希望看到的改變。”
沈望一言帶過,微笑道:“無論時局如何發展,你都是我的弟子,記住這一點即可。”
薛淮心中一松,其實他要的只是這句話。
只要沈望依舊認可兩人的關系,他往后在官場上就會輕松不少。
“恩師,弟子沒想到陛下會讓您主持查辦此案。”
薛淮面上浮現一絲不解,語氣格外誠懇。
“這就是你意外的地方?”
沈望望著他的雙眼,徐徐道:“其實我也有些意外,原以為陛下會讓歐陽閣老出面,畢竟他老人家的名望足以壓制薛工部,便是首輔也不好出手。為師資歷尚淺,品級又在薛工部之下,此番難免會有諸多不便。”
薛淮微微搖頭道:“弟子倒沒有這樣想,只是覺得這樁案子牽連甚眾,工部的賬目又做得天衣無縫,萬一遲遲無法查明真相,恐怕會有礙于恩師的清名。不過請恩師放心,弟子絕非畏難之人,既然得恩師賞識,定會竭盡全力做好本職工作。”
沈望聽出他的言外之意,并未故意遮掩,直言道:“調你來協助查案是陛下的旨意。”
薛淮面色微凝。
他沒想到這居然是天子的安排。
對于宮里那位至尊,薛淮至今尚無一個明確清晰的印象。
從過往記憶和坊間傳言來看,天子當年是清流文人爭相稱頌的圣君,只是隨著歲月的流逝,天子的雄心壯志漸被抹平,近些年愈發耽于享樂——當然,朝堂權柄依舊牢牢握在他手中。
他一時間不太明白天子的用意,站在對方所處的層面,只需敲定沈望這個人選,然后等沈望拿出令他滿意的答卷,他怎會有興致關注一個七品的翰林院編修?
薛淮一邊沉思,一邊貌若莽撞地問道:“恩師,弟子斗膽問一句,陛下對于此案想查到哪一步?”
“哪一步……”
沈望不置可否,看著薛淮平靜地說道:“你應該問我,陛下為何要讓你協助查案。”
薛淮沉吟道:“因為這樁案子牽連到薛家。”
“還有嗎?”
“因為弟子與工部薛尚書同宗同源,而且前不久薛尚書還對弟子伸出援手。”
聽到這個誠實的回答,沈望微微一笑,繼而問道:“那你有沒有做好與薛工部打對臺的準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