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平時去外地跑兼職多,收納習(xí)慣很好。
到了新的地方,除了要穿的幾件衣服掛一掛,剩下的東西都好好地疊放在行李箱里。
小東西不多,隨手收拾一下塞進去就行。
把箱子和隨身背的包都拉上拉鏈,江喬穿上外套,從床頭拽出一片紙巾擦了擦臉,情緒平復(fù)了許多。
行李箱的輪子在光滑的地板上劃過。
沉悶的聲響在寂靜的小套房里響起,裴知鶴像是遲遲才反應(yīng)過來,很慢地站起身:“你去哪兒,我送你。”
他低沉的聲線喑啞,像是摻了把沙子。
江喬垂著頭換鞋,不去看他:“不用,市中心交通很方便,我自己走。”
老酒店的入戶玄關(guān)狹窄。
他和她站得近,只是隨手將手掌貼在一邊的墻上,都像是把她虛虛地圈在懷里。
頂光被他寬闊的肩背擋去了大半。
裴知鶴在一片逆光的昏暗中,久久地看著她因為哭過而發(fā)紅的眼角,沉默了一會才道:“我從來都沒有要騙你的意思。”
“做匿名捐贈人是因為我知道,如果我直接告訴你捐贈人是我,身份上不僅太不合適,你也不可能會收下。”
雖然同樣都是住校,但大學(xué)的開銷比高中寄宿大得多。
即便當時還不清楚江喬繼父家的情況,他也能預(yù)感到。
九月份一開學(xué),不用過太久,那種很現(xiàn)實的窘境,就足以讓任何一個女孩感到萬分局促而自卑。畢竟,喜不喜歡錢是一回事,需不需要是另一回事。
裴家給的錢她不花,常規(guī)的獎學(xué)金評選太晚,助學(xué)金當然是另一條路,但申請手續(xù)十分繁瑣。
他本身就是京大的教授,即便平日里不處理學(xué)生事務(wù),也隱約聽同事講起過。
對于這種看起來還算體面的家庭,審查流程會拉得特別長,一大堆的證明材料,很多家長好面子又嫌麻煩,拖到最后往往就不了了之。
小孩不僅最后兩頭都拿不到生活費,還白白遭一頓罵。
“算我的私心,用了H這個名字。但后來你誤會我是姐姐,并不是我有心誘導(dǎo),后來我也在信里暗示過幾次,但你沒注意到。”
少女抬眼看他,杏眼里蕩著一層灼灼的水光,在燈下晃動著。
“……我承認,”裴知鶴最受不了她哭,閉了閉眼,低聲道:“之后一直沒否認,是我故意的。”
“我的動機,從頭到尾都算不上光明磊落。”
一開始去設(shè)立這個獎學(xué)金,是因為她還是弟弟的未婚妻。
除了過年的時候,能仗著自己長輩的身份給裴冉發(fā)完紅包,再裝作“順便”給她一個,他給什么好像都是不合適的。
他把自己不軌的心思藏得很好,克制著不可見人的念頭,只是想護好她這一程。
希望她能更自在地成長,不會因為錢的原因,覺得自己低人一等。
可是她給他寄來了信。
一筆一劃很認真的字跡,因為對他的身份一無所知,還傻乎乎地附了一頁英語。
無限接近于情書的東西,來自自己喜歡的人。
他從那時才知道自己也只是個普通男人,明知道這是弟弟的戀人,但她的每封信都讓他動搖和上癮。
裝出來的禁欲清高四分五裂,紳士的外衣落下,露出他一點都不清白的心。
男人身上的香水味淺淡,像是沾染了些異國的風(fēng)雪,清冷感更甚。
江喬在他的味道里失神,目光落在他緊繃的唇線上。
他的話一字一句入耳,但她心里亂糟糟的,自己也不知道有沒有聽進去。
她仰著頭看他:“可是我們現(xiàn)在都結(jié)婚了,你就……沒想過要和我坦白?”
“還不到時候。”裴知鶴垂眸。
結(jié)婚前,是因為舍不得。
這兩個月,是因為害怕。
害怕她知道,自己并不是她喜歡的那個正人君子。他對她的欲念并不光明,根植已久。
怕她被嚇到,或者覺得惡心,會想從他身邊逃離。
門打開,黃銅質(zhì)地的門鏈晃了晃,江橋握著把手回頭看他:“你還有別的想說的嗎?”
她聲音里隱約有些期盼,可連她自己都分不清,自己到底在期盼什么。
裴知鶴跟在她身后,黑沉的眸子閃了閃,嗓音很啞:“酒店不要離這里太遠,年底治安不太好,住得太偏會……”
“我知道了,”江喬打斷他,淡淡道,“辦好入住之后我把地址發(fā)給你。”
她是很喜歡裴知鶴的紳士,他無微不至的溫柔。
可都到這種時候了,他還是只會說這些話,她心里對他生不起氣來,只好把惱火都轉(zhuǎn)移到自己身上,默不作聲地低頭,啃咬著口腔里的軟肉。
上電梯前,裴知鶴在她旁邊,幫她扶著行李箱。
她看著那張平靜的俊臉,情緒怎么也壓不下來,又莫名覺得愧疚。
亂糟糟的思緒纏成一團解都解不開的毛線球,回頭看他最后一眼,哽住:“……我就是一下子接受不了,沒有生你氣的意思,你給我點時間消化,好嗎?”
這其實也不是誰的錯。
她幼稚不成熟吧,做不到對愛人的隱瞞淡然處之。
“好。”裴知鶴想要像往常那樣摸摸她的頭發(fā),被她躲了一下。
小兔子變成刺猬,眼里盈滿水光。
電梯到了,東歐裔的門童推著行李架站在門內(nèi)恭候。
裴知鶴從風(fēng)衣口袋里拿出皮夾,幾張嶄新鋒利的紙鈔塞過去,耐心囑咐他送這位小姐上出租車。
電梯內(nèi)四面都是明鏡,燈光暖黃明亮。
江喬看著自己的鞋尖往里走,極力想要避免和他的視線撞上。
那雙墨玉般的眼太復(fù)雜,好像蘊著些根本不像他的卑微和懇求,她怕自己脊梁骨太脆,看一眼就要潰不成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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江喬是第一次來柏林,對米特區(qū)的情況知之甚少。
她在旅游網(wǎng)站上根據(jù)評論選了家中檔的連鎖酒店,就在大教堂旁邊,條件自然是比不上前幾天住的,但周邊景色絕佳。
教堂拱頂恢弘,高處的圣母雕塑慈悲壯麗,在雪后的銀光里猶如神跡。
她放好東西,抱著想強制轉(zhuǎn)移注意力的心,打開好久沒認真看過的微信和郵箱,逐個點擊未讀的小紅點。
人的精力都是有限的。
前一個禮拜,她像連軸轉(zhuǎn)的陀螺,四處跟著裴知鶴跑來跑去,整個腦子里都塞滿了工作。
好不容易昨天放松下來了,裴知鶴又從老板變成了她的攻略對象,把她所有或好或壞的能量和情緒都消耗完了。
一個人獨處后,她才反應(yīng)過來,自己已經(jīng)脫離社交七八天了,在這段暈頭轉(zhuǎn)向的時間里,置頂聯(lián)系人以外的消息,她連看都沒看過。
江喬解開圍巾倒在床上,隨手滑動那些未讀消息。
大部分是不要緊的事。
虞可嵐問她現(xiàn)在有沒有空,幫她看幾頁材料,邀請她過幾天一起吃飯。
再往下劃。
池嶼發(fā)了好幾天的早安晚安,問她上次的論文筆記看得怎么樣了。
蔣佳宜說林建國的事在驚動了學(xué)術(shù)監(jiān)察組之后,因為涉及到的研究經(jīng)費過多,已經(jīng)被捉去派出所拘留調(diào)查,問她在國外吃得好不好,公費旅游開不開心。
消息一大堆,可她精神狀態(tài)萎靡,看什么都覺得提不起勁來。
直到看見郵箱里躺著的蔡云工作室錄用函,心臟才勉強跑動了兩下。
她習(xí)慣性地截圖,退出郵箱,打開微信。
手指仿佛有自己的肌肉記憶,在她大腦還沒意識到的時候,就戳進置頂?shù)谝坏呐嶂Q。
兩人的消息還停留在上午的那條,裴知鶴給她發(fā)的“我到了,外面很冷”。
江喬定定地看了這條一會,眼睛又干澀又潮濕,直接按了鎖屏鍵。
雪天的天色灰而亮。
她對時間的流逝沒什么知覺,抱著枕頭蒙頭睡了一會,等到肚子叫的時候,才發(fā)現(xiàn)已經(jīng)快到六點了。
江喬下床去洗了把臉,正要出門隨便找點吃的果腹,聽見有人在敲自己的門。
“叩叩。”
畢竟是一個人住,她滿心警惕地從貓眼看了看。
是入住時在前臺見過的工作人員。
金發(fā)女生手里像是拿著東西,貓眼鏡片里的視野邊緣暈開,看不太清。
對方又催了她兩句。
江喬把門上的安全鏈扣好,猶猶豫豫地打開門。
女生沖她笑了下,眼神明亮而促狹:“有位自稱H的先生請我轉(zhuǎn)達,讓你務(wù)必好好吃飯。”
她把手里的保溫餐盒遞給她。
江喬拿下安全鎖,有些茫然地接過。
餐盒還是熱的,她下意識地摸了摸。
她還沒來得及向里面細看。
只是抬了一下頭。
女生手里的一大捧黃玫瑰帶著露水,奪走了她全部的視線。
金發(fā)女生很認真地回想了一會,又笑:“H先生還說,你可以對他生氣。”