另一邊,上了警車之后,祁同偉臉上的表情也迅速恢復平靜,但是他卻沒有立刻開口說話,而是靠在后座上,開始閉目養神。
直到車子徹底駛離礦區范圍、拐上通往縣道的岔路之后,他才緩緩睜開眼,打破了車內的沉默:“怎么樣?有沒有發現什么有用的信息?”
趙東來搖了搖頭,道:“對方準備得很充分,警惕性也非常高。我們的人一進核心區域,就一直被或明或暗的眼睛盯著,為了避免打草驚蛇,兄弟們就只是排查人員,沒有節外生枝。”
他頓了頓,才又繼續道:“另外,排查的時候,還意外撞見了好幾個身上背著治安案子的小魚小蝦,名單都記下了。按您的指示,只拿了李有財,其他都沒動。”
“嗯。不著急。”祁同偉微微頷首道:“我們最不缺的就是時間。先讓他們暫時逍遙法外,總有一天會將他們一網打盡的。”
短暫的沉默后,祁同偉才再次開口道:“不過,老趙,我總感覺這個富源煤礦,水可能比我們預想的還要深,還要渾……”
他的語速放緩,帶著一種抽絲剝繭的審慎:“看今天這架勢,恐怕不僅僅是藏污納垢、養著幾個打手混混那么簡單。”
趙東來聞言,眼中精光一閃,身體下意識地坐直了些,低聲道:“祁書記,我跟您有同樣的感覺!非常不對勁!”
他的語氣變得急促而肯定,多年刑偵的本能被徹底激發出來:“按常理,我們抓捕逃犯的消息,以孫天寶在林遠縣的掌控力,眼線肯定早就把風透進去了,目標人物也藏好了。他們既然已經做了萬全的準備,那就該夾著尾巴做人,巴不得我們趕緊查完走人。”
“可偏偏還要在大門口演這么一出攔路挑釁、故意激怒您的戲碼,完全沒必要!”
他猛地轉過身,半個身子都朝向祁同偉,臉上是刑警嗅到獵物破綻時的興奮和凝重:“他們這是在試探!是在用這種方式,試探我們的底線,試探您這位新局長的反應!”
“如果我們的行動真的另有深意,或者說您有其他更重要的目標,在這種小事上,確實可能會選擇隱忍,大事化小,不會當場撕破臉,免得因小失大,暴露真實意圖。”
“可是,如果我們就單純只是沖著劉莽張彪來的,那他們這種蹬鼻子上臉的挑釁,就是自己給自己找不痛快。”
“平白無故激怒一位手握實權的縣委常委兼公安局長,對他們只有壞處沒好處!”
“孫天寶是條老狐貍,不會干這種蠢事!除非……”
“除非他們真正擔心的東西,比激怒我可能帶來的麻煩,還要嚴重百倍。”祁同偉接過了趙東來的話,聲音低沉,帶著一種穿透迷霧的銳利:
“所以,他們真正怕的,不是我們查黑查惡,而是怕我們摸到別的、更要命的東西!”
“聲東擊西,投石問路。他們的底,恐怕比我們想的還要臟。”
之前在礦區門口,祁同偉之所以毫不猶豫就對小刀動手,就是看透了對方的目的,故意表現出一種沖動狀態,讓對方相信自己真的是奔著抓人而去。
趙東來重重地點頭,對祁同偉的分析深表贊同,順手一記馬屁奉上:“沒錯!祁書記,您分析得太透徹了!這種試探,成本低,見效快,目的性極強,就是沖著摸我們的底牌來的。”
“這個富源煤礦里面,肯定有鬼,而且是大鬼!”
祁同偉靠回椅背,重新閉上了眼睛。
車廂內再次陷入沉默,但空氣中彌漫的,已不再是出發時的凝重,而是一種撥開部分迷霧后、對更深處黑暗的警惕與蓄勢待發。
“現在說這些,都還只是推測。沒有實打實的證據,一切都是空談。”
他的聲音恢復了平日的沉穩:“回去后,集中力量,撬開那個李有財的嘴!他是我們目前唯一抓在手里的線頭,看看能不能得到什么有用的東西。”
“是!”趙東來精神一振,立刻應道。
……
警車駛入林遠縣公安局大院時,天色已近傍晚。
暮色四合,將灰撲撲的辦公樓染上了一層鐵銹般的暗紅。
祁同偉和趙東來快步走進辦公樓,直奔三樓的臨時審訊室。
推開門,一股濃重的煙味混合著茶水的澀味撲面而來。
幾名留守的專班成員都在,見到祁同偉進來,眾人立刻站起身。
其中還有一個穿著便服、面容清癯、眼神卻異常溫和明亮的中年男子。
此人是祁同偉從省廳刑偵總隊緊急求援過來的審訊專家,老姜。
老姜在漢東警界內部聲名赫赫,最擅長春風化雨般的引導式審訊。
一張看似溫和無害的臉,配上不急不緩、絲絲入扣的問話,能像最精巧的鑰匙,一層層打開嫌疑人內心深處緊鎖的房門。
再狡猾的狐貍在他面前,往往也會在不知不覺中,將那些自以為早已遺忘或深埋的細節,如同倒豆子般傾吐出來。
經過他的審訊,嫌疑人往往連小時候尿過幾次床都能回憶起來,并如實招供。
簡單的寒暄過后,祁同偉將李有財交給了老姜,趙東來這位干過刑偵的常務副局長則親自負責協助審訊。
祁同偉不是專業人員,為了不給審訊過程帶來一些不必要的干擾,他主動退了出去。
時間一分一秒過去。
走廊里異常安靜,只有遠處辦公室隱約傳來的電話鈴聲和腳步聲。
祁同偉站在走廊盡頭的窗邊,望著窗外林遠縣城稀疏的燈火光暈,指尖在冰涼的窗臺上無意識地畫著圈。
大約過了半個多小時,臨時審訊室的門被猛地拉開了。
趙東來探出身,臉上是混合著震驚和興奮的潮紅,他疾步走到祁同偉身邊,聲音壓得極低,卻帶著壓抑不住的激動:“祁書記!李有財撂了!”
祁同偉倏然轉身,目光銳利如電,但還是克制住了情緒,招呼趙東來一起進到旁邊的辦公室,然后才沉聲道:“說重點!”
“富源煤礦的水果然深不見底!”趙東來語速飛快,吐字清晰:
“根據李有財交代,礦上明面上有兩支運輸隊。一支是運煤的苦哈哈,人數最多,但是地位最低;另一支是運生活物資的,油水相對多點。”
“但暗地里,其實還有一支最為核心的運輸隊!”
“這支隊伍人數不多,都是孫天寶的心腹。他們平時混在生活物資運輸隊里做掩護,干的卻是另外的勾當!”
“李有財有一次半夜起來撒尿,無意中看見他們在轉運貨物,于是好奇偷摸靠近看了一眼,然后……”
趙東來深吸一口氣,一字一頓地吐出最關鍵的信息:“他看到了一整車的麻黃草!”
“麻黃草?”
祁同偉的瞳孔驟然收縮!
這三個字像一道無聲的驚雷,在他腦中炸響!
所有之前的推測、疑惑,在這一刻瞬間被串聯、印證。
原來,這才是隱藏在富源煤礦深處的真正毒瘤!
是遠比藏匿幾個逃犯、養一群打手要嚴重百倍、千倍的核心病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