從華陽宮出來時,暮色已沉。宮墻上的積雪映著最后的霞光,將方銘的影子拉得很長。他踩著咯吱作響的雪地,嘴角還噙著未散的笑意——今日與陰嫚的相處,竟比他預想的要輕松愉快得多。
然而,當他轉過宮門拐角,看到那輛熟悉的黑漆馬車時,笑容突然僵在了臉上。
馬車旁,一道纖細的身影靜靜佇立。
驚鯢。
她依舊穿著那身勁裝,腰間懸著驚鯢劍,面紗上落了幾片雪花,在暮色中顯得格外清冷。看到方銘走近,她微微頷首,聲音平靜如常:"方銘。"
方銘心頭猛地一跳——
(F**k!我怎么把她給忘了!)
馬車緩緩行駛在咸陽的街道上,車輪碾過積雪的聲音格外清晰。方銘坐在車廂內,手指無意識地摩挲著袖中的銅盒——那是陰嫚還給他的小機關人。
驚鯢坐在對面,一如既往地沉默。面紗遮住了她的表情,只有那雙秋水般的眸子偶爾掃過方銘的臉,又很快垂下。
方銘喉嚨發緊。
——這個女子,才是陪伴他最久的人。
從最初的藍田護衛;到后來大梁城截殺;再到之前的西湖地牢……
要說沒有半點情愫,那是自欺欺人。
可現在……
方銘的指尖深深掐進掌心。嬴政突如其來的賜婚,像一塊巨石,轟然砸進這潭靜水。
"方銘,到了。"
驚鯢的聲音將方銘從思緒中拉回。他這才發現,馬車已停在府邸門前。
"嗯。"他低應一聲,突然道,"你來書房一趟。"
驚鯢的腳步微不可察地頓了頓:"好。"
書房內,炭火將熄未熄,映得滿室昏黃。方銘站在窗前,看著驚鯢熟練地撥亮燈盞,又往銅爐里添了幾塊銀骨炭。她的動作行云流水,仿佛早已做過千百遍。
書房內,炭火發出細微的噼啪聲。方銘提起鎏金執壺,滾燙的水流沖入茶盞,蒸騰的熱氣在兩人之間氤氳成一道朦朧的屏障。驚鯢的面容在茶煙后若隱若現,那雙慣常清冷的眸子此刻低垂著,目光落在盞中沉浮的茶芽上。
"你……"方銘將茶盞推到她面前,斟酌著開口,"能猜到我叫你來做什么嗎?"
驚鯢抬起眼,面無表情地吐出幾個字:"不知道。"
方銘手指一僵,茶水險些濺出。他尷尬地搓了搓手,指節因用力而微微發白。
"今日面見陛下……"方銘盯著茶湯里自己的倒影,"他為我賜婚了。"
"哦。"驚鯢的指尖在盞沿輕輕一碰,立刻縮回,仿佛被燙到了似的。
方銘等了片刻,見她再無反應,忍不住追問:"你就沒什么想說的?"
驚鯢終于抬起頭,眼神平靜得像一潭深水:"你現在是扶蘇公子的老師,大秦學宮的創建者,手握新軍械研發大權。"她語氣平淡得像在陳述公務,"這既是獎賞,也是監視。"
"沒錯。"方銘苦笑,"確實如此。"
茶煙漸漸散去,露出驚鯢毫無波瀾的臉。方銘忽然覺得胸口發悶——她明明就坐在觸手可及的地方,卻仿佛隔著一道無形的墻。
"那你呢?"他忍不住傾身向前,"對我,或者對你自己……就沒什么想說的?"
驚鯢的睫毛微微顫動,像受驚的蝶翼。
"沒有。"
“陛下已經下令,解除了你羅網天字一號殺手的身份,以后,你就不必再回羅網了。”
當"不必再回羅網"幾個字落下時,驚鯢的肩膀幾不可察地顫了顫。
"當真?"她的聲音輕得像飄落的雪,卻帶著方銘從未聽過的溫度。
"嗯。"方銘點點頭,喉結滾動了一下,"陛下說...讓你留在府里..."他頓了頓,聲音不自覺地放輕,"...作妾室。"
銅燈突然爆了個燈花,驚鯢的身影在墻上劇烈晃動。她猛地轉身,面紗被急促的呼吸掀起一角,露出那雙總是清冷的眼睛——此刻卻盈滿了復雜的情緒。
"你若不愿意..."方銘猛地站起身,案幾被撞得移位,"我這就去找陛下收回成命!"
"站住!"驚鯢一把拽住他的衣袖,力道大得驚人。她的眼睛在燭光下亮得嚇人:"你可知羅網的規矩?......”
方銘反手握住她冰涼的手指:"我不是要退你回去。"他的拇指輕輕擦過她虎口的繭,"我只是...不想勉強你。"
驚鯢突然抽回手,轉身背對著他。窗外的雪光映著她的背影,單薄得像一柄即將折斷的劍。
"我這樣的人..."她的聲音輕得幾乎聽不見,"也配...自由?"
"我答應你的..."方銘的聲音溫柔而堅定,"若有一天能自己做主,定要還你自由。"
“不過......”說著,方銘不太好意思的撓撓了頭:“就是這個自由......還附帶點別的東西。”
月光透過窗欞,在她蒼白的臉上投下斑駁的光影。她深吸一口氣,眼中的波瀾漸漸平息,又恢復了往日那種沉靜如水的神情。
"我接受。"她的聲音很輕,卻字字清晰,"這是王命,不得不從。"頓了頓,又補充道:"況且...我確實無處可去。"
方銘望著她挺直的脊背,忽然想起三年前第一次見到她時,她也是這樣筆直地站在雨里,像一柄出鞘的劍。
"對不起..."他低聲道,"在你不知情的情況下就..."
驚鯢搖了搖頭,打斷了他的話:"不必道歉。"她轉身走向窗邊,手指無意識地撫過窗臺上的劍架,"羅網的規矩,本就不允許我們有私情。"
夜風卷著雪花飄進來,落在她的睫毛上,很快融化成細小的水珠。她忽然轉頭看向方銘,嘴角浮現出一絲極淡的笑意:"現在...我不是羅網的人了。"
方銘屏住呼吸,看著她緩步走近。驚鯢在他面前站定,微微仰起臉——這是他們相識以來,她第一次主動縮短兩人之間的距離。
"可以...試試看。"她的聲音輕得幾乎聽不見,卻讓方銘的心跳陡然加快。
窗外,雪落無聲。方銘小心翼翼地伸出手,在即將觸到她指尖時又停住:"你確定?"
驚鯢沒有回答,而是主動將手放入他的掌心。她的手指冰涼而纖細,掌心有著常年握劍留下的薄繭,卻在微微發抖。
"我殺過很多人。"她突然說,"身上每一道傷疤,都沾著別人的血。"
方銘輕輕握住她的手:"我知道。"
"我不懂琴棋書畫。"
"沒關系。"
"我可能...永遠學不會溫柔小意。"
方銘笑了:"我認識的驚鯢,本來就不是那樣的人。"
“好了,我走了。”好像警惕的貓兒,驚鯢突然離開了方銘的書房,不知去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