順著閣樓從上到下,敲了一路的排水管道,聲音清脆、回聲持續時間短而響亮。
這一反響無疑是讓人心情順暢的。
因為管道是順暢的。
這一步不需要老師傅、僅是生活經驗豐富的普通人也能通過敲打時的聲音特征和手感反應,判斷個大概出來。
不過老師傅終究還是老師傅,管道內結沒結冰、會不會結冰,則需要在手感和聽感上有更細微的把控才行。
“咚咚!”
手指敲著,張野半蹲、耳朵貼上墻邊的排水管,一副隔墻偷聽鄰居家動靜的模樣,委實讓兩個實習生發笑。
但現在不宜吐槽,于是蘇棠拍照。
至于陸硯,穿著雨披蹲外面排水口下看水流出水速度、是否連續。
事實上他對此沒抱有多大期待。
雨水通過排水溝快速匯入排水系統,管內流量疊加引發短暫積水十分常見,這會讓人誤以為管道堵塞。
他在這里蹲了十來分鐘,里面通水或連貫、或卡頓,最后得出的結論只是:
并不具備判斷價值。
很可笑對吧。
一個排水管道幾個人大費周章的,至于嗎?
馮小軍最初曾這樣想過,可隨著某個概念的清晰化,想法便被徹底推翻。
并不是習以為常的家里,他們所在的建筑是一座百年老房。
所謂百年老房即意味著,‘老人’身上,任何一處部位都有可能出問題。
排水管道通與不通決定了管道某處會不會突然炸開、破裂,而一旦管道某處大量漏水......
他們修的是老物件,每一件的修復成本,并不像‘掉了顆瓜子’那樣輕描淡寫。
“沒結冰,不過氣溫在降,應該也快了。咱們有防凍劑嗎?”
陸硯剛走進來,把雨披褪到一半、隔著衣服便聽到張野的結論,心下一沉。
蘇棠才接手,哪里知道有沒有,正準備去外頭趙陸硯問問。
“沒來得及買。”他說。
“...”
“...”
此時就是借馮小軍三個膽子,也不敢開口說話,即使是為了緩和氣氛......
也不敢!
一時之間多個危險的可能從他外行的腦子里閃過,更惶恐事態比他想象的還要嚴重。
我只想體驗項目,不想體驗事故啊!
打小去游樂園都不敢玩大擺錘和過山車,咱心臟不好!
“我倆現在去屋頂把排水溝——”
“轟——”
窗外,明晃晃的汽車大燈沖破雨幕、打向彩繪玻璃窗,仍有余力讓幾人肉眼察覺屋內光線變亮。
楊靈來了。
陸硯轉身撐雨傘,去門口接她。
“張哥,這......”
趁著間隙,馮小軍又能開口了,但自己都不知道要說什么。
此前順風順水,眾人有說有笑,不料第一次危情悄然而至。
“莫慌,天塌下來個高的頂著。”
文件上負責人不僅有陸硯的名字,還有官方人員出身的楊督察,這位的‘個子’估摸著能幫忙攤走不少壓力。
一會功夫,出去帶人回來的陸硯就濕了小半個身子,好在楊靈干干爽爽地進門。
深色格紋毛呢大衣內搭高領毛衣,著長褲,卡其色短靴此刻尤為優雅。
手里提著四盒熱騰騰的排骨年糕。
“楊老師,晚上好。”
蘇棠總會在人進來第一時間打招呼,如果對象不是陸硯的話,那真是涵養極了。
“晚上好。”
“領導看你們加班,專程送夜宵來了,一會自己來分。”
“一會?現在很忙嗎?”
楊靈看著他有點打濕的工裝外套,正從包里拿紙巾。
此前她能想象到的最惡劣的工作環境,是外賣小哥頂著三十度的大太陽奔波在大街小巷;
其次是陸硯這樣子,在寒潮、大雨天把人叫來老洋房加班。
不是說沒見過更苦更累的,是對更苦更累的活感到遙遠而抽象,不如現在具體。
后面她換了個角度想,其實大家一起圍在老洋房里聊聊天,偶爾走動取暖......
這個雨天其實也還不錯。
所以便心血來潮想來看看。
然后陸硯告訴她,他們現在準備去閣樓頂上、檢查排水溝。
楊靈問為什么,他說怕上面會有積水,后續可能結冰從而引發管道壓力增大。
她記得,她自始至終都很冷靜,說話很平靜。
沒有提任何干預他團隊工作的意見,也沒有說任何影響他情緒的話。
只是跟著、看著,看著陸硯和張野穿上雨披,穿過沉悶的閣樓,打開天窗時一灘水漏了下來,蘇棠趕緊躲開,她沒有。
再接著,陸硯先擦著扶梯上去,接過張野遞去的長條狀工具后就看不到了。
張野也上去了。
外面雨聲密密麻麻鋪滿整件屋子。
上去后,天窗關上,沒人說話,頭頂卻聽不到半點踩踏房頂的聲音。
如果廣義相對論得以驗證,蟲洞理論就此成為現實,那么房頂上方一定存在大片‘負能量物質’,維持著遙遠的區域和時間節點。
陸硯就是獨自旅行蟲洞的人,丟下她不顧被撕碎的風險去了另一個時空。
腦子里全是雨的聲音,蘇棠說他們上去十五分鐘了。
上海每年都會有幾場來得著急的寒潮。
新華路老洋房區的某幢老洋房頂有兩個人清掃天溝微微結冰的積水,閣樓內,楊靈的瞳孔沒有聚焦,像被低溫凍住的墨滴。
......
五人圍擠在老洋房一樓大廳,買來的排骨年糕冷了,但不影響被人消滅的命運。
直到把手中最后一張紙巾用完,她也沒把陸硯頭發上的水珠擦干。
所有人都覺得楊靈變了,變得溫柔極了。
想必這就是戀愛的魔力。
陸硯也這般以為,盡管半個身子是冷的,耐不住心熱。
話說,他們這個階段談戀愛,還需不需要像小年輕一樣轟轟烈烈地表白、然后像全世界宣告在一起的消息?
想想就好,大抵是做不來、也沒必要。
水到渠成的關系雖說平實,卻比猛烈的**更有余味、更安全,不是嗎?
也許,兩人距離在一起就差一個契機,契機......也許就在今晚?
張野說:“陸哥,今天是通宵還是怎么?”
本來通宵是板上釘釘的安排,卻不想他們下來后雨一下子快停了,現在外面又成‘沙沙’的聲音。
那還守個啥?衣服濕了回家換衣服呀!
“一會走的時候再測一遍含水率增幅,沒問題就撤。”他也是這樣想的。
情況好轉就行了,沒苦硬吃?
沒必要。
絕不是楊靈也在場的原因!
意識到最嚴峻的時刻已經過去,馮小軍便可以登場了。
“我去,這家排骨年糕絕了,冷了都好吃!”
所謂活躍氣氛和拍馬屁并不沖突,精于社交的人往往能將其合二為一打出去。
拍陸師傅馬屁他在女士面前不屑做,做了多也無效。
但此刻說楊靈的好話,陸師傅還不得舒坦承接咯?
學生會混過的,這點見識他還是有。
“小軍今天辛苦了,這周午餐加雞腿。”陸硯說。
見馮小軍一擊中的,蘇棠頓時不高興了。
“楊老師~”
“陸硯給蘇棠也加。”
“好。”
陸硯叉起一塊年糕,不知道冷的食物楊靈吃不吃,在經過眼神同意后遞了過去。
對方乖巧接受投喂,全然沒有掩飾。
畢竟她不是來加班的,亦不存在包庇、通融等行為,有什么需要回避的?
最后用電阻式含水率表每五根柱子、三個木構件插進去檢查一遍,拖到近十二點才散場。
走時雨都歇息了。
他和楊靈留到最后鎖門。
“冷嗎?今天很好看,不知道保不保暖。”
陸硯牽起她的手,兩人在門口共同看向前院。
那里停著兩輛車——只有他們能把車停進來,其余車輛均需登記才能進——就像車的主人一樣并肩。
這是第一次主動握住她,稀碎月光下兩人指尖微冷,卻昭告著某種熾熱的東西誕生。
楊靈任他牽著,沒有說話。
靠近一步,頭抵著肩膀,兩人的氣息在夜間浸過雨水的空氣里交融。
若看得見星星,想必星星也會眨眨眼。
“楊小姐。”
“嗯?”將手變為十指緊扣,微微抬頭。
“上次你留宿我家,這次該輪到我了吧?”
感覺到對方的手心漸漸火熱,她沒急著回復。
地面積水空明,小腦袋在他肩上、靠近下巴的位置輕輕磕著。
碰一下、分開、碰一下、分開。
像在思考,究竟要不要帶對方回家呢?
原本不抱期待試探的陸硯,在這樣親密又濕潤的拖延下,起了熱切的心思。
對方每次靠近似乎都吻合心跳的頻率,砰砰,砰砰,它隨之鼓動、雀躍。
或許應該抱住她,這樣就不會亂動了。
但......該死的衣服,偏偏濕了大半邊!
“陸先生,我覺得今天不合適,因為還沒有準備你的睡衣。”她笑著說,“下次一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