相國在上 042【誅心】

剛剛踏入御書房，薛淮便看到一幕暴風驟雨的景象。

“薛明綸啊薛明綸，你聽好了！”

“當初朕還夸你行事穩(wěn)健謹慎自持，今日倒讓朕成了滿朝文武的笑話！”

“你當朕真不知工部沒那么干凈？但朕忍著！為什么？就因為你薛明綸能替朕把銀子生出來！”

“可你倒好，縱著都水司在堤壩里填蘆葦充石料，由著屯田司把萬畝良田作荒地賣！”

“朕睜只眼閉只眼，是讓你摳出銀子給朕辦實事！不是讓你把工部上下養(yǎng)成一窩蛀蟲！”

“朕的江山在你眼里是什么？是你們工部砧板上的肥肉？”

“啞巴了？說話！”

龍案之后，大燕皇帝臉色鐵青，一連串的咆哮脫口而出。

此刻御書房內(nèi)站著太子姜暄、包括寧珩之在內(nèi)的五位內(nèi)閣重臣、除薛明綸之外的五位尚書，以及都察院左都御史蔡璋、翰林學士林邈和大理寺卿呂思。

這些衣紫重臣盡皆眼觀鼻鼻觀心，仿佛他們和這件事沒有任何關系。

唯一的例外便是薛明綸，這位工部尚書滿面愧色地站在中間，身軀佝僂猶如行將就木的老人。

聽到天子震怒的質(zhì)問，薛明綸艱難地抬起頭，隨即顫巍巍地說道：“臣萬死難辭其咎！請陛下革職鎖拿……”

“你想得容易！”

天子語調(diào)拔高，怒斥道：“你把工部搞成這個爛攤子，現(xiàn)在就想一走了之？朕告訴你，工部若不能厘清內(nèi)患，朕要你河東薛家滿門抄斬！”

此言一出，群臣心中巨震。

就連薛淮都微微一怔，雖說他這個薛和薛明綸那個薛早已出了五服，但從祖輩算起都是出自河東薛氏。

薛明綸亦啞口無言，他方才一是服軟認罪，二是以退為進，天子的回應說明他暫時還不愿徹底舍棄這個工部尚書，然而話里的殺意讓薛明綸心驚膽寒。

進入中樞這么多年，他第一次從天子口中聽到“殺你滿門”之類的詞，足以相見天子此刻心中的怒火有多可怖。

一念及此，薛明綸不敢再耍心機，老老實實地說道：“陛下，臣愿辭去工部尚書一職，但是不離開工部，而是繼續(xù)履行臣應盡的職責，直到此案結清再聽從陛下發(fā)落。”

聽到這個表態(tài)，天子冷哼一聲，咬牙道：“即日起，貶薛明綸為工部左侍郎，代行尚書之權，由你配合查辦處徹底清查工部各司之罪。你記住，若是你再敢陽奉陰違阻撓欽差查案，朕絕對不饒你！待此案完結之時，朕再同你好好算這筆賬！”

薛明綸心中懸著的巨石終于落地，眼下這應該是最好的結果。

他感激涕零，大禮道：“臣領旨，謝皇上隆恩！”

天子不再理他，轉(zhuǎn)頭看向那個年輕的身影，沉聲道：“薛淮。”

“臣在。”

薛淮上前一步，躬身行禮。

這一刻他已經(jīng)將注意力集中到極致。

在踏進這間御書房之前，他攏共只見過天子兩次，一次是那場讓他掀了桌子的大朝會，第二次便是方才在太和殿內(nèi)。

這兩次遠觀，天子給他的印象基本符合一位執(zhí)掌權柄的帝王身份，但方才天子怒罵薛明綸的那一幕讓薛淮看到他的另一面，他不知道究竟哪一面才是天子的真實面孔，亦或這些都不是，天子只是在不同場合做出不同的選擇。

薛淮始終記得沈望的提醒，天子心思難測，千萬不要被他的表象迷惑，而是要認真思考對方一言一行掩蓋的真意。

天子望著薛淮俊秀的面龐，緩緩道：“你很好。”

好在何處卻沒有說。

薛淮愈發(fā)不敢大意，微微垂首道：“謝陛下嘉許。”

“你能不畏艱難站出來指證代王，足以證明你父后繼有人，朕對此頗感欣慰。”

天子的語調(diào)沒有起伏，緊接著話鋒一轉(zhuǎn)問道：“告訴朕，那日在太湖樓中，代王對你說了什么？”

薛淮心里驟然一緊。

因為有姜璃的提示，他不意外天子會知道這件事，但是他沒料到對方會直接在十余位重臣面前提出來。

他要如何回答？

是實話實說再踩代王一腳？還是含糊其辭敷衍過去？

這是一個很艱難的選擇。

從先前天子對代王的處置來看，這位帝王顯然不會對自己的兒子動真格，那么薛淮若是在眾人面前直言，代王府私購官田一事并非徐徽自作主張、而是代王的決定，天子會不會惱羞成怒？

但如果這是天子對他的考驗，而他選擇幫代王打圓場，天子會不會趁勢發(fā)作收拾他這個小人物？

御書房內(nèi)溫暖如春，薛淮卻覺得心里寒意浸潤。

明明只是過去轉(zhuǎn)瞬之間，天子卻微諷道：“朕欽點的探花郎，連這個簡單的問題都答不上來？”

當此時，內(nèi)閣首輔寧珩之若有所思地站著，次輔歐陽晦則轉(zhuǎn)頭看了沈望一眼，似乎在說你的好徒弟這般為難，你這位能言善辯的座師還不出面幫幫忙？

沈望垂首低眉，顯然不會有任何動作。

“陛下恕罪，臣并非答不上來，只是在回憶那天的細節(jié)，因為御前不得妄言。”

薛淮冷靜清亮的嗓音響起，似乎給這間御書房增添了幾分年輕的朝氣。

天子不置可否地說道：“那就說仔細一些。”

“臣遵旨。”

薛淮已經(jīng)有了決斷，不疾不徐地說道：“那日臣在回查辦處衙署的路上，被太湖樓東家徐榮當街攔住，他邀臣前往太湖樓一敘，臣與他素不相識且有職務在身，自然不會同意他的邀請。但徐榮隨即言明，是代王府長史徐徽相邀，而且是要提供工部貪瀆案有關的證據(jù)，臣這才同意前往太湖樓。”

“臣進入太湖樓見到徐徽，他先是告訴臣關于工部屯田司售賣官田的事情，又說代王府買了不少荒地，買地的緣由與代王的說辭相同。這之后，徐徽希望臣能答應他一個要求，只要臣建言沈侍郎、在這次查案中隱去代王府的存在，他便將屯田司官員涉案的證據(jù)交給臣。”

“此外，徐徽還提出要送臣一間西城平康坊價值千金的門面。”

薛淮的敘述條理清晰，三言兩語便闡明當日的細節(jié)。

天子明知故問道：“你沒有答應？”

薛淮答道：“是的，陛下。臣當時便察覺此事有古怪，若真如徐徽所言，代王府是在不知情的前提下買入那些官田，他們便不需要擔責，何必這般急迫地找到臣頭上？甚至還要用錢財收買臣。當時臣嚴詞拒絕，不料代王隨即出現(xiàn)，或許是因為臣拒絕徐徽讓代王覺得臉上無光，他對臣的觀感十分不好。”

天子雙眼微瞇，繼續(xù)問道：“那你覺得當時代王是否知道內(nèi)情？”

這個問題同樣很棘手。

薛淮抬頭迎著天子的注視，他的眼神單純且坦然：“回陛下，臣不知。如果從當日的談話來看，代王應該不知王府購地的真相，從始至終是長史徐徽在暗示臣，而代王是因為臣沒給王府面子這才動怒。當然也不排除代王事先知情，只是沒有在臣面前表露出來。”

聽到這個回答，沈望眼中的愉色一閃而過。

次輔歐陽晦則嘴角微微一抽，心中暗念道：“嘖，又是一條小狐貍。”

首輔寧珩之終于轉(zhuǎn)頭看了薛淮一眼，那雙一貫古井不波的眸子里多了兩分審視。

對于薛淮給出的答案，天子心里還算滿意。

所謂知子莫若父，代王到底有沒有插手購地一事，難道他這個當?shù)牟恢溃?/p>

之所以追問薛淮，是因為他覺得這把刀很鋒利，卻又懷疑對方是在沈望的教導下故作姿態(tài)，因此才要當面看看他的內(nèi)心。

天子不喜那種一根筋的木訥臣子，一如落水之前的薛淮，但是他更不喜年紀輕輕就滿腹心機的滑頭，比如和薛淮同科的榜眼崔延卿，后者如今已經(jīng)成為朝堂的邊緣人物。

大抵而言，薛淮此刻的回答雖不算多么高明，倒也算得上很誠實，而這恰恰是天子想聽到的答復。

薛淮維持著平靜肅立的姿態(tài)，暗想這一次應該算是過關了吧？

他沒有刻意詆毀代王，但也不會幫對方說項，在秉持自身立場的前提下，沒有像那種小人一樣搬弄是非。

就在他心緒稍稍放松的時候，下一刻天子冷峻的嗓音忽地傳來。

“那你再告訴朕，當日你為何要回薛府？據(jù)朕所知，薛府近來風平浪靜，沒有大事發(fā)生，你身為查辦處的書記官，不在衙署內(nèi)用心做事，反而無緣無故浪費大半日的時光，這又是為何？”

薛淮默默攥緊袖中的雙手，強迫自己迅速冷靜。

幾滴冷汗在他背脊上滑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