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會兒臨近下班點,菜市場剛剛上貨準備迎接晚高峰。
透過黑漆漆的帆布和石棉瓦,能看到里面稀稀拉拉的都是工作人員,偶爾有三兩個顧客也是上了年紀的老人。
現在沒下班呢,要是再晚一會兒,這里就擠得成了沙丁魚罐頭。
三亮輕車熟路領著張學強穿過一排排水泥臺子,終于來到了腥氣撲鼻肉類柜臺。
這里的鐵架子上,掛著各種帶著檢疫藍戳的整扇子肉。
一個個身穿藏藍色油膩膩工作服的男女,正在拿著剔骨刀忙活著。
咔嚓,咔嚓,的剁肉聲,混合著鮮血碎骨迸濺,格外血腥。
三亮扯著嗓門吼了一聲,“媽,來五斤羊肉,要后腿兒。”
矮壯豐腴的二嬸子王素芳正拿著杠刀棍磨剔骨刀呢,時不時地趁人不注意撿點碎肉碎骨塞進套袖里面。
等下班回家時,三亮就有‘套袖湯’喝了。
忽而聽到這聲喊,嚇得王素芳差點把刀飛出去。
王素芳放下手里的活,嗔怪中帶著幾分溺愛,“你這熊孩子,咋跑這兒來了?搗亂,快點回家!媽一會兒回去給你做飯。”
旁邊的同事都看了過來,每個人臉上都帶著不同意味的笑容。
三亮扯著嗓門道:“媽,俺們真是來買肉,羊肉!學強哥今天要吃涮羊肉!”
王素芳這才看到兒子身后的張學強,想起院里傳說的撫恤金的事,頓時恍然大悟,和藹說道。
“學強啊,這離著過年還好些天呢,你這么早就買啊?”
張學強甜甜地叫了聲,“二嬸啊,我這可不是為了過年哈。
今晚上想下雪,我打算叫新巖來家里吃頓涮羊肉,您和二伯一起來唄!”
王素芳笑得嘴都快咧耳朵上了,“我和你二伯下班晚,你們吃就行了,嬸子給你稱肉......”
這年頭沒有注水肉,五斤羊肉給得高高的,都是后腿和磨襠肉,瘦多肥少。
張學強嫌單調,又買了點毛肚、百葉和嫩牛里脊。
等張學強和三亮拎著肉走的時候,二嬸子那些同事差點炸了鍋。
“素芳啊,那孩子是誰,不年不節的買這么多肉?”
“對啊,這不是燒著的嘛,家里大人也不管管?”
王素芳抿著嘴臉上的肥肉擠出一對酒窩,“這孩子是隔壁的,他父母......”
她仔細地介紹了張學強的情況,那些人聽到光是撫恤金就拿了上千塊,還補了一年的配給,都羨慕的眼圈紅了。
一個大媽還悄悄地對王素芳說,“這孩子說對象了嗎,俺閨女今年十九,在街道上的縫紉合作社工作,我看他倆挺合適的,素芳啊你抽空給問問?”
王素芳一笑說道:“行啊,我回家給你提提,可是這孩子工作不咋的,在廢品回收站......”
大媽立刻皺起眉,擺手道:“算了,算了,臨時工不靠譜啊,哎,這孩子挺精神的,可惜了!”
零下十幾度的天氣里,不需要冰箱,回去的路上那些羊肉已經半冷凍了。
半凍的狀態下切片非常容易,倉庫里有現成的涮羊肉調料和木炭,一頓香噴噴的涮羊肉似乎正在向張學強招手。
路過一家百貨店的時候,張學強想起倉庫里的酒沒幾瓶了,于是讓三亮看著車,他走進了商店,直奔酒水柜臺。
這年頭的酒包裝都非常樸素,只有酒瓶和標簽,缺少了那些花里胡哨的盒子,但顯得更親民更實惠。
“您要點什么?”
身穿白色工作服的售貨員是個和張學強年齡相仿的大姑娘。
中分頭短劉海,后面兩條長長的烏黑大辮子搭在肩頭,襯得一張瓜子臉更顯消瘦精致。
她盯著張學強看了幾眼,忽然高聲道:“是你啊,張學強!”
張學強目光從貨架上移下,落在姑娘白皙的臉頰上,有點面熟,就是想不起人家叫什么。
他尬笑道:“你好,這么巧!”
姑娘剜了他一眼,沒好氣道:“你買什么,快點說,別耽誤人家買東西!”
其實后面一個客人都沒有。
張學強也不想回憶這姑娘是誰,繼續看貨架上的酒水。
幾種品牌的二鍋頭,還有通州老窖、盧溝橋等大多本地酒,也有少量的全國名酒。
忽而一只落滿灰塵貼著紅色商標的白瓷瓶,吸引了他的眼球。
竟然還有茅臺賣,還是飛天的。
茅臺酒自從創建牌子以來,更換了許多次商標。
金輪、飛天、葵花,是建國后批準的商標。
五八年起開始用飛天作為出口茅臺的商標,剩下兩種是內銷商標。
但由于特殊時期,飛天這個形象不符合那時候的價值觀,于是停產,只剩下了另外兩種。
那么貨架上的這瓶飛天茅臺,至少是二十年前的貨底子了。
這瓶酒要是留到三十年以后,妥妥的大幾十萬啊,有錢還買不到。
那瓷瓶哪里是酒,分明就是一塊大金磚,張學強喉頭咕噥,恨不得現在就一把搶過來塞進倉庫里。
姑娘再次催促,“哎,張學強你怎么還是老樣子,黏糊什么呢,告訴你,我在上班呢,你要是敢亂來,派出所可給你留著位子呢!”
這都是哪兒跟哪兒?貌似這姑娘和前身有點誤會?
張學強清咳一聲,指著飛天茅臺道:“我買酒,那瓶多錢啊?”
姑娘嘁了一聲,“八塊,還要一張工業券,你喝得起嗎?”
張學強撓撓頭,“我當多錢呢,八塊是吧,你有多少存貨?”
姑娘一愣,撇嘴輕蔑笑道:“哼,還多少存貨,這一瓶你賣的起?”
啪幾張大團結和工業券拍在了柜臺上。
姑娘驚得杏眼溜圓,結結巴巴道:“張學強,你,你不會劫道去了吧?”
這可不能慣著!張學強一巴掌拍在柜臺上,高聲吼道。
“哎,你這位同志怎么說話呢,我來買酒,你誣陷我劫道,我看是你思想有問題,戴著有色眼鏡看人,你們領導呢!”
姑娘狠狠瞪他一眼,“瞎咋呼什么,有點錢什么了不起的,打腫臉充胖子,我看啊,你還是買二鍋頭吧,省得把錢都花了回頭餓肚子。”
張學強怒道:“我就愛喝茅臺,犯法不?快點給我拿東西!錢票都給你了!”
姑娘滿臉怒容還想再說什么,這時候走來一個身穿中山裝的老者,站在旁邊清咳一聲。
姑娘急忙低下了頭,喊了一聲主任,不敢再言語。
老者和藹地說道:“這位同志,怎么回事,是不是我們的售貨員態度不好,你可以向我反應,我批評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