屋里安靜的可怕。
文氏靜靜的盯著自己的兒子。
“云兒,若從我的本心出發,我也認為黃宗羲是對的。天下的百姓過的太苦了,應該給予他們富足。但是,黃宗羲的理論成不了。你還記得娘說過,這個世界只論成敗,不論對錯嗎?”
“當然記得。”
“成功了,你就是對的,所有人都會說你是對的。反之,就是錯的。”
蔣青云放聲大笑。
“娘,人生短短數十年,確實只能以成敗論對錯。若是人活的再久些,譬如五百年一千年,人就會發現,這個世界其實是有對錯的。”
“對,就是對。錯,就是錯。成敗是暫時的,對錯才是永恒的。”
文氏被震撼到了。
“云兒,你想做圣人嗎?”
“不,我絕不做圣人。真圣人是沒有好下場的,假圣人嘛,我又不想做。”
……
“那你想做對的事?還是想做成功的事?”
“都要!”
“這可能嗎?”
“娘,我如果能把錯的事做成了,那我就一定能把對的事做成了,因為前者是從易到難,越來越困難。后者是從難到易,越來越容易。”
文氏沉默,她似乎聽懂了,但不知道該說什么。
兒子的想法已經不是離經叛道能形容的了,而是要欺天、要逆天!
許久,她再次嘆氣。
“黃宗羲在浙東授課,你想過要和他當面探討理論,或者拜他為師嗎?”
“或許不見面更好。”
“為什么?”
“他是理論的提出者,我是他那套理論的實踐者。他沒有實踐的能力,況且他若真成為我師,早晚會死在我的刀下。”
“為什么?”
“娘,我不能說。”
許久之后~
“娘,你會支持我嗎?”
“當然。不過,你別和你爹說這些瘋話,他肯定以為你得了失心瘋。”
……
文氏突然想起了什么,起身進屋,從箱子里取出一迭書信。
蔣青云接過。
落款分別是:常熟錢家、如皋冒家、無錫顧家、無錫高家、宜興陳家、桐城方家、太倉張家、太倉吳家、余姚黃家等等~
“他們不會都想把女兒嫁給我做妾吧?咱家房子不夠住。”
文氏被氣笑了。
“云兒,你先拆開看看吧,他們字里行間就差罵你是癩蛤蟆了。”
蔣青云大怒,立馬拆開逐個查看。
跳著看。
第一頁全是沒營養的廢話,最后一頁的倒數第二、第三段落才是有效信息。
“~吾女不甚聰慧、也不貌美、亦不賢惠,恐與賢侄之絢爛前途不配。”
——無錫高家。
“~然小女已誕兩子,錯失良配,惜哉、惜哉。”
——桐城方家。
“~京城遙遠苦寒,吾女體弱,恐不堪奔波之苦。吾等憐女,亦不能接受遠嫁隔離之苦。”
——太倉張家。
真不愧是文人,態度堅決,語氣委婉。
倘或自己文化造詣再淺點,還以為這幫人在夸自己呢。
……
當然,也有很不委婉的。
譬如如皋冒家,冒辟疆居然在信里破口大罵。
“~倘若君實家貧,無鏡以自觀,或可撒尿成鏡,以觀尊榮。”
復社才子冒辟疆剛死了愛妾董小宛,大約是瘋了。
所謂復社,也是源自東林黨,可以簡單理解為青春版東林黨,迷你版東林黨。
繼續看信。
“~奈何孫女年幼,老夫年邁,相依為命。若嫁,老夫當與孫女同嫁。且吾兒,吾媳皆死于抗清,文氏不懼乎?”
——黃宗羲。
蔣青云看的悵然若失。
老黃能躲過清廷的刀鋒,能善終,不簡單吶。老黃肯定不適合做黨魁,但絕對能夠勝任理論架構總師。
“~吾現將小女生辰八字隨信附上,祈待天和,若成,實錢府之榮幸。”
——錢謙益。
一如既往的軟蛋,混賬。
全部信件閱讀完畢,蔣青云心情悵然若失,竟是幽幽的嘆了一口氣。
被打擊了。
……
“娘,你怎么看?”
“我估計大約有三個原因,一,妾的身份低微,書香門第普遍介意。二,你剛弄死了南黨黨魁大學士陳名夏,東林黨認為你是在故意羞辱他們。三,你的刀管不到江南。”
蔣青云完全認可,尤其是最后一點。
東林黨人多是心思玲瓏之輩,他們分得清什么時候安全,什么時候危險。
“此事暫緩吧。等你能夠把手伸到江南再折騰他們不遲。不過,錢謙益這邊?”
“娘,我不想和此人走太近。”
“此人品德確實糟糕。”
“不止,我甚至懷疑他是清廷的魚餌,專釣南方反清人士。”
“你有根據嗎?”
“只是懷疑罷了,如果他不是魚餌,就很難解釋他和諸多反清勢力走的那么近卻不被當地官府砍頭。真的僅僅是因為缺乏證據呢?”
“你說的倒是有幾分道理。不過,如果你想利用東林黨借殼生蛋,你就不能把他們打擊的太狠,否則,你得到的軀體不足以支撐你的理想。說起來,你外祖文震孟也是東林一員。”
……
“娘,我其實一直有一個疑問。所謂東林,到底是什么?”
“萬歷年間,吏部文選司郎中顧憲成被罷官回鄉,并永不敘用。回鄉之后,他重修無錫縣東林書院,講課招徒。這是東林黨的雛形。”
“之后,江南富商認為他奇貨可居,遂以雄厚的財力加持。官商聯手之后,東林黨開始壯大,不斷吸納各路士子乃至在朝官員,最終成為了明廷第一勢力。”
“當然,這些都是表面。”
“你外祖曾經說過東林最大的利器是輿論。”
“娘,我明白了。也就說顧憲成制定了一套官場評價標準,然后用這套標準來衡量所有人,打壓對手,扶持友軍。東林黨書院是大明的第二吏部,顧憲成是民間的吏部尚書。”
……
“云兒,你的官場悟性太高了。你外祖曾私下評價過顧憲成,此人乃大明朝官場的唯二鬼才。”
“還有一個是誰?”
“海瑞。”
蔣青云若有所思。
文震孟不擅官場,但看人倒是很準。
海瑞和顧憲成壓根不是一路人,他們的目的不同、手段不同、理想不同,但倆人有個共同點——已入化境的官場高手。
海瑞孤獨作戰,隔空借勢,一身硬氣,能保全自身,能斬政敵于馬下,妥妥的是個奇跡。
顧憲成罷官回鄉,人在無錫,干的卻是京城吏部尚書的活兒,隔空呼風喚雨,遙控朝局,也是個奇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