皇城東側(cè),長安街核心地段有一片藏青色的官署,這里便是被稱為大燕儲相之所的翰林院。
薛淮隨劉懷德來到此處,暗藏好奇地抬眼望去。
只見前方灰青磚墻在秋陽里泛著冷光,懸山式屋檐下掛著「翰林清要」的鎏金匾額。
門前兩尊石獅鬃毛刻痕斑駁,留下百年歲月風雨侵蝕的痕跡。
圍墻綿延如墨線,磨磚對縫的灰墻上苔痕層疊,隱見東跨院探出的老槐枝椏,枝頭懸著褪色的綢布燈籠,隨風輕晃。
門旁值房檐角垂著銅鈴,隨風搖曳時驚起歇在螭吻脊獸上的灰鴿,忽地撲棱棱掠過門楣雕的“文樞麟趾”磚刻。
劉懷德當先而行,帶著薛淮直入院內(nèi),穿過中庭抵達正堂。
當此時,翰林學士林邈端坐于黃花梨螭紋官帽椅上,三十九載歲月在他清癯的面容上刻下從容的靜氣,鬢角整齊如刀裁,下頜蓄著寸許山羊須。
侍講學士陳泉一臉嚴肅地站在下首,視線直接越過品級比他高的劉懷德,落在后面的薛淮臉上。
眾人見禮落座過后,林邈放下手中的茶盞,開門見山道:“薛編修,《太和河工考》第四卷現(xiàn)在何處?”
薛淮鎮(zhèn)定地回道:“回掌院,這些卷宗理應存放在奎文閣內(nèi)。那日午后,下官告假離去之前,特地將一應典籍放回奎文閣。”
林邈端詳著面前這位年輕的下屬,隱隱覺得他和以往有一些細微的變化。
過去兩年里,薛淮給他造成極大的困擾,畢竟這是翰林院而非都察院,翰林的職責是著史修書而非彈劾官員。
因為薛淮那一封封彈章,不光朝中同僚對林邈頗有微詞,就連天子都暗含誡勉敲打過他。
可是他又能如何?
薛淮是天子欽點的忠良之后,又有沈望這位清名卓著的座師,再加上他的本職工作并未出錯,難道他還能將薛淮趕出翰林院?
他很清楚薛淮牛心左性的脾氣,也已做好應對薛淮鬧事的準備,然而薛淮表現(xiàn)得比較平靜,不像往日如炮仗一點就著。
林邈暗道一聲古怪,隨即淡淡道:“薛編修,今日工部清吏司郎中顧衡上奏,他在照磨所的存檔中發(fā)現(xiàn)十年前揚州堤壩筑造存在諸多不合規(guī)。今年夏汛,揚州南境沿江堤壩多處崩潰,儀真縣和江都縣多地遭受洪災,黎民百姓損失慘重流離失所。陛下因此震怒,責令有司徹查此事,故有今日顧衡之奏。”
他稍稍停頓,又道:“在你到來之前,院里找了奎文閣、校勘齋和典簿廳等處,均未發(fā)現(xiàn)第四卷及原始檔案,而你是直接保管人,你必須要給朝廷一個交代。”
薛淮保持冷靜,心中快速分析這個突發(fā)事件的大致始末。
從林邈和劉懷德透露的信息可知,今年夏天長江洪水泛濫,大燕南方多處受災嚴重,揚州地界便是其中之一。
天災固然無情,**卻同樣存在,朝廷需要在賑災之外給天下子民一個交代,天子便督促百官徹查各地防洪細節(jié)。
薛淮不相信薛明章會做假公濟私中飽私囊的事情,但一切就是那么巧。
工部官員拿出當年的舊檔,直指薛明章弄出一個表面堅固實則不堪一擊的沿江堤壩,他就是導致災情加重的罪魁禍首。
這顯然是欺負薛明章如今死而不能復生,無法開口為自己洗清嫌疑。
恰好在這個時候,翰林院內(nèi)記錄當年細節(jié)的另一份原始檔案消失不見,工部那邊的舊檔成為唯一的證據(jù)。
更巧的是,負責修撰《河工考》第四卷并且保管相應卷宗的就是薛淮,而且他剛好這幾天告假。
于是一個合理的邏輯鏈條形成,薛淮在舊檔中發(fā)現(xiàn)亡父的不法之舉,他無法接受這樣的事實,更不敢將證據(jù)交給上面,選擇暗中藏匿甚至銷毀那些卷宗,并且因為心虛膽怯,一改往日的兢兢業(yè)業(yè),直接告假數(shù)日。
甚至于那日薛淮在九曲河落水都有一個合理的解釋——只要有人能查出他當日的行蹤,便可說他是想一死了之,用死亡來掩蓋父子二人的罪證。
想到這兒,薛淮心中一動,他發(fā)現(xiàn)其中存在一個破綻,但現(xiàn)在還沒到著急出牌的時候,因為面前是大片迷霧,他都不知道敵人究竟是誰。
面前這三位翰林高官說不定就有人參與其中。
故而他冷著臉,盡量不讓自己和以前變化太大,看向林邈說道:“掌院,先父的清名世人皆知,陛下亦曾多次公開嘉許,御賜的‘憂國忘身’匾額至今仍掛在薛府正堂。下官決不相信先父會觸犯朝廷法度,這分明是有人推卸責任強行構陷!至于那些卷宗,下官當日便已放回奎文閣。”
林邈面上古井不波,放緩語氣道:“景澈,陛下明確要徹查此案,既為給災民一個交代,也是為還令尊一個清白,有司官員已經(jīng)開始著手調(diào)查,很快就會找到這里來。我相信你是識大體的人,只要將相應卷宗交出來,這樁案子不會波及到你。”
這番話說的好聽,薛淮卻在心中冷笑。
這位翰林學士嫌他是個燙手山芋,怕他牽連到翰林院眾人,所以讓他承認竊據(jù)卷宗之罪。
薛淮若答應下來,那才是真的跳進黃河也洗不清。
“回掌院,下官素來敢作敢當,沒做過就是沒做過,那些消失的卷宗和下官沒有任何關系,還請掌院明鑒!”
聽到薛淮強硬的回答,望著他憤怒陰沉的臉色,林邈并未動怒,他不動聲色地端起案上的茶盞飲了一口,然后瞟了一眼坐在下首的侍講學士陳泉。
后者心領神會,起身清了清嗓子:“薛編修,我勸你還是坦白交代,掌院這是在救你。”
薛淮轉(zhuǎn)頭望向那位三十五歲的侍講學士,他的臉龐就像一張揉皺又匆忙展平的奏折,濃密劍眉緊鎖成倒八字,下顎殘留著刮面時失手留下的細小血痂,似乎最近有些神思不寧。
許是薛淮這兩年聲名在外,陳泉被他冰冷的眼神盯著,下意識退了半步,旋即發(fā)現(xiàn)這樣有損體面,沉聲道:“你莫要執(zhí)迷不悟!”
薛淮淡淡道:“欲加之罪,何患無辭?”
“你!”
陳泉寒聲道:“你真是不見棺材不掉淚!那日你離開翰林院的時候,有人親眼看到你抱著一個包袱鬼鬼祟祟地離去。倘若那包袱里面不是那些消失的卷宗,你又何必如此作態(tài),難道世間真有如此巧合的事情?”
薛淮冷笑道:“既然陳學士言之鑿鑿,就讓那人與下官當面對質(zhì)。”
“我看你是不到黃河心不死。”
陳泉冷笑,隨即看向角落里站著的書吏:“將劉平順帶來!”
當一臉木訥的雜役劉平順走進正堂時,這里的氣氛頗為古怪。
滿身清貴書卷氣的翰林學士林邈雙眼微閉,似乎正在養(yǎng)神。
侍讀學士劉懷德眉頭緊鎖,憂慮之色難以掩飾。
侍講學士陳泉神色陰沉,滿懷審視地盯著坐在下首的年輕人。
劉平順當然認得那個年輕人,兩年前名動京師的少年天才,大燕歷史上最年輕的探花郎,這兩年在翰林院時常鬧得雞飛狗跳,就連他們這些雜役都知道此君是個不好相處的人物。
便在這時,年輕人朝他看過來。
迎著對方清亮又沉穩(wěn)的目光,劉平順不知為何忽然有些緊張。
薛淮將其上下打量他一番,然后直接對林邈說道:“掌院,下官想問劉平順幾個問題。”
林邈微微頷首道:“可。”
在眾人的注視中,薛淮站起身來,邁步走到劉平順身前,平靜地望著這位年過四旬的雜役。
“劉雜役,你說四天前親眼瞧見我抱著一個包袱,鬼鬼祟祟地離開翰林院。”薛淮語調(diào)平緩,仿佛在說一件無足輕重的小事,“既然你說得這么篤定,那么你應該對當日的情形記得很熟,現(xiàn)在就請你當著諸位上官,將那天你看見的細節(jié)詳細說一遍。”
“小人遵命。”
劉平順微微低著頭,仿佛在仔細回憶:“那天小人負責清掃奎文閣庭院,午后忽見薛編修獨自進了奎文閣,當時小人還與他請安問好,不過薛編修臉色不太好看,沒有理會小人。過了一陣子,薛編修從閣中出來,懷里卻抱著一個包袱。他好像在刻意避開旁人,直接離開了翰林院。”
陳泉聽完之后冷笑道:“薛編修,你能不能解釋一下,那天你帶走的包袱里究竟是何物?”
他雙眼微瞇,好似很期待薛淮露出驚慌失措的表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