漢昭帝劉弗陵,武帝劉徹之幼子,八歲登基即位,十四歲挫敗兄長燕王劉旦、輔臣上官桀和桑弘羊等人的政變陰謀,重用霍光全面推行與民生息的國策,二十一歲因病逝世。
他的一生如流星般短暫,卻用登基之后的短短十三年鑄就昭宣之治的基石,使得武帝后期一度衰退的國力再度興盛起來,成為西漢歷史上最后的輝煌。
今日薛淮特地從歷史長河的吉光片羽中選取這段故事,太子姜暄不禁有些好奇。
身為從小接受嚴苛培養的皇長子,姜暄對漢昭帝的生平很熟悉,對薛淮要講的史料也不算陌生,他只是好奇這位年輕的翰林院侍讀要帶給他怎樣別具一格的解讀。
薛淮不急不緩,娓娓道來。
漢武帝在臨終前立年僅八歲的劉弗陵為皇太子,又命霍光、金日磾、上官桀、桑弘羊四人為輔政大臣,共同輔佐少主。
劉弗陵登基之后僅僅過了一年,金日磾病逝,朝廷成為霍光等三人爭奪權柄的角斗場。
在后續五年時間里,上官桀因為權力擴張被霍光阻止、桑弘羊因為政治主張被霍光廢止、燕王劉旦則因為窺伺皇帝寶座,這幾股勢力相互勾連,再加上昭帝之姐鄂邑長公主的參與,一場針對霍光的陰謀逐漸成型。
其時十四歲的漢昭帝劉弗陵親自主持朝會,以清晰縝密的邏輯當眾拆穿上官桀等人對霍光的誣告,以此確保朝局的穩定和霍光的地位。
上官桀等人最終只能鋌而走險,但是他們意欲武力奪取權柄的謀劃走漏風聲,被漢昭帝和霍光聯手絞殺,上官桀與桑弘羊幾乎闔族被滅,燕王劉旦和鄂邑長公主也相繼自殺。
至此,霍光大權獨攬,他在漢昭帝的支持下一改武帝后期海內虛耗的國策,改為廢止酒榷、放松鹽鐵管制、輕徭薄賦、止戈匈奴、安撫烏桓、廢止酷刑等等,大漢帝國迎來復蘇。
在這段史料尤其是關鍵的元鳳平叛之中,霍光本人的存在感其實不算強,反倒是年僅十余歲的漢昭帝光彩奪目,其表現出來的心智和手腕令人嘆服。
薛淮講故事的能力不俗,兼之他口齒清晰語調抑揚頓挫,將史書上寥寥數語的故事重新潤色修飾,一場波詭云譎的朝堂爭斗大戲便在太子姜暄面前徐徐展開畫卷。
這對姜暄而言是非常新奇的體驗。
他從小接受各種大儒的教導和培養,那些人單論學識毫無疑問都在薛淮之上,然而他們不茍言笑、字斟句酌的古板教條讓姜暄頗感無趣,從來沒人像薛淮這樣,用說書人的方式渲染經史,而且還不改變史料的重要細節。
大半個時辰之后,薛淮宣講完畢,姜暄微露意猶未盡之意。
“薛侍讀,請坐,喝口茶潤潤嗓子。”
姜暄面上浮現淺淡的笑意,顯然很滿意薛淮的表現。
“謝殿下。”
薛淮行禮入座。
姜暄回味著方才聽到的“故事”,問道:“薛侍讀,你認為霍光是忠臣還是奸臣?”
聽到這個問題,望著太子若有所思的神情,薛淮腦海中直接浮現內閣首輔寧珩之的面龐。
史料和現實當然不能生搬硬套強行貼合,寧珩之不具備霍光得天獨厚的條件,眼前的太子亦非八歲登基二十一歲暴卒的漢昭帝,倘若他能成功登基即位,大燕亦不會出現主少國疑必須仰仗權臣的局面。
但是薛淮的直覺告訴他,太子此問極有可能是在隱射寧珩之。
一念及此,薛淮冷靜又坦誠地回道:“難說。”
“嗯?”
太子略感意外。
薛淮斟酌道:“殿下,霍光終其一生并未窺伺皇權,而且他除了推行一系列與民生息的國策,還削了燕王、廣陵王等封國兵權,有效地維護天子和中央朝廷的權威與穩固。從這個角度來看,稱他為大漢忠臣不算過分,故此《漢書》評價他為‘匡國家,安社稷’。”
太子對此自然有不同意見,他搖頭道:“但他在獨攬朝堂大權之后,也曾以荒唐的理由廢黜昌邑王,又逼迫宣帝立其女為后,縱容家中子嗣肆意妄為,《漢書》中亦有言,‘謁高廟,光驂乘,上內嚴憚之,若有芒刺在背’,光是這句記載就能想象出霍光的煊赫權勢和蔑視天子的霸道。”
“在孤看來,霍光只是行王莽之事而未篡。”
身為東宮儲君,姜暄天然厭憎如霍光這種視君權為無物的權臣。
薛淮十分清楚今日太子召他入宮講學的緣由。
他對此并無抵觸之心,雖說目前朝中局勢不明朗,太子未必能走到最后,而且他已經做好盡快尋求外放的打算,但是這不代表他要刻意抗拒太子的青睞。
薛淮深知自己當下有多弱小,因此他在公主府侍衛江勝面前都力求與人為善,又怎會在太子面前犯渾?
今日他之所以要對太子宣講這段史料,用意在于看一看對方的底色。
如今看來,太子并非庸庸碌碌之輩,但是仍舊無法脫離千年來君臣之道的桎梏。
故此薛淮平靜地說道:“殿下覺得漢昭帝是否會意識到,霍光往后會成為無人能制的權臣?”
太子明白這個問題的深意,如果漢昭帝對霍光的野心毫無察覺,那么他就是釀成惡果的根源,但是從漢昭帝的功績和手腕來看,他年僅十四歲就能洞悉上官桀等人的陰謀,并且舉重若輕地平定的風波。
如漢昭帝這樣的心智怎會想不到,在上官桀等人倒臺之后,朝堂權柄必然會集中在霍光一人之手?
可他依舊這樣做了。
太子不由得陷入沉思之中。
良久,他輕聲說道:“漢昭帝不得不這樣做。”
“臣不明白。”
薛淮貌若不解,緩緩道:“從當時的局勢來看,起初上官桀和桑弘羊兩位輔臣并未勾結燕王劉旦,他們只是在與霍光爭權。漢昭帝在這個過程中不斷偏向霍光,這才導致另外兩人漸起異心。他們無法取得昭帝的支持,只能另辟蹊徑轉而勾結燕王劉旦,只有劉旦登基稱帝,他們才能徹底解決霍光及其羽翼。”
太子沉吟道:“薛侍讀之意,倘若昭帝一開始選擇重用上官桀和桑弘羊,讓這二人相互制衡,或能避免霍光專權之禍?”
薛淮應道:“從后往前看,這樣的選擇似乎更合理一些,此二人的能力和勢力不相上下,誰都無法輕易奈何對方,昭帝若是選擇他們,或許能采取制衡之道,令他們相互牽制,要比霍光一家獨大更合理一些。”
太子意味深長地看了他一眼。
他覺得這位年輕的侍讀在暗示什么,可是對方的話語沒有任何破綻,始終緊扣故紙堆中的史料。
即便如此,他仍舊忍不住暗自遐想,當今朝堂之上,誰是上官桀誰是桑弘羊,誰又是霍光?
回到這個話題本身,太子在片刻后正色道:“昭帝之所以選擇支持霍光,是從朝廷的根本利益出發。”
薛淮道:“還請殿下指點迷津。”
太子飲了一口清茶,整理思緒道:“方才侍讀曾言,上官桀和桑弘羊作為武帝任命的輔臣,他們是武帝時期國策的堅定擁躉,具體而言就是延續鹽鐵官營等一系列政策,而百姓對此早已苦不堪言。若要維持社稷穩定,必須要修正武帝后期的策略,讓百姓休養生息。從本質上來說,昭帝和上官桀等人在政見上存在難以調和的分歧,相反他和霍光立場一致。”
薛淮敬佩地說道:“殿下明見。”
“昭帝是從國家安危的角度出發,重用上官桀等人意味著要支持他們的政見,反之重用霍光則能君臣同心,至于往后的風云變幻——”
太子頓了頓,輕聲嘆道:“道同方獲其利,道異惟受其害。”
當霍光與漢昭帝政見一致時,他是中興能臣。
當他與漢宣帝利益沖突時,他成滅族權奸。
是非功過,忠奸成敗,只待后人評說。
“如殿下所言,漢昭帝生前或許已經察覺霍光勢大難制,但是為了社稷安穩不得不選擇重用霍光,故此才有了昭宣之治的中興盛世,但是也為后來霍氏一族被滅埋下了伏筆。”
薛淮順著太子的話鋒,不慌不忙地表述自己的看法:“臣在讀這段史料之際,心中始終有一個疑惑,漢昭帝始元六年的霍光,與漢宣帝地節元年的霍光,究竟是不是同一個人?”
太子仔細思忖,言簡意賅地說道:“人心易變。”
當一個人掌握著絕對的權力,心態自然也會發生變化。
薛淮點點頭,略顯好奇地說道:“臣突然很想知道,霍光在臨死前是否能預料到他家族的命運。”
聽聞此言,太子心中一動,面色逐漸嚴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