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濃稠如墨,沉沉壓在聽雨軒腐朽的梁柱上。破窗紙糊不住風,嗚咽著擠進來,帶著深秋的寒意和院落里草木衰敗的腐朽氣息。屋里一盞豆大的油燈,在粗陶燈盞里搖曳,將凌薇映在墻上的影子拉得忽長忽短,扭曲變形,如同潛伏在暗處的魑魅魍魎。
她裹緊了身上半舊的薄棉被,寒氣卻無孔不入,針尖似的往骨頭縫里鉆。白日里溜出侯府帶來的短暫喘息早已消散,剩下的只有深入骨髓的疲憊和對這具孱弱身體的深切厭惡。這具身體,是柳氏精心打造的“驕縱病弱”的杰作,稍微一點風寒就能讓她高熱數日,一點驚嚇就能讓她臥床不起。落水后的余毒似乎還蟄伏在經脈深處,每一次呼吸都帶著沉重的滯澀感,四肢百骸沉甸甸的,仿佛灌滿了鉛。
她的目光落在枕邊那本薄薄的、破爛不堪的冊子上。
《養氣訣》。
這三個字寫得歪歪扭扭,墨跡暗淡得幾乎要融入粗糙發黃的紙頁里。封面油污斑駁,邊角卷曲破損,散發著一股混雜了塵土、汗漬和說不清道不明的陳舊氣息。它靜靜躺在那里,和這聽雨軒一樣,透著被歲月徹底遺棄的狼狽。
這就是那個瘋癲老乞丐隨手丟給她的“救命稻草”?凌薇指尖冰涼,輕輕拂過那粗糙的封面。市井街角那一幕再次清晰地浮現:老乞丐渾濁如泥潭的雙眼,卻在瞬間爆發出鷹隼般銳利的光芒,那句低語——“魂非此界,煞氣纏身…有趣,有趣!”——如同冰冷的錐子,狠狠鑿穿了她所有自以為隱秘的偽裝。
他看穿了!不是看穿她凌薇(侯府假千金)的身份,而是看穿了林薇——那個來自異界的、帶著爆炸火光和硝煙氣息的孤魂!
一股寒意比深秋的風更刺骨,倏地竄上凌薇的脊背。這世界,遠非她所見的表面那么簡單。一個看似瘋癲的乞丐,竟有如此眼力?他隨手丟出這本破書,是真的無聊,還是……別有深意?他是誰?是敵是友?那本冊子,是機緣,還是另一個裹著蜜糖的陷阱?
無數疑問在腦中翻騰,如同冰冷渾濁的漩渦。她拿起冊子,借著昏暗搖曳的燈火,一頁一頁翻看。文字極其晦澀,夾雜著大量聞所未聞的術語——“玄牝之門”、“周天搬運”、“坎離交互”……那些古怪的圖形,線條扭曲盤繞,似人非人,似獸非獸,描繪著身體內部難以名狀的路徑和節點。這根本不符合她所知的任何解剖學或生理學知識!
“荒謬!”凌薇低聲自語,帶著一絲現代靈魂本能的排斥與懷疑。這算什么?古代版的氣功?還是某種裝神弄鬼的巫術?靠這玩意兒在侯府這吃人的泥潭里活下去?簡直是天方夜譚!一股強烈的煩躁感涌了上來,她幾乎想把這本破書扔進墻角那堆潮濕發霉的雜物里。
然而,老乞丐那雙銳利得仿佛能洞穿靈魂的眼睛,又一次在黑暗中浮現。
“莫死了……”
那帶著瘋癲腔調的嘟囔,此刻回想起來,卻像一句冰冷的預言,敲打在凌薇的心上。侯府是什么地方?柳氏笑里藏刀的捧殺,凌峰視若無睹的冷漠,下人們肆無忌憚的輕蔑,還有那懸而未決的身份之劍……更深處,是落水時那模糊卻充滿惡意的人影推搡!她孤立無援,身體虛弱如風中殘燭。柳氏的手段,已經從捧殺轉向實質性的毒手——食物里微妙的相克氣息、深夜窗欞下那令人頭皮發麻的悉索聲(蛇蟲!)、婆子們刻意加重的摔打和指桑罵槐……下一次呢?下下一次呢?
沒有力量,在這深宅里,她就是一具等待被碾碎的玩偶。現代特警的驕傲和守護的信念,在這具病弱的軀殼里,又能支撐多久?
死馬當活馬醫吧!
一個清晰而冷酷的念頭,壓倒了所有的懷疑和煩躁。沒有退路了。哪怕只有萬分之一的可能,她也必須抓住!她深吸一口氣,冰涼的空氣刺得肺腑生疼,卻也讓混亂的思緒強行沉淀下來。
再次翻開《養氣訣》。這一次,她不再以純粹的現代科學視角去粗暴否定,而是嘗試理解它的內在邏輯。那些“氣感”、“經脈”,會不會是古人對于生命能量、神經電流或者某種尚未被現代科學充分認知的生物電場的描述?那些玄奧的術語,或許只是試圖解釋復雜生命現象時使用的隱喻符號?
“意守丹田……呼吸綿綿若存……”凌薇的目光停留在入門篇最基礎的一段描述上。丹田,小腹深處的位置。她閉上眼,努力摒棄雜念,將意識緩緩下沉,集中在那片溫熱的小腹區域。同時,放緩呼吸,試圖讓每一次吸氣都更深長,每一次呼氣都更悠遠。
然而,知易行難。
甫一閉眼,侯府的種種便如跗骨之蛆般涌來:柳氏那涂著厚厚脂粉的假笑,凌雪那雙怯懦又帶著一絲探究的眼睛,春桃那掩飾不住的鄙夷,還有窗外那似乎總在窺探的、若有若無的視線……心緒如同沸水,根本無法平靜。更糟糕的是身體本身——落水后的寒氣仿佛還在骨縫里游走,每一次深長的呼吸都牽扯著胸腔深處隱隱作痛,頭也沉重得像是灌滿了水銀。
“呼……吸……”凌薇強迫自己集中精神,一遍遍在心中默念。時間在黑暗和寂靜中緩慢流淌,唯有油燈燃燒時偶爾發出的輕微噼啪聲,以及窗外永不停歇的風聲。不知過了多久,就在她幾乎要被疲憊和挫敗感徹底淹沒,意識開始模糊下沉時……
一絲極其微弱的、幾乎難以察覺的暖意,如同沉入深潭底部偶然觸碰到的一縷溫泉水,自小腹深處悄然漾開。
這感覺太微弱,太縹緲,稍縱即逝!
凌薇猛地一震,瞬間清醒過來,心臟在胸腔里狂跳,方才那一絲暖意卻已消失得無影無蹤,仿佛只是極度疲憊下的幻覺。她不甘心,再次沉下心神,更加專注地去感知那片區域。
這一次,等待她的只有冰冷的麻木和身體的陣陣酸痛。煩躁感如同毒藤般再次纏繞上來。她咬緊下唇,嘗到一絲淡淡的鐵銹味,那是忍耐到了極限的證明。放棄的念頭又一次蠢蠢欲動。
不!特警生涯里,多少次在極限邊緣掙扎?潛伏在泥濘中等待目標,忍受著毒蟲叮咬和冰冷刺骨的雨水;在爆炸的沖擊波后掙扎著爬起來,拖著受傷的身體繼續追擊……眼前的這點困難算什么?這具身體再弱,這意志還是林薇的!
一股久違的、屬于林薇的狠勁在心底爆發。她不再追求什么玄妙的意境,而是將所有的精神力,如同淬火的鋼針,狠狠地“扎”向小腹丹田的位置!不是溫和的引導,是強硬的命令,是特警意志對身體的極限壓榨!
“給我出來!”她在心中無聲嘶吼。
就在這精神力高度凝聚、意志力繃緊到極限的瞬間——
“嗡……”
一聲極其輕微、仿佛來自靈魂深處的低鳴在凌薇的腦海中響起。緊接著,小腹深處那片冰冷沉寂的區域,如同被投入石子的冰層,驟然裂開一道縫隙!一股微弱卻無比真實的暖流,如同初春解凍的第一道溪水,帶著難以言喻的生機,從那裂縫中汩汩流淌而出!
不再是幻覺!
這股暖流細若游絲,溫熱而非灼熱,它緩慢地、頑強地沿著一個特定的路徑,在小腹區域極其微小地循環流動著。所過之處,那深入骨髓的寒冷似乎被稍稍驅散了一絲,沉重滯澀的感覺也仿佛松動了一點點。一種前所未有的舒適感,如同久旱逢甘霖,浸潤著她疲憊不堪的靈魂和身體。
成了!
巨大的狂喜如同海嘯般席卷了凌薇,幾乎讓她瞬間失神。她死死咬住嘴唇,才沒有激動地叫出聲來。她不敢有絲毫松懈,小心翼翼地維系著那縷微弱得隨時可能斷掉的精神聯系,引導著那絲來之不易的暖流,按照《養氣訣》中那最簡單、最基礎的線路圖,一遍遍地在丹田附近做著微小的循環。
每一次循環,那暖流似乎就壯大、凝實那么微不足道的一絲。每一次循環,身體的沉重感就似乎減輕一分,呼吸也順暢一點。這感覺奇妙無比,仿佛在干涸的沙漠里,終于挖掘出了一口微小的泉眼,雖然水量稀少,卻預示著無限的可能。
不知過了多久,油燈里的油似乎快要燃盡,光線變得更加暗淡搖曳。凌薇感到一陣強烈的精神疲憊襲來,知道這是極限了。她緩緩地、不舍地,按照冊子上描述的方法,將那股微弱的氣息引導回丹田深處,如同將一顆珍貴的種子小心地埋藏起來。
當她再次睜開眼時,窗外的天色已經透出一點極淡的灰白,黎明將至。屋里依舊寒冷破敗,但凌薇的感覺卻截然不同。
身體依然虛弱,但那種沉甸甸的、令人絕望的滯澀感減輕了!四肢百骸似乎多了一絲微弱的活力。更奇妙的是她的感官——油燈燃燒的氣息、被褥上淡淡的霉味、窗外風吹過枯葉的細微摩擦聲,甚至遠處庭院里早起仆役刻意壓低的腳步聲……都比以往清晰了數倍!世界以一種更豐富、更生動的層次感涌入她的感知。
這就是“氣”的力量?哪怕只有微不足道的一絲?
希望!前所未有的、沉甸甸的、帶著力量感的希望,在凌薇心中熊熊燃燒起來,驅散了聽雨軒的陰寒和絕望。這《養氣訣》,絕非無用的廢紙!
她珍而重之地將冊子貼身藏好,那粗糙的觸感此刻卻如同無價珍寶。借著熹微的晨光,她下意識地摸向枕邊那枚從生母舊箱籠里找到的青玉佩。溫潤的玉石觸手微涼,上面古樸的云雷紋在微弱光線下流轉著內斂的光澤。就在她的指尖觸碰到玉佩的瞬間——
異變陡生!
丹田深處,那縷剛剛沉寂下去的微弱氣流,如同被投入石子的水面,毫無征兆地、劇烈地波動了一下!一股強烈的牽引感,仿佛有什么東西要從丹田深處破體而出,直沖向握著玉佩的右手!
“呃!”凌薇悶哼一聲,猝不及防,左手下意識地緊緊捂住小腹。那股躁動來得快,去得也快,如同錯覺。她驚疑不定地低頭看著手中的玉佩,它依舊安靜溫潤,毫無異狀。
怎么回事?是修煉后的正常反應?還是……這玉佩,與她剛剛修煉出的微弱氣息,甚至與那本《養氣訣》之間,存在著某種未知的、神秘的聯系?生母蘇姨娘……她到底是誰?留下的為什么是這些東西?
凌薇的心跳再次加速,這一次,不是因為修煉的突破,而是因為觸及了更深、更隱秘的謎團。她握緊了玉佩,冰冷的玉石似乎也帶上了一絲微不可查的暖意。窗外,黎明前最后的黑暗濃重如墨,聽雨軒孤立在破曉的寒風中。
然而凌薇的眼中,已燃起兩簇熾熱的火焰。前路依舊荊棘密布,殺機四伏,但她手中,終于握住了一絲微弱卻真實的光芒,以及一把可能打開身世秘辛的鑰匙。她不知道那個瘋癲老乞丐是誰,不知道這《養氣訣》會將她引向何方,更不知道這枚玉佩背后隱藏著怎樣的驚濤駭浪。
她只知道,活下去,查明真相,這條路,她必須走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