薛淮心里涌起一股熟悉的感覺。
在他剛剛來到這個世界的時候,曾有一位身份尊貴的公主對他發(fā)出過類似的威脅。
但薛淮明白姜璃的威脅只是試探,所以當(dāng)時他用插科打諢的方式應(yīng)付過去,然而如今代王的威脅顯然不是說笑。
他不懷疑代王有這樣做的能力和決心。
代王知道自己的威脅已經(jīng)奏效,于是似笑非笑地說道:“薛編修,要不你再考慮一下?本王非常欣賞你的為人,如今像你這般清高自持的年輕官員不多,本王很想與你交個朋友?!?/p>
薛淮收斂心神,冷靜地說道:“王爺,其實(shí)臣今日踏入太湖樓便已壞了規(guī)矩,只是因?yàn)樾扉L史表明要提供線索,臣才走這一遭,卻不想因此惹來王爺?shù)臍⑿摹!?/p>
“誒?!?/p>
此刻代王一改先前的戾氣,悠悠道:“薛編修說話注意分寸,本王可沒想過要害你,莫要血口噴人?!?/p>
“是臣失言了?!?/p>
薛淮看了一眼桌上的兩個信封,堅(jiān)定地說道:“不過王爺?shù)慕鹩窳佳蕴嵝蚜顺?,所謂人有旦夕禍福,誰也不知明天和意外哪一個先到來。既然如此,臣就應(yīng)該盡力做好自己的本分,這樣才不會留下遺憾?!?/p>
他不是不懂審時度勢,然而代王根本不給他選擇的余地。
要么當(dāng)狗,要么就等著橫死。
假如代王沒有這般狠辣,薛淮并不介意虛與委蛇一番。
眼下對方擺明著要逼薛淮撕破臉,他又怎會強(qiáng)行克制?
代王聽懂了這個年輕翰林的言外之意。
既然他不會善罷甘休,薛淮只好偏向虎山行——工部和代王府的糾葛已經(jīng)浮上水面,他接下來會借助沈望的欽差身份一直深挖下去,要么代王選擇玉石俱焚直接弄死他,要么雙方各退一步。
代王雙眼微瞇,他沒想到自己有一天會被一個小小的七品翰林架起來,要知道就連那些尚書侍郎都未必敢這樣做——內(nèi)閣重臣自然不在此列。
“你是真的不怕死啊?!?/p>
代王陰惻惻一笑,轉(zhuǎn)身來到薛淮面前,上下打量著對方,似乎在觀察朝哪個地方下手既不會傷到薛淮的性命,又能給此人一個深刻的教訓(xùn)。
他的拳腳功夫不弱,要對付一個清瘦的書生很簡單。
薛淮依舊長身肅立,冷冷地看著這位被柳貴妃溺愛到無法無天的年輕王爺。
“本王今天就教你一個乖,沒有本錢的時候嘴巴別那么硬!”
代王厲聲說著,隨即抬起右臂。
“殿下,還請稍待,微臣這就去稟報?!?/p>
“本宮要見皇兄,你竟然敢阻攔?滾開!”
門外忽然傳來一道清冷的嗓音。
代王懸起來的手臂停在身前。
下一刻,雅間的門被人大力推開,緊接著身穿常服的云安公主走入室內(nèi)。
她仿佛沒有看見薛淮,上前直接攬著代王懸著的手臂,嗔道:“皇兄,你今兒來太湖樓是不是因?yàn)橛泻贸缘??怎么不喊我呢??/p>
代王神色一僵,旋即恢復(fù)正常,轉(zhuǎn)頭望著姜璃,寵溺地說道:“云安這是什么話?我若有好吃的好玩的,哪次不是直接讓人送去你的青綠別苑?”
“皇兄對云安真好!”
姜璃奉上一記甜笑,這才看向站在不遠(yuǎn)處的薛淮,奇道:“咦,這不是薛翰林嗎?本宮聽說你被沈侍郎調(diào)去查辦處協(xié)助查案,怎會出現(xiàn)在這里?”
薛淮沉默不語。
姜璃又狐疑地端詳著兩人,面色不虞道:“薛淮,你不會是想找皇兄的麻煩吧?”
代王擔(dān)心薛淮這個死心眼一股腦把剛才的事情說出來,插話道:“云安,薛編修怎會與我有怨?其實(shí)是我欽佩他的為人,剛好今日在外面遇見,因此才邀請他小坐片刻?!?/p>
“原來如此。”
姜璃點(diǎn)了點(diǎn)頭,又關(guān)切地說道:“皇兄,你別怪云安多嘴,陛下畢竟沒有允你觀政,這種事要是傳出去,讓那些小人知道你居然主動親近朝臣,還不知他們要怎么編排你呢。”
代王欣慰地說道:“你這般關(guān)心我,我怎會誤會你呢?至于那些風(fēng)言風(fēng)語,你知我從不在意?!?/p>
兩人有說有笑,薛淮在旁邊就如同一個透明人。
片刻過后,姜璃微笑道:“皇兄,既然你們只是偶遇,那我就先帶薛淮離開,我正好有事找他?!?/p>
代王心知今日無法再奈何薛淮,于是打趣道:“我竟不知你們這般熟絡(luò)?!?/p>
姜璃坦然道:“皇兄莫非沒聽說,前段時間這位薛翰林在九曲河畔不慎失足落水,是我的侍衛(wèi)救了他,他還在青綠別苑住了一晚。他欠著我的救命之恩,倘若皇兄有事要他去辦,可以直接告訴我,他肯定不能拒絕我?!?/p>
“好,要是真有這樣的情況,無論如何我都要請?jiān)瓢矌兔??!?/p>
代王笑了笑,一言帶過。
姜璃福禮告辭,這才對薛淮說道:“薛編修,請吧?”
“殿下請?!?/p>
薛淮不卑不亢地說著。
待兩人離去之后,代王緩步來到窗前,胸前起伏不定,臉色陰沉如水。
“薛淮……”
另一邊,太湖樓外。
“薛淮,陪本宮走走?!?/p>
暮冬晴光斜映樓臺,十六歲的云安公主立于階前,身量纖秀如初雪壓枝。
她語調(diào)輕緩,帶著幾分漫不經(jīng)心,一雙眸子卻如浸了寒潭的黑琉璃,冷冽又矜貴。
“殿下真是來得恰到好處?!?/p>
薛淮與她并肩前行,一句話點(diǎn)明那些藏在暗處的細(xì)節(jié)。
“原本就沒打算瞞著你,只是不愿你胡思亂想。”
姜璃倒也坦誠,解釋道:“你是太子殿下看中的人,先前又遭遇那種離奇落水的事情,我既然受太子殿下之托關(guān)照你,總不能再讓你陷入危險之中,因此安排兩個機(jī)靈的人跟著你。他們不會影響你的生活,更不會潛入薛府?!?/p>
薛淮依舊沒有追問她口中的太子之托是真是假,只是微微點(diǎn)頭道:“多謝殿下出手相助?!?/p>
姜璃聽出他的語氣略顯低沉,不禁扭頭將他從頭到腳看了一遍,問道:“難道皇兄對你動手了?”
“差一點(diǎn)?!?/p>
出乎姜璃的預(yù)料,這次薛淮并未藏著掖著,隨即將他進(jìn)入太湖樓之后發(fā)生的事情簡略說了一遍。
姜璃若有所思,片刻后恍然道:“我要是來遲一步,這會估計(jì)你已經(jīng)去宣德門敲登聞鼓了?!?/p>
這確實(shí)是薛淮的打算。
如今他已明白,這里和前世終究有很大的不同,像代王這樣的天家貴胄,如果不計(jì)代價要對付他,他很難安安穩(wěn)穩(wěn)地生活,所以他只有一個選擇,直接將事情鬧大。
代王今日若對他動手,他就將這件事公之于眾,這樣一來往后他若橫生不測,代王總會有幾分嫌疑。
或許這不能完全撲滅代王的殺心,可薛淮必須要這樣做。
雙方的矛盾越激烈越公開化,他的處境就越安全,否則真有可能莫名其妙地死去。
“看來是我壞了你的計(jì)劃,不過你放心,以我對代王的了解,他只是用這種手段逼迫你就范,其實(shí)他不敢這么做。”
姜璃歉然一笑,隨即做出保證。
薛淮遲疑道:“殿下緣何如此篤定?”
姜璃輕聲道:“因?yàn)榫赴菜灸俏簧蚨冀y(tǒng)很厲害?!?/p>
薛淮心想如果沈清真的這么厲害,為何到現(xiàn)在都查不出脅迫指使顧衡和劉平順的幕后設(shè)局之人?
姜璃似乎知道他心里的想法,繼續(xù)說道:“因?yàn)槟悴皇谴?,誰知道會有人布這樣的局算計(jì)你?靖安司固然厲害,終究沒有未卜先知之能,不會提前在你身邊安排人手。”
言下之意,代王乃至其他皇子身邊都有靖安司的眼線,倘若代王真想謀害一位朝廷官員,靖安司不可能毫無知覺。
薛淮想了想,算是認(rèn)可姜璃這個推斷。
“薛淮,那天我對你說的事情,你現(xiàn)在是否有了決斷?”
姜璃抬手捋著鬢邊垂下的青絲,徐徐道:“當(dāng)時我便說過,以你如今所處的位置,想要置身事外是不可能的,你越想遠(yuǎn)離越會卷入旋渦之中。如今只是一個開始,接下來你還會遭遇各種各樣的麻煩。”
聽到她舊事重提,薛淮忽地停下腳步。
姜璃也止步,略帶期盼地看著他。
薛淮正色問道:“殿下,你一次次出手相助,究竟想從臣這里得到什么?”
此言一出,姜璃便知道薛淮壓根不相信她是受太子之托。
微風(fēng)拂過,兩人相對無言。
良久,姜璃輕咬下唇道:“你真想知道?”
薛淮道:“是?!?/p>
姜璃緩緩道:“我之所以幫你,并非無緣無故?!?/p>
薛淮望著她的雙眼說道:“請殿下明言?!?/p>
“我確實(shí)希望你將來能幫我做一件事,可是我現(xiàn)在不能告訴你。”
姜璃面露難色,字斟句酌道:“起初我只是因?yàn)楹闷娌湃e苑見你,但你與傳聞中不太一樣,再加上后來你表現(xiàn)出來的心志比較成熟,這讓我看到一絲希望,或許等你再厲害一些,你能幫我查明一件事的真相。”
薛淮執(zhí)著地問道:“何事?”
“薛淮,我不會害你。”
姜璃前所未有地認(rèn)真,她迎著薛淮的視線,誠懇道:“如果我現(xiàn)在告訴你,相信我,你很快就會死?!?/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