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東捏著報紙,指尖有點發涼。
他腦子里嗡的一聲,閃過的不是什么豪情壯志,而是王家老四被卷走前,那句沒喊全的“東哥,拉我……”。
報紙上那些字,像一個個滾燙的烙鐵,燙得他心里發虛。
緊接著,是縣里、地區、省里的表彰會。
一次又一次,林東被叫到城里,換上不合身的干凈衣裳,胸口別上一朵大紅花。
臺上的主持人拍著他的肩膀,手掌厚實,說的話也像報紙上的字,漂亮,但沒溫度。
臺下的掌聲像夏天的急雨,噼里啪啦,砸得人有點懵。
每次讓他發言,他都憋得臉通紅:
“我……我一個人能干啥……”
“那水……是全村人拿命去填的。功勞不是我的,是倒下去的那些兄弟給咱換的……”
話糙,但臺下的領導聽了,卻帶頭鼓掌,夸他“謙虛、樸實,是真正的勞動人民本色”。
于是,報紙上的標題又換了花樣:功勞歸于人民——記抗洪英雄林東的高尚品格。
林東這個名字,就這么被那朵大紅花和幾篇報道,給架起來了。
他成了個活的榜樣,一個從泥水里撈出來的英雄。
可他回到靠山屯,覺得哪兒都變了味兒。
屯里人看他的眼神,不再是過去那種“東子哥”、“林家小子”的親近,里面摻了點敬畏,還有點說不清的距離。
大伙兒跟他說話,聲氣都小了,帶著點小心翼翼,仿佛他不是從這屯子里走出去的,而是從省城畫報上走下來的。
報紙上的油墨香還沒散盡,廣播里的表彰聲還在山谷里打轉,
靠山屯的“英雄模范村”牌子,擦得锃亮,掛在村口最顯眼的老槐樹上。
人人臉上都有光。
可名氣這東西,虛得很,像冬天的哈氣,看著熱鬧,一陣風就吹沒了。
填飽肚子的,還得是實打實賣出去的山貨,換回來的糧票和票子。
風向,是從第一封信開始變的。
郵遞員老周騎著那輛二八大杠,送來一封省城寄來的信。
信紙是那種最薄的,鋼筆字寫得歪歪扭扭,帶著一股子火氣。
“你們‘興安獵人’的榛蘑,咋比人家貴了一倍?東西吃著都差不多,你們是不是仗著是英雄村,就坑老實人?”
林東捏著那張薄薄的信紙,兩手直抖。
“坑人”兩個字,像燒紅的鐵絲,直往他心里烙。
他沒回信,不是不想,是不知道該咋回。
說咱家的蘑菇,是老鄉們一個一個從深山老林里背出來的,品相好,干凈?
這話聽著虛,沒力道。
緊接著,壞消息就像是漏了頂的房,開始一滴一滴往下掉,沒完沒了。
先是哈爾濱的供銷社主任來了封電報,字數金貴,話也說得急:
“市場突現仿品,價低,沖擊巨大,速商議對策。”
然后是長春、沈陽的經銷商,電話打到了公社,再由人跑幾十里山路傳話過來。
話都差不多,翻來覆去就一個意思:你們的貨,賣不動了。
“林支書,不是我們不給力。人家包裝跟你們做得一模一樣,紅底白字,瞅著就喜慶。”
“價錢,嘿,人家是拿刀子往下割啊!咱賣十塊,他敢賣五塊!老百姓過日子,誰不圖個便宜?”
郵購部的訂單,像退潮一樣,嘩啦啦地往下掉。
以前一天能收到一個麻袋的匯款單,現在,三天都裝不滿一個小布包。
林東整宿整宿地抽煙,屋里煙霧繚繞,嗆得人眼淚直流。
他就那么坐著,對著桌上一堆從各地托人買回來的“仿品”發愣。
名字一個比一個大氣,包裝一個比一個像。
他拆開一包木耳,捻了捻,又放嘴里嚼了一片:有股子潮氣,品相也差,邊角還帶著根。
可老百姓不管這個,他們只認一樣東西——價格。
而對方的價格,低得不講道理。
林東心里扒拉著算盤,把自家成本算到最低,連燒火的柴禾都算進去了,可還是比不上人家的賣價。
這不是做買賣,這是擺明著要打價格戰。
用錢,把靠山屯的山貨市場活活壓死,讓他連喘氣的機會都沒有。
加工坊里那幾臺轟隆慣了的機器,一臺接一臺地熄了火。
那靜下來的動靜,比打雷還讓人心里發慌。
機器一停,村里百十號人就眼巴巴瞅著鍋臺,那眼神,像一根根針,扎在林東心口上。
男人們蹲在墻根下,一口接一口地嘬著旱煙,煙霧繚著,誰也不先開口。
女人們在家里摔盆打碗的動靜都小了,那股子憋屈勁兒,全悶在胸口,等著發霉。
李長山揣著冰涼的煙斗,尋到林東家。
一屁股坐在門檻上,半天,才把煙鍋子在鞋底上磕了磕,磕出的煙灰像是他心里掉下的渣子。
“東子,這坎兒……怕是不好過啊。”
“機器一停,人心就得散。咱這剛聚起來的一口氣,可別讓人一巴掌給拍沒了。”
林東靠著門框,望著院里那棵老榆樹,樹葉子都快掉光了。
“叔,塌不了。咱靠山屯的根,是這山這水,是咱手里這實實在在的東西。”
“他們降價,是拿水兌酒,咱要是也跟著兌,那是自己砸自己的市場。”
村委會的會上,林東沒說啥大話。
屋里擠滿了人,煙味、汗味、泥土味混在一塊兒,嗆人。
林東就一句話:“咱的東西,值這個價。誰要是覺得別家便宜,去買了,咱不攔著。”
“但咱‘興安獵人’的牌子,不能自己往泥里踩。信咱的,就跟著我再熬一熬。信不過的,我林東……也沒二話。”
話音落地,屋里出奇地安靜。
這天,村里來了幾個“城里人”。
皮鞋擦得能照見人影,走在泥路上,腳下像墊了層紙。
說話客客氣氣,逢人就遞帶過濾嘴的“牡丹”煙,笑起來眼角堆著褶子,可那笑意,咋看咋不暖和。
他們說是來瞧瞧,想大批量進貨。
可眼睛不往貨上看,凈往人身上溜。專找王小虎、張大山這些懂技術、跑外頭的年輕人。
那天,一個自稱省城食品廠“王科長”的胖子,把王小虎堵在了回家的路上。
“小虎兄弟,”他拍著王小虎的肩膀,手勁不小,
“你這腦子,窩在這山溝溝里,屈才了!太屈才了!”
王小虎不吭聲,腳尖在地上劃拉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