恍惚間,黑蛇做了一個夢。
一個模糊的夢。
像是冬日的鏡片。
踏入溫暖的房間時,眼前會氤氳上一層淺淺的白霧。
讓他只能看清色彩,瞧不見輪廓。
他看到了一抹金黃。
微風輕拂,吹得這抹色彩在眼前恍然搖曳。
直到如火的殷紅將它覆蓋。
一個人站在他的身前。
他試著伸出手,觸碰這模糊的倩影。
可眼前的色彩卻逐漸遠去。
于是他邁開步伐,試圖重新跑回她的身前。
卻漸漸察覺,是自己在主動地遠離她。
他從未有如此驚慌的時刻,不顧一切地向那抹倩影呼喚著:
“凱瑟琳!”
“我在!”
他聽到了那抹倩影的回應。
只是。
她的聲音怎么變得如此尖細。
就像是……
一個男人,在掐著自己的嗓子,蹩腳地模仿女人的聲線?
黑蛇猛然驚醒:
“誰!?”
唐奇察覺到昏迷了一路的黑蛇,在此刻終于有了些動靜。
起先是長舒一口氣,緊接著語氣捎帶了些揶揄:
“怎么,做春夢了?那你最好別頂到我,不然怪惡心的。”
“……”
黑蛇有些不愿接受,從夢中醒來聽到的第一句話,竟還是出自這張爛嘴。
但他甚至沒有還嘴的力氣。
只覺得自己趴在誰的身上,以至于行進間有些顛簸。
脊背和腹部的疼痛隨之涌現,但那股失血的脫力感在漸漸和緩。
抬眼看向天際,發現仍是昏迷前那晦暗的夜色、稀薄的霧氣,潮濕的衣衫。
唯有前方,一只矮小的狗頭人,正舉著一根尖端燃燒著火焰的魔杖,成了靜謐深夜里唯一的明光。
黑蛇覺得自己的腦袋仍舊暈眩,緩過神后,先是發出虛弱的氣聲:
“已經走了多久?”
唐奇耐心解釋道:
“剛過去一個白天,這會兒才入夜,所以應該是6個小時左右。”
“沒停過?”
“好歹也是從泰倫帝國,一路跋山涉水過來的。速度不快,但我體力好、走得穩。”
話是這么說,但唐奇的氣息其實十分粗重,甚至雙腿都有些顫抖。
因為他在盡可能地快步趕路。
他們現在步行的速度,應當是要比商隊的貨車快上許多的。
這讓原本十六個小時的路程,縮短了相當一部分。
畢竟商隊車馬眾多,要保持一個相對緩慢的勻速,才好承載滿車的貨物。
“我們能走出去么?”黑蛇問。
“嘿,我就不愛聽你這喪氣話!咱們樂觀點不行么?
告訴你個好消息,霧氣的致幻效用之前已經結束了——
這證明我們至少走到了森林淺層。”
一旦踏入森林淺層,便說明距離星梅鎮不算遙遠了。
黑蛇在顛簸中感到傷口陣痛,輕咳兩聲:
“你給我包扎的?”
“不然呢?指望那些獸人大發慈悲,把什么醫療工具、治療藥劑一股腦地送到我們手上?”
唐奇嘆了口氣,
“我推斷你是因為失血過多而休克的。
可手上沒工具。沒辦法,只能把新星次元袋里的衣服切成布條,捆在你的身上,試圖擠壓止血——
可不知道為什么,就是止不住。
只能讓庫魯用【塑土術】,在那些‘繃帶’上附著了泥土,不斷的加壓。
雖然沒有經過清創、消毒,但至少你醒過來了,說明我推斷的沒錯,這個方法也有些用處。”
唐奇看過黑蛇的傷勢。
除了腹部、脊背的兩道斧傷之外。
背部兩處陷進去的凹痕,擠壓著傷口的血液,汩汩外流——
為了讓希瓦娜贏下這場角斗。
黑蛇故意露出破綻,任那道橫劈揮上自己的脊背。
他將距離把控在一個相當精準的程度,以至于這一斧頭沒能造成重傷。
可在芭芭婭暴起反抗的同時,他不得已沖到唐奇的身前,代替承受了致死的轟擊。
但似乎是傷口附著一抹未知來源的死靈氣息。
使得止血因子遲遲沒能發揮效用……
“說起這個我就來氣——
就那個法師,一路上吹噓自己多么有錢。
結果翻他的次元袋,別說治療藥劑了,連個醫療包、草藥都沒見到。
真不怪他死在一只狗頭人手上,簡直愚蠢到家了!”
“庫魯、聰明!”
狗頭人回應著唐奇的罵聲。
可他不知道的是,新星在來時與爆狼簽訂過條約。
他只負責施法,而一路上的開銷,都將由爆狼承擔。
以至于他無需為此次商旅之行過多準備什么。
所需的物品,乃至珍貴的治療藥劑,只要他想,都可以從爆狼的手中獲取——
但爆狼早已帶著殘兵逃之夭夭。
現如今,再去琢磨這些也毫無意義。
“所以,除了傷口之外,你還有沒有覺得哪里不適?”
“腦袋很暈,身體很熱。”
“沒能清創,大概是傷口感染所引發的炎癥……媽的,我得走地再快點了。
聽著,你給我堅持住了!如果我估算的不錯,要不了多久就能回到星梅鎮。
鎮子上的教堂肯定有清創的草藥,到時候讓神父來救你!”
“那些獸人……”
“被咱們甩在后頭了。他們似乎還在營地周圍搜刮了一段時間,我很早就聽不到那幾只巨龜顫地的聲音了。”
“他們的目的地,是星梅鎮……”
“我知道、我知道。”
唐奇咬了咬牙,強忍兩腿的酸痛,加快步伐、佯裝無事,
“所以我已經在盡快往鎮子趕了,好早點回去告訴你那位心上人,帶她趕緊準備避難!”
提到凱瑟琳,唐奇都不免有些佩服道:
“但說實在的,我從來沒想過你居然是個癡情種。
我一直以為你是那種刻板印象里的,對比自己年齡小的姑娘產生覬覦的——惡棍,你懂吧?
閑地沒事兒干了,就在人家端酒上菜的時候,拍拍她的屁股,再猥瑣吹個口哨的那種……
但我或許真的看錯了你。
至少你對凱瑟琳是認真的,甚至不惜因為她而救我一命。”
唐奇想不出黑蛇擋在身前,還能有什么其他理由。
無非是自己能看破幻覺,能找到星梅鎮的方向。
總不能真的是覬覦自己的鉤子。
“當然,我不是想說,你救我是帶有目的性的。事實上,我真的要感謝你挺身而出,我才能……”
“你最好的感謝方式,就是閉上,你的那張嘴。
我現在,只想,安靜的休息一會兒……”
黑蛇感到自己的眼皮有些沉重。
但唐奇反而有所警醒,急道:
“休個屁,再休就要休到下輩子去了!
你現在需要的是和我說話,提起你的注意力——
我話多是因為不想讓你睡著,明白嗎?”
“我沒事……”
“有沒有事是你說了算的?你是人類,不是砍掉一個頭,就會長兩個腦袋的巨魔!”
這是現實,不是游戲。
成為高等級的冒險者,也不會提高你的HP。
技藝的精進,讓這個游蕩者的身體更靈活、動作更敏捷。
可當真正受到傷害時,這具不曾被加護過的肉身,和唐奇的**凡胎沒有區別。
“你他媽不想見到凱瑟琳了嗎?”
“凱瑟琳……”
“對!凱瑟琳,你中意的那個姑娘!
你想想看,整個星梅鎮誰不知道你喜歡她?
可她就是對你愛答不理——不正是因為你沒有她所欣賞的特質嗎?
但這次你為了走出森林、帶她避難,差點就要丟掉性命。
天哪,我要是凱瑟琳,聽到有人為了我能這么奮不顧身。
恨不得今晚就洗好身子,敞開大門,直接一啪即合——”
“閉嘴。”
唐奇一怔,反倒對他的反應有些驚訝:
“好好好,知道你純情了。
那我們換個話題——
唱歌總可以吧?
雖然詩人學院里大多數的詩篇都又臭又長,但其實也有不少拿得出手的歌謠。
你是想聽泰倫貴族的風流韻事,還是想聽騎士勇斗惡龍?再不濟,還有吟游詩人勇斗惡龍的風流韻事——
其實那首歌的內容還不錯,就是露骨了一些,但說不定能讓你熱血上頭,促進你的血液循環呢?
那我可要唱了啊——”
“別他媽哭喪,我還沒死呢……”
也許是唐奇話太密,顯得過于聒噪了。
竟然讓黑蛇提起了短暫的心力,喉嚨迸發稍顯中氣的罵聲。
這么一來,唐奇反而安心了許多,氣喘吁吁地笑道:
“嫌我吵、嫌我煩是吧?好啊,反正我也累了,那我不說,我讓你說——
說說你自己怎么樣?
你曾經是個冒險者,【檀木林的爪牙】,對吧?
那你肯定去過不少地方?北境的【巨人谷底】、西海岸的【黑礁港】、南方的【長城邊境】……
對,南方你肯定去過,畢竟你從【大荒漠】里走出來過。
那你不如跟我講講這些見聞?說不定有朝一日,我也會踩在與你相同的足跡上?”
黑蛇沉默著。
他的確走過這些地方。
可當回憶起那個分崩離析的小隊時,心頭的積郁,讓他怎么都無法開口。
只是眼皮實在沉重,他還有想見的人,更不想就此沉睡。
于是,他艱難的開口,語氣中似乎還有些戲謔:
“怎么……你也想當冒險者?”
內容無所謂,愿意開口就是好事。
其實唐奇也沒那么在意他的故事:
“冒險者?我只是想要冒險、讓歌聲陪我走遍這個世界的每個角落。
至于要不要接取委托,加上一個‘者’……其實沒那么在意。”
黑蛇的眼皮因此而緩緩抬起。
他張了張嘴,最終只問道:
“只想‘冒險’……為什么?你不在意自己的性命么?”
“當然在意。”
唐奇笑了笑,倒也不介意對這個恩人報以真誠,
“但說起來你可能不信,我其實已經死過一次了。你就姑且理解為【回生術】吧。
死亡的滋味很不好受,有點像是化作了一滴水,掉進了水里,又融在了水里。
可是,在我臨死前的最后一個瞬間,我恍然意識到。
最讓我感到恐懼的事情,從來都不是死亡。
我恐懼的,是我那直到臨死前,都回憶不起人生中某一個精彩瞬間的……
平淡、而又乏味的一生。”
唐奇想起自己的過去,忍不住搖了搖頭,
“所以當我發現,自己擁有了重來一世的機會時,我反倒沒那么在意所謂的生死——
比起碌碌無為的活著,我更渴求精彩紛呈的活著。”
精彩紛呈的‘死去’固然對仗,但實在是有些不吉利了。
“精彩么……”
當這個詞語回蕩耳畔之時,黑蛇竟感覺是那么的熟悉。
以至于嘴角都微微抿動,
“可你有想過,‘精彩’背后的代價么?”
“想過,這世上不存在兩全其美的事物。
但聽你的意思,想必是已經得到了這份‘代價’?”
“有一個人,曾問過我相同的問題——
‘你為什么要選擇冒險’?”
“你的回答是?”
“冒險就像是一座山,攀登它,從來不需要理由。
因為山就在那里。”
“那個人又說了什么?”
“‘我等你’。”
黑蛇哂笑一聲,卻不知道是在笑什么,
“于是我離開了她,繼續踏上,攀越高峰的旅途。
爬過一座又一座的山峰,淌過一條又一條河流。
直到,在那座險峻的大山前,意識到了自己的渺小——
我才終于,感到了恐懼。”
唐奇遲疑道:“【大荒漠】?”
黑蛇沒有回答他,只是自顧自地敘述著:
“于是,當意識到自己的雙眼,根本無力窮盡這些遙不可及的山峰時。
我最終選擇了回頭走去。
‘我等你’。
所以我回到了那里,那棵金黃的橡樹下。”
唐奇這才意識到,黑蛇心系這座小鎮的理由,似乎并不如自己所料想的一般淺顯:
“等等,‘我等你’——
可你離開這座小鎮的時候,凱瑟琳才多大?
不、不對。
等你的人不是她!?”
唐奇忽然回想起,凱瑟琳在豐收節前夕的那句話——
‘那我或許應該感謝我的母親,讓我遺傳了她的所有’。
他雙目圓睜,張了張嘴,堪堪反應過來一切。
他終于明白,為什么黑蛇在酒館的舉止,總是如此的安分。
為什么對待那個姑娘的態度,總是如此的奇怪。
為什么他明明可以殺出重圍,拋下自己孤身逃走。
卻仍然決定帶自己逃出去——
他需要認清回家的方向。
讓他在意的人,能避開獸人的擄掠。
幸福安康。
黑蛇沒有回應他。
遮覆在漆黑碎發的瞳孔,正隱隱渙散。
只顧輕笑著、回憶著:
“當我回到,這片土地,目睹物是人非的一切時。
當我看到,金色的樹影下,那張與她如出一轍的笑顏時。
我終于意識到,為了那些巍峨聳立的大山,為了那份,虛無可笑的夢想……
我究竟失去了多少。
離開這棵橡樹的我,沒有資格站在她的眼前——
我不敢告訴她,我的身份。
在她離世、在那個孩子,最需要我的時候,我從沒有陪在她們的身邊。
她憑什么認可,我這個拋下她們的人?
我只能看著她。
我只想看著她……
看她好好的生活、好好的長大。
就好。”
聽到背后的黑蛇愈發地喋喋不休,旁若無人地敘述。
唐奇意識到了不對。
也許背后的男人從來沒有清醒過。
他只是還懷揣著,對見到那個人的憧憬。
在回光返照中,支撐著自己的迷離。
眼前的霧氣愈發的稀薄。
唐奇不顧兩腿的酸痛,加快著前進的腳步:
“等等、混蛋,別他媽說夢話了!你給我清醒一點——我們馬上就要到了!”
“爛嘴詩人……我救了你一條命。”
“對、我知道!我他媽謝謝你,所以讓我也救你一條命,可以嗎!?”
唐奇咬緊牙關,一舉沖過了前方帶路的庫魯。
他不顧心肺的壓迫,奮力地奔跑起來。
“我要你幫我一個忙……”
“去你的,我他媽不幫!你要是有什么心事——相認也好,道歉也罷,都等著活下來以后自己去做!”
他穿過稀薄的霧、跑過晦暗潮濕的森林。
日夜不曾交替。
但他仍在黑暗之中,瞧清了那座村鎮的輪廓——
用以防御的木柵欄圍繞在小鎮的邊際,炙熱的火把直插其上,以此鋪展,點亮了整個鎮子。
少數的村兵手持長矛,站在火光前嚴陣以待。
鎮中人心惶惶,家家戶戶緊閉著大門,窗縫之間隱隱搖曳的燭光,猶如他們惴惴不安的心跳。
“帶她離開這里,讓她,活下去。”
“混蛋,你有沒有聽到我說話!?”
唐奇越過金色的麥田,奔跑在鄉間泥濘的土路。
離那火光越近,他的視野便越清晰。
甚至看到,那站在柵欄門前,憂心忡忡的火紅倩影。
她瞧見了土路上,庫魯高舉的火把。
看清了唐奇背上,那個虛弱的人。
她沖出了圍欄,任由泥土飛濺在她的鞋靴與裙擺。
唐奇掐上黑蛇的大腿,幾乎是嘶聲力竭地喊道:
“喂,看到了嗎,是凱瑟琳!她早就認出來你了、她知道你可能出事——所以才會站在門前等你!”
就像是聽到了呼喚。
黑蛇遲緩地挪動自己的臂膀,緊握上胸前,一直佩戴的項鏈。
“清醒一點、再清醒一點!睜開你的眼睛看看,她就在那里——我們馬上就要到了!”
男人從沒覺得,眼皮如此的沉重過。
但他仍然抬起朦朧的雙眼。
渙散的瞳孔中,只有那抹越來越近的,火紅的色彩。
“啊,凱瑟琳……”
我的女兒。
很抱歉,在你成長的路上。
爸爸沒能陪伴你。
你可以盡情的責怪我……
來得太晚了些。
男人的嘴角,牽扯出最后的微笑。
粗糙的手掌,緩緩垂落在他的胸前。
只是,他依然緊緊攥著,那生命里最昂貴的珍藏。
一枚掛在細繩上,鑲嵌著紅寶石的銀戒,寶石呈現酒紅色的光澤。
就像她的頭發一樣耀眼。
但你知道的。
我想你知道的。
我真的。
真的——
“我真的很愛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