咸陽宮闕三萬里 第18章 土地兼并

“呵呵呵，你小子，這是拉著老夫入局啊。好吧，反正也沒什么需要保密的，那我就跟你說說。"

“小子洗耳恭聽。”

馮劫命侍從抬來一幅三尺見方的《秦川坤輿全圖》，指著渭水南側(cè)的山形水勢道："藍(lán)田立縣，可追溯至穆公三十六年（前624年）。"他枯瘦的手指沿著地圖上靛青繪制的峣山山脈滑動，"此處山勢如臥牛，北臨渭水，南依秦嶺，自古便是'三秦鎖鑰'。

竹簡《藍(lán)田縣志》記載，孝公十二年（前350年）在此筑城時，工匠曾在基址下挖出"蒼玉如斗，文曰'永鎮(zhèn)西陲'"。馮劫意味深長地說："這塊'藍(lán)田玉'如今就嵌在咸陽宮章臺殿的陛階上——陛下每日踏玉臨朝。"

馮劫又展開新繪制的《關(guān)中戍防圖》，可見藍(lán)田縣境呈楔形插入秦嶺。馮劫用朱砂筆圈出三處關(guān)隘："西北玉山關(guān)控武關(guān)道，東北藍(lán)關(guān)扼潼關(guān)道，正南的峣關(guān)更是直通漢中的儻駱道起點。"他特別指向一條用金粉標(biāo)注的虛線，"這條'藍(lán)田道'是先王秘密開鑿的馳道，可容五乘兵車并行，三日可達(dá)漢中。"

案幾上的銅壺滴漏顯示已過酉時，馮劫卻越說越精神："陛下將關(guān)中劃為'三輔'時，特命藍(lán)田與櫟陽、頻陽同為'京畿三輔'。你看——"他展開一道帛書抄本，正是嬴政親筆批示："藍(lán)田令秩比郡守，歲終直奏"。

侍從抬來的漆箱里，整齊碼放著十二卷《藍(lán)田計簿》。馮劫抽出標(biāo)注"秦王七年"的木牘："在冊田畝九萬六千畝，實際開墾數(shù)至少十五萬畝。"

馮劫的手指突然停在竹簡某處，枯瘦的指節(jié)微微發(fā)白。他抬起鷹隼般銳利的眼睛，直直盯著方銘："這些數(shù)字差異，你可看出什么門道？"

方銘沒有立即回答。他伸手輕輕撫過竹簡上斑駁的墨跡，指尖在"墾田九萬六千畝"與"實勘約十五萬畝"之間來回游移。窗外蟬鳴驟歇，書房里只剩下銅壺滴答的水聲。

"土地兼并。"方銘突然吐出四個字，聲音輕得像一聲嘆息。

馮劫眉頭猛然皺起："何謂'土地兼并'？"這個陌生的詞匯讓他前傾了身子，官袍袖口掃翻了案幾上的茶盞也渾然不覺。

方銘不急不緩地蘸著茶水，在檀木案幾上畫了幾個相連的圓圈："大人請看，假設(shè)這些是自耕農(nóng)的田地。"又用指尖拖出幾條水線，將小圓圈統(tǒng)統(tǒng)連向中央一個大圓，"豪強(qiáng)通過高利貸、強(qiáng)買、詭寄等手段，使小民田產(chǎn)逐漸歸聚到少數(shù)人手中——這就叫'土地兼并'。"

"說下去。"馮劫的聲音突然變得嘶啞。

“通常來說，土地兼并基本上通過三種手段吞并土地：一是災(zāi)年放貸，利滾利奪田；二是勾結(jié)縣吏，將逃亡農(nóng)戶的田地劃歸己有；三是最狠的——制造冤獄，強(qiáng)占罪戶田產(chǎn)。"

馮劫的手指僵在半空，茶盞中的水紋還在微微顫動。老御史的眼中閃過一絲驚詫——這個少年縣令竟能如此精準(zhǔn)地指出秦國積弊的癥結(jié)所在。

"你說的不錯..."馮劫緩緩放下竹簡，聲音里帶著罕見的疲憊，"老夫監(jiān)察各郡縣二十年，親眼看著自耕農(nóng)一年少過一年。但即便知道癥結(jié)，朝堂之上..."他搖了搖頭，官袍上的獬豸補(bǔ)子在燭光下顯得黯淡無光。

方銘注視著案幾上漸漸干涸的水痕，輕聲道："其實有解法。"

"哦？"馮劫猛地抬頭，幾縷灰白鬢發(fā)從冠冕中散落，"說來聽聽！"

"但不是現(xiàn)在。"方銘的目光越過窗欞，望向咸陽宮的方向，"待王師掃平六國，天下一統(tǒng)之時..."

馮劫急得拍案而起，案上簡冊嘩啦作響："休要賣關(guān)子！"

少年縣令不慌不忙地蘸水，在檀木案幾上寫下四個大字："攤丁入畝"。水跡在燭光下泛著幽幽的光，馮劫盯著這四個字，突然覺得呼吸困難。作為精通律法的御史，他隱約捕捉到這個陌生詞匯背后蘊含的驚天變革。

"這是...？"

"請恕下官不便詳解。"方銘突然用衣袖抹去水痕，"此策若在此時泄露，恐遭滅頂之災(zāi)。"

馮劫的喉結(jié)劇烈滾動。他忽然想起商君當(dāng)年在渭水邊頒布《墾草令》時，那些被貴族撕得粉碎的簡冊。老御史的指尖深深掐進(jìn)掌心。

馮劫的眉頭擰成了一個疙瘩，枯瘦的手指重重敲在案幾上，震得茶盞里的水紋一圈圈蕩開："好好好，那你說，藍(lán)田田畝的事就沒辦法解決了嘛？"

方銘不急不緩地?fù)崞奖徽鹜岬闹窈啠?“大人可知我王上已許我便宜行事之權(quán)？”

" "哦？"馮劫的身子猛地前傾，官帽上的簪纓都跟著晃了晃

月光透過窗欞，在他清秀的側(cè)臉上投下斑駁的影子。

馮劫說道，"你是想在藍(lán)田嘗試這個你所說的“攤丁入畝”？"

方銘抬起眼，眸子里映著跳動的燭火："馮老息怒。非是下官不想告訴您，只是這法子需要實地考察才可定奪。"他指了指地圖上標(biāo)注的幾處田莊，"比如玉山腳下的梯田適合什么法子，灞水邊的淤田又該用什么對策，不親眼看過怎敢妄言？"

馮劫瞇起眼睛，突然從鼻孔里哼出一聲："哼！"他甩袖起身，官袍帶起的風(fēng)險些撲滅了燭火，"老夫倒要看看，你這個小縣令能玩出什么花樣來！"

馮劫緩緩起身，走到窗前負(fù)手而立。月光透過窗欞，在他布滿皺紋的臉上投下斑駁的光影。

"方銘，你可知道為何陛下會將藍(lán)田托付給你？"馮劫的聲音忽然變得深沉，"藍(lán)田雖小，卻是咸陽西南門戶。北扼峣關(guān)，南控武關(guān)，更有一條鮮為人知的古道直通漢中。"他轉(zhuǎn)過身，目光如炬，"陛下將此等要地交給一個尚未加冠的少年，你可知這意味著什么？"

方銘正襟危坐，手指不自覺地摩挲著案幾邊緣："下官明白，這是陛下的信任。"

"不止是信任！"馮劫突然提高聲調(diào)，枯瘦的手指重重敲在案幾上，"秦王這是賭！他在賭鬼谷文道的傳人！"他深吸一口氣，聲音又低沉下來，"老實說，起初老夫?qū)δ泐H有疑慮。一個十四歲的少年，如何能擔(dān)此重任？"

窗外一陣夜風(fēng)吹過，燭火搖曳間，馮劫的眼神忽然變得柔和："但今日一席談話，讓老夫想起了當(dāng)年的甘羅。"

方銘聞言微微一怔。甘羅十二歲拜相的故事，他自然耳熟能詳。

"不，你比甘羅更勝一籌。"馮劫突然走近，渾濁的眼中閃爍著異樣的光彩，"甘羅善辯，而你...你不僅通曉古今，更能洞察時弊。'土地兼并'、'攤丁入畝'...這些見解，即便是朝中那些自詡為能臣的老朽們也未必能說得出來。"

方銘鄭重地拱手行禮："馮老今日教誨，銘必當(dāng)銘記于心。藍(lán)田之行，定不負(fù)所托。"

馮劫捋須頷首，忽然從案幾下取出一盞溫著的酒壺。琥珀色的酒液注入雙耳青銅樽時，泛起細(xì)密的漣漪："這是老夫珍藏的二十年陳釀，今日破例與你共飲一杯。"

酒過三巡，窗外傳來五更的梆子聲。馮劫推開雕花木窗，但見東方天際已泛起蟹殼青："竟聊到這般時辰。"他轉(zhuǎn)身擊掌喚來侍從，"備車，送方大人回府。"

一輛黑漆安車靜靜停在階前，車廂四角懸著的青銅鈴在晨風(fēng)中叮咚作響。

車輪碾過咸陽街道時，早市的商販正陸續(xù)支起攤位。方銘掀開車簾，看見幾個挑著鮮菜的農(nóng)婦對著安車指指點點——御史府的徽記在晨光中格外醒目。

回到府邸時，庭院里的梧桐樹上已有早起的雀兒在啾鳴。方銘輕手輕腳地穿過回廊，卻發(fā)現(xiàn)蓋聶的房門依然緊閉，劍架上那柄著名的淵虹劍也不見蹤影。

"師兄還沒回來嘛..."方銘喃喃自語。他推開自己的房門，窗外傳來仆役灑掃庭除的聲響，少年縣令終于合上沉重的眼皮。

......

方銘猛地睜開眼睛，刺目的陽光透過窗欞直射在臉上。他下意識地抬手遮眼，腕間的青銅監(jiān)察令在陽光下泛著冷光。這一覺睡得昏沉，竟不知今夕何夕。

有人嘛？"方銘喚來仆人，"現(xiàn)在什么時辰了？"

"回公子，剛過未時三刻。"仆人捧著銅盆進(jìn)來，"蓋先生吩咐說，等您醒了就去后院找他。"

方銘掬起一捧冷水拍在臉上，冰涼的水珠順著脖頸滑入衣領(lǐng)，讓他徹底清醒過來。推開房門時，刺眼的陽光讓他瞇起眼睛——院中梧桐樹的影子斜斜地投在東墻上，果然是午后時分。

后院里，蓋聶正在練劍。淵虹劍在他手中化作一道銀練，劍鋒過處，幾片飄落的梧桐葉無聲地分成兩半。方銘站在廊下靜靜看著，直到一套劍法練完。

"醒了？"蓋聶收劍入鞘，額上竟不見半點汗珠，"馮劫那邊如何？"

方銘將昨夜談話一一道來，說到"攤丁入畝"時，蓋聶的眉頭微微一動。

當(dāng)提到馮劫對方銘的認(rèn)可時，這位劍圣突然停下擦拭劍身的動作。

"馮劫此人..."蓋聶將白絹緩緩纏回劍柄，"是先王舊臣中為數(shù)不多得到陛下全盤信任的。"

“大師兄的意思是？馮劫可以信任？”方銘疑問道。

“目前來看，是這樣的。”

夕陽西斜，庭院里的梧桐樹在地上投下長長的影子。方銘與蓋聶對坐在石桌旁，茶壺里的水已經(jīng)續(xù)了三次。

"師兄，我想趁著天色尚早，去街市上走走。"方銘放下茶盞，望向院門外熙攘的街道，"來咸陽這些日子，還沒好好看看這座都城。"

蓋聶將淵虹劍橫放在膝上，手指輕輕撫過劍鞘上的紋路："去吧。記得酉時前回來，今晚還要清點赴任的行裝。"

方銘起身整了整衣襟，忽然想起什么似的回頭道："師兄可要一同前往？"

"我還要護(hù)衛(wèi)秦王。"蓋聶搖頭，目光落在劍穗上有些松動的結(jié)扣上，"你自己小心些。"

走出府門，喧囂的市聲立刻撲面而來。方銘沿著青石板路慢慢走著，不時駐足打量兩旁的店鋪。咸陽的街市比新鄭要寬敞許多，道路兩旁整齊地排列著幌子高懸的商鋪，行人摩肩接踵卻井然有序。

一個挑著擔(dān)子的貨郎從他身邊經(jīng)過，擔(dān)子兩頭掛著的銅鈴叮當(dāng)作響。"郎君看看新到的陶器？"貨郎熱情地招呼道。方銘笑著搖搖頭，繼續(xù)向前走去。

轉(zhuǎn)過街角，一陣甜香飄來。只見路邊支著個小攤，老婦人正在翻動鐵鏊上的黍米糕。金黃的糕體冒著熱氣，表面烙出焦脆的紋路。方銘掏出兩枚銅錢："勞煩給我一塊。"

捧著熱乎乎的米糕，他邊走邊吃。路過一家書肆?xí)r，里面?zhèn)鱽砑ち业霓q論聲。幾個儒生模樣的人正在爭論著什么，案幾上攤開著竹簡。方銘在門外駐足片刻，聽得入神，直到手中的米糕都有些涼了。

天色漸暗，街邊的燈籠次第亮起。方銘拍了拍手上的糕屑，轉(zhuǎn)身往回走。回府的路上，他特意繞到西市，看了一會兒雜耍藝人的表演。噴火的把戲引得圍觀孩童陣陣驚呼，方銘也不禁莞爾。

回到府中時，蓋聶正在院中練劍。見方銘回來，他收勢而立："街市可還熱鬧？"

"比想象中繁華。"方銘在石凳上坐下，"尤其是西市那邊，有不少關(guān)東來的雜耍藝人。"

蓋聶微微頷首，將長劍歸鞘："去用晚膳吧，廚下還溫著飯菜。"說完便轉(zhuǎn)身往書房走去，衣袂飄動間帶著些許夜露的涼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